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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审核”过程并不复杂。扫描全身,拍照,指纹取样,最后称体重。

    真正复杂的是“出院”程序。护士在送我出去的路上向我一一解释:我需要向爸爸妈妈问好,然后他们和我签署文件,声明我们从现在起就是幸福的一家人了,随后我们要一起离开,从此以后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当然,我一眼就看出问题:要是他们刚看了我一眼就拒绝签字呢?之后怎么办?

    “抬头挺胸!笑一笑。”她小声提醒,然后就把我推进了一扇门。我的脸挂上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可我清楚地知道,恐惧痛苦的我不会因为一个微笑就变成天使般的快乐少年,我现在的样子反而更像精神错乱的人。

    我站在门口,他们就在房间里。我差点就以为他们的出现会和照片里一样,摆着同样的姿势,穿着相同的衣服,好似布娃娃一样。不过此时他们每个人都换了衣服,变了姿势,每个细节都争着吸引我的注意:一下子太多了,所有这一切都虎视眈眈地要将我压倒,让我崩溃,即使我的血管里还残存着安定剂。我的耳边响起老师单调的声音,相同的话一遍又一遍在我耳边重复着,好像此时她就站在我身边:一次做一件事,凯拉。

    我先把注意力集中在他们的眼睛上,其余的稍后再来。爸爸的眼睛是灰色的,让人捉摸不透,神情泰然自若;妈妈的目光柔和,浅棕色的眼眸带着斑点,显出几丝不耐烦,这让我想起了莱桑德医生,似乎什么都逃不过她们的眼睛。姐姐也来了,深得发黑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我看,巧克力色的肌肤泛出光彩,好像丝绒一般。几周前收到照片的时候,我就问过为什么埃米和父母亲还有我长得不像,结果被严厉地批评说种族问题毫不相关,在辉煌的中央联盟时代根本不值一提。可你怎能视而不见呢?

    他们三个人坐在椅子上,面前摆着一张桌子,桌子对面坐着另一个人。他们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我,可没有人说话。我感觉自己的笑容越来越不自然,像是有动物的死尸贴在脸上,露出死前的怪相。

    这时爸爸从椅子上站起:“凯拉,欢迎你来到我们家。”他笑了笑,拉过我的手,亲吻了我的脸颊。他长满络腮胡的脸颊十分粗糙。他的笑容温暖,而且真实。

    妈妈和埃米也跟着站了起来,他们三个人都比只有五英尺的我高出许多。埃米伸出一只手臂挽住了我,抚摸着我的头发:“这颜色真好看,像玉米穗,真柔软!”

    妈妈也笑了,不过她的笑容跟我的很像。

    桌子另一面的那个人清清嗓子,推过来一些文件:“请签名吧。”爸爸妈妈在他所指的地方签了字,接着爸爸递给我一支笔。“在这儿签名,凯拉。”那个人说,指着一份长文件的末尾划了黑线的地方,黑线下面还印着“凯拉·戴维斯”几个字。

    “这是什么?”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莱桑德医生总是告诉我,想好再说,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桌子后面那个人扬起眉毛,先是满脸惊讶,而后是恼怒。“量刑处理强制治疗标准出院议定书。签名。”

    “我能先读一下吗?”我说。心底有个声音暗叫馊主意,但是仍有部分声音顽固地敦促我继续。

    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叹了口气。“好吧,可以。后面的人,戴维斯小姐要行使她的法律权利,你们稍等吧。”

    我浏览了一下,这份文件是厚厚的几页纸,密密麻麻地印着字,像小蝌蚪在我面前游来游去,我的心“怦怦”地跳得更快了。

    爸爸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肩上,我回过头来。“没事的,凯拉,继续。”他面色平静地说道,打消了我的顾虑。从现在起,我必须要听从他和妈妈的话了。突然,我想起上周一个护士已经耐心地跟我解释过这些:这是合同中的一部分。

    我脸红了,签下名字:凯拉·戴维斯。现在我的名字不仅仅是凯拉了。九个月前,当我在这里第一次睁开眼时,一名行政人员给我取了凯拉的名字,她说我的碧绿的眼睛像她一个叫凯拉的阿姨。戴维斯是我作为这个家庭中的一员得到的新名字,这也在合同的什么地方写着。

    “我来拿吧。”爸爸边说边拎起我的包。埃米挽着我的胳膊,我们一起穿过了最后一道门。

    就这样,我们离开了我所熟悉的一切。

    沿着螺旋形的通道,我们从医院的地下车库驶向出口。爸爸妈妈透过后视镜打量着我,我也打量着他们。

    他们可能在想,怎么领养了两个完全不匹配的女儿,而且这跟肤色无关一我本不应该注意肤色的。

    埃米跟我一同坐在后排座位上。她身材高挑,体态丰盈,比我大三岁——十九岁。而我,瘦小,单薄。她的头发乌黑浓密,我的纤细金黄。她是个性感尤物,就像某个男护士幻想的女护士一样。

