一读小说 » 历史军事 » 穿明回忆录 » 第7章、九千岁的宝藏

第7章、九千岁的宝藏

    春风吹拂,河岸两边灰褐色的土地,脱去了苍白的外壳,星星点点的嫩绿破土而出。天津卫运河码头上千帆竞立,由于还属于枯水期,运力有限,大家只能排着队等待出发。我留心观察了一下河船,船身都是上宽下窄,露出水面的部分,都像是运动鞋的鞋底部分,两端宽扁上翘,大肚弯沉,只不过有大有小,有高有低,有宽有窄。有的船篷很小或者结构简单,把空间都留给货物了,甲板上堆得都是;船篷宽大的多为客货两用,有长衣飘飘的身影立在甲板,样子肯定不是船工;整体窄长的是快船,有些专门运送新鲜贡货,听说十来天就能贯穿两京;还有就是我乘坐的官船,甲板上有舒适的房间,行李和仆从都在水面下的船舱。在各种船只之间,许多无帆的桨橹小船忙碌穿梭,像勤劳的蚂蚁。一年的生计又开始了,码头上牙人、脚夫、纤夫、摊头、车行、货行、酒楼、客栈都陆续开张了……若不是身为孩童,我真想去好好体验一番。

    我乘坐的船,自然不用去排队等位,此时正是顺风,有一种轻舟已过万重山的感觉。可惜船不到扬州,否则到了扬州也快烟花三月了。两岸运河所经之处,田野里依然有辛劳麻木的农人,城镇却比之前繁华多了,我想这大抵是运河经济带的关系吧。但从天津卫开始,好多运河途径的城镇,总有某一处堆积着蓬头垢面的人群,这是前来讨生计的流民吗,我没问,总觉得心里有点沉甸甸的。

    航行到沧州地段,在笑和尚提供的药方的帮助下,我按计划病了,太医诊断说问题不大,上岸稍事休息即可。于是官船停留在一个叫做泊头的地方,稍作歇息,此处有较大的驿站,适合休憩。而船只也因为路上剐蹭到冰块,去船坞里略作保养。随后从船坞里回来的师父,说一切顺理,第二天晚上可以行事。

    行动的具体计划是:先在泊头埋伏人手,待匪船抵达附近,漕帮掌控的船夫会让船只在夜里搁浅,食物中也加入笑和尚精心调制的无色无味佐料,接着埋伏人手上船,控制住对方,随后连人带货一起换成漕帮弟兄和干枣、柿饼等北货,毕竟这船上报备通关的本就是北货。

    次日,我以身体多有康复,酬谢护卫关照为由,让刘伴伴替我请大家喝顿大的。我不习惯这世界严苛的等级尊卑,平日里是一个和谁能处得来的小朋友,所以兵士们听说小殿下请喝酒,自然欢欣鼓舞,只是那百户和总旗却忠于职守,滴酒不沾,但其他小旗士兵之类的,却可以喝上两三杯。因为这场酒宴,外围刺探的人员都暂时撤回了,师父等几位,说可以帮帮忙站岗,让大家放松一下,内围还是锦衣卫守护,所以百户想了想,也没说什么。

    而此刻的我,注意力都在孟九身上,他是孟七的弟弟,也是虎三爷安排来“保护”我的人,据说也是军伍出身,与戚家军有关。孟九也是古铜脸色,筋骨强健,只是胡须比孟七还要短。我就努力发挥熊孩子的缠功,一定要他和我讲戚家军的故事。

    我问他,戚家军招募过运河边上的纤夫吗?他说戚将军当年扩军组建车营,确有招募过,但戚家军的主力还是义乌兵为主,而他就是义乌人的后代,可为什么会到运河上呢……,这是个悲伤的故事。

    原来当年荡平倭寇后,戚家军奉命调往蓟镇,二十三岁就写下《备俺答策》的戚继光,终于对战上了年轻时的假想敌鞑寇。不过此次戚家军(其实这是民间说法,官方都叫南兵、浙兵)却将近战为主的鸳鸯阵战法,改为车、骑、步结合的车营新战法,并增加火绳枪兵比例,结合虎蹲炮、钢轮火地雷一番火力输出,一战全歼董狐狸部三万余人,草原为之震动。此后鞑寇不敢来犯,蓟镇十六年几无战事。而许多戚家军也拖家带口,安家在了蓟镇。

    万历十一年(1583),首辅张居正离世,戚继光被视为党羽,调离蓟镇,三年后郁郁而终。然而尽管灵魂人物离开,戚家军依然高光,十年后万历援朝的关键战役平壤之战中,明军苦攻不下,唯有“南军”戚家军悍不畏死,率先登城。但此战的统帅却是“北军”旗帜人物李如松,他极力抹去戚家军功劳,拒不给赏。之后李如松兵败,戚家军主帅吴惟忠却成了顶锅之人。而余下将士在回到蓟镇后却因为被断饷,前往讨薪的过程中三千多人被总兵王保设计伏杀!而兵部尚书石星与之沆瀣一气,竟然因此为王保记功。此后,剩下的“南兵”,要么被遣返回乡,要么只能成为军中边沿角色……

    我记得华夏历史上只有两支以主将之姓冠名的军队。一支姓岳,一支姓戚(当然,这都是后人冠名的,岳家军其实名为背嵬军,正如戚家军被称为浙兵)。然而历史的悲剧何其相似,最能打的军队死在自己人手上,最能来事的士大夫们都成了亡国奴,结局都是蛮族皮鞭下的满地腥膻。

    我不知道六七岁的丑孩子怒发冲冠起来会是什么样,但一定很不好看。只能走向窗口,看着这黑夜深沉无边,深深吸气,释放胸中的怒意。

    然而这并不是结束。已经泪流满面的孟七,还给我讲了个续集。

    二十年后的天启元年,也就是七年前,建奴进犯沈阳,戚继光之侄儿戚金,受命重组南兵,千里驰援。不想将至城下,沈阳已破。新戚家军与另一支由四川石砫土司来援的白杆兵互为强援,白杆兵在前,南兵在后,在浑河之战中大挫建奴,杀敌将九人,奴兵数千。建奴伤亡惨重,反令城头上被俘的明军炮手向白杆兵开炮,但白杆兵拒不后退,连同主将秦邦屏在内全军覆没。浙兵亦是死战不退,等到了援兵的到来。然而赶来的三万援兵,竟然被皇太极的几千骑兵吓退,浙兵被重重包围,亦是连同主将戚金在内,全军覆没。

    “吾父吾兄,均在此战中殉国。此后我兄弟俩心灰意冷,不愿再做那军中夜不收,寻得机会欲举家迁离蓟镇,来到这天津卫时,又想起义乌乡里,这些年接到的都是亲人的噩耗,亦是家家哀伤。正不知何处去时,又有当年纤夫出身的军中叔伯推荐,为虎三爷所收留,于是就留在了这天津卫里。”

    我面朝北方,往地上连洒三杯酒,恭敬施礼,却无言语。夜色渐深,外面的宴席即将收尾。这大概是我来到这个世界,最苦涩的一顿饭。

    夜渐深,灯火熄灭。我平复情绪,把注意力集中在将发生的突袭上。然而,窗外的风声里,什么都听不到。本来劳心了很久,却因为“还是个娃”,无法自己去体验“智取生辰纲”的失落感,而今荡然无存,我只希望师父他们归来平安。

    似乎昨夜无战事。早上,船只从船坞上开回,芳官带人上船整理行李。而之前出去“探亲”的红姑带回寄养在亲朋家的女儿,说愿意跟着师兄(白衣秀士)去凤阳当个供奉武师,带上女儿,求给殿下做个玩伴。我说太好了,一个人读书练功很累,速来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