    而我……

    我试图在大脑中搜索出一个反义词,但是大脑一片空白。或许,这本身就是答案。我是一张白纸,枯燥乏味的白纸。

    埃来穿着一件飘逸的红色图案长袖连衣裙,但是她挽起一只袖子,我可以看到她的乐握。我的眼睛睁大了,充满惊讶:原来她也接受了记忆擦除手术。她的乐握还是老款的,又厚又重,而我的是细细的金链外加一个小表盘,这样的乐握外形更像手表或手链,可惜这糊弄不了任何人。

    “我真高兴你成为我的妹妹。”她说。她这话肯定是发自内心的,因为她的乐握显示6.3。

    我们到了大门口,警卫在那里站着。一个警卫走上前,其他警卫走到车后,爸爸按下一些按钮,所有的车窗和行李箱都敞开了。

    爸爸妈妈和埃米把衣服袖子拉起,从窗户口伸出手臂,我也学着他们的样子。警卫看了看爸爸妈妈的空手腕,点了点头,之后他走向埃米,拿着一个东西扫过乐握,机器发出“嘟”的一声。接着同样扫了我的乐握,机器又响了一下。他检查了后备箱,“砰”地一声把它关上了。

    车前方的门禁杆升起,我们顺利过关。

    “凯拉,你今天想做些什么?”妈妈问。

    妈妈又圆又尖,这一点儿也不矛盾可笑。她的身体圆润,线条柔和,不过眼睛尖细,言语尖锐。

    车继续前行,我扭扭身子。我熟悉医院建筑,不过仅限于内部车窗外,一排又一排、一层接一层的小铁窗望不到尽头。高高的要栏,高高的塔楼,每隔一段距离排开的警卫。还有……

    “凯拉,我问你问题呢!”

    我回过神来。

    “我也不知道。”

    爸爸大笑起来。

    “你当然不知道了,凯拉,别担心。凯拉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她不知道有什么可以让她做。”

    “妈妈,”埃米摇摇头,“我们直接回家吧。让她先熟悉一下环境,医生也这么说。”

    “是啊,医生什么都知道。”妈妈叹了口气,我觉察到一丝隐藏已久的不满。

    爸爸看着镜子:“凯拉,你知道吗,百分之五十的医生毕业成绩在班里都是垫底的。”

    埃米哈哈大笑。

    “哎呀怎么可能,大卫。”妈妈嗔怪道,不过她也笑了。

    “你听过一个医生无法区分左右的笑话吗?”爸爸接着讲了一个冗长的有关医疗事故的故事,我希望这些从来没有发生在我所在的医院里。

    不过很快我就忘了他们是谁,在做什么说什么,我出神地望着窗外。

    伦敦。

    我的脑中出现一副全新的画面。新伦敦医院已经不再处于中心地段了,它不断缩小成海里的一个点,被海水环绕。道路不断延伸,汽车,房屋。医院周围的一些建筑黑的,渐渐被盖住;充满生气的地区愈来愈多,阳台上洗涤的衣物、植物、窗帘从窗口探出来。各个地方都是人。车里,马路上,都是人群;商店,办公楼,更多的人群,他们匆匆地向不同方向赶路,无视在角落里立着的警卫,这里的警卫远比医院里的少得多。

    莱桑德医生问过我许多次,为什么我总有观察和了解一切的冲动,为什么我总想记住并且描绘出所有的关系和位置?

    我不知道。或许我不喜欢一片空白的感觉。许许多多遗失的细枝末节,需要恢复它们本来的面目。

    没用几天,我就记住了如何把一只脚放到另一只脚前面而不会摔倒。打那以后,我就开始边走路边数医院里每一处准入地区的楼梯,还一边在脑海里描绘出画面。即使被蒙上眼睛,我也能根据记忆找到每一处护士站、每一个实验室以及每一间房间;现在闭上眼,所有的一切又可以在我眼前浮现出来。

    不过在伦敦就不一样了。要想完成一整座城市的地图,我得前前后后走完每一条街道。我们现在似乎一直在直行,目的地是“家”,它位于伦敦西郊的一个小村庄,离市中心一个小时车程。

    当然,我已经在医院学校里看过伦敦的地图和图片。每天他们都要花好几个小时填鸭式地向我们灌输尽可能多的知识,让我们空白的大脑吸收,为我们出院做准备。

    到底要记住多少呢?每个人都不一样。我抓住了每一个知识点,并且记住了,我在我的笔记本上一遍遍画,一遍遍写,以免忘记。但大部分人的接受能力并没有我强。他们太忙了,忙着对所有人和一切事傻笑呢——接受记忆擦除手术的时候,他们在我们的心理剖象中增加了快乐的部分。

    如果他们在我的心理剖象中增加了微笑的部分,那么它们肯定一开始就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