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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我抬起头,仰望天空。虽说是在下雨,但是现在落下来的雨点也太小了。它们不是一滴滴下落的水珠,而是一片片湿气;不像雨,更像雾。然而它们聚集在一处,落在我脸上,形成了细流,顺着我的面颊缓缓滑下,冰冰凉。不像泪水,因为泪水是滚烫的。

    “你应该带上帽子挡雨,不要把它全露在外面接雨水。”本教训我,伸出手从我脸庞两侧拉起上衣的帽子,给我戴好,又把我两边的头发掖进帽子里。他的手暖暖的。

    我们的目光相遇了,他停顿片刻,双手依然放在我的脸颊两侧。树林,消失了,雨,也不见了。只剩下他的金色斑点的眼睛锁住我的双眼,他的目光比我第一次见到他时还要深邃。

    但是接着他放下双手,望望路的左右两边。看不到任何人,但是可以听到后面传来的声音。

    “跟我来。”他边说边开始向远离人群的方向走去,走了几步又回头看看我。我还在原地站着,踌躇不定。我该跟上去吗?他伸出右手,小拇指向上略弯,另几只手指也弯了下来。

    我注视着他的手指,还是犹豫不决。他低头看看我的左手,又看看我。终于,我伸出手。他勾住我的小拇指,稍稍用力,拉着我转身走进树丛。他伸出的手一直拉着我,我们的小拇指勾在一起。好傻啊,我咯咯笑了。

    起初,我并没有注意本正把我拉到离其他人越来越远的地方。为什么把我拉开?我的脸有点发烫,不仅仅是因为冷风吹的缘故。今天的生物课在树林里展开。老师要求我们从小溪里取水样,还要取灌木或乔木树叶样本,用于以后鉴别。后面的声音听起来越来越远了。

    本停下脚步,转过身跟我面对面。这时,我突然有些局促不安,向后退了一步,“我们是不是该取点树叶?那些怎么样……”

    “我要跟你谈谈,”本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今天早上在校车上他就不大对劲,现在想想确实如此。当时我用询问的眼神望他,他用眼神回应我以后再说。

    看来现在就是“以后”。他只想在无人时单独跟我说。我的心绪一片混乱,松了一口气,接着又有些苦恼。茫然,困惑。

    “谈什么?”

    “托丽。”

    她的名字从他口里说出的那刻,我心里突然一阵刺痛。我偏过头去,不让他觉察到。我早该想到的。

    “你那天说的话让我很担心她,昨天晚上小组活动后我去了她家。”他犹豫了一下。雨下得更大了,他背靠一棵树,雾气变成了硕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树叶上,又跌落下来。

    本抓住我的手,把我拉得更近了,我们躲在一根大树枝下。“她再也不会在那里出现了。”他几乎在对我耳语,仿佛这些树是在暗中监视的密探。

    “什么意思?”

    “我问了她妈妈,真是奇怪。开始她说托丽以后不住那儿了。我问为什么,托丽是不是去了伦敦父亲那里。这时,她就变得有些滑稽,她说事情不顺利,所以托丽被遭送回去了。她脸上的表情很古怪,然后她又摇摇头,说我不应该来她家,不应该问问题。她几乎是把我连推带拉赶出门的。”

    “她被遣送回去了?”我惊呆了,努力理解这话的意思,“他们会那样做?”

    他点头:“这是她的原话。好像在说不合脚的鞋子,或是邮局的邮包被退回了一样。”

    “但是能遭送到哪里呢?”我惊呆了。等我明白过来后,震惊化作了恐惧。托丽已经十七岁了。只有十六岁以下的人才能接受记忆擦除手术,所以他们不能再次给她做手术把她再改造一番。难道他们把她分给了另外一个家庭?如果不是的话,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本的大衣下传来轻微的振动声。

    我说:“给我看看。”本伸出自己的胳膊。我把他的袖子撸起来,检查他的乐握:4.3。“我能帮你什么?”

    他无助地耸耸肩。“我得跑起来。”可是他一动不动地站着,放在我肩膀上的另一只手按得更紧了。他的乐握又振动了:4.1。

    我伸出胳膊搂住他,他的胳膊也搂住我。他贴得更近了。雨越下越大。他的个头比我高出许多,他俯下身子罩着我。隔着校服和外套,我还能听到他怦怦、怦怦的心跳。我的心跳得更快了。我把脸埋在他湿漉漉的外套中,一阵暖暖的感觉划过全身。然而,此时的本心烦意乱,因为托丽。他想抱的人,不是我。

    “嘟嘟”——口哨声响起,我们两人都吓了一跳,迅速分开来。“弗恩小姐召我们集合。她一定是觉得雨下得太大了。”本说。“跑起来吗?”我问。

    于是我们踩着路上湿湿的落叶,迈开步子跑起来。一分钟后,我们找到队伍。弗恩小姐正在点人头。

    因为天气的缘故,今天的实践课取消了,弗恩小姐给我们留了问题。

    可是我无法集中注意力。托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胃里有种不舒服的感觉,告诉我没什么好事。我认识她不久。她习惯大声说出我心里想的事。妈妈在游园会上教训过她,让她说话小心点。当时的场面很难看,不过现在看来,好像妈妈的本意是好的。或许,妈妈就是想提醒她。

    本的水平值忽上忽下,弗恩小姐最终给他放了假,让他跟着一个助教去田径场上跑圈。

    终于下课铃快响了,弗恩小姐走过来,从我的肩膀看过去,看到我只完成了一丁点作业。“这就是你给我的回报吗?”她训斥道。不过之后她又笑了,我看出来她并没有真的生气。

    “回报什么?”

    她在本的空位上坐下,“我跟贾内利先生谈过,他是艺术系主任。我给他看了你的猫头鹰作品。你离艺术家梦想又近了一步。”她眨眨眼。

    “然后呢?”

    “他正努力把你调进他的班级,我们拭目以待,不过我想他会胜出的。谁要是敢对他说不,他可是会不停地纠缠,至今还没有人能受得了他的死缠烂打。”

    直到年级集会,我才再次见到本。

    他和他的课程辅导小组坐在一起,在我前面几排。他的头发黏在头上——是雨淋的还是汗湿的?——他脸色好了许多。我们排队进来的时候,他回过头,看到了我。

    还好吗?我对着口型。他点点头,微微笑了笑。

    每个年级组每周都会召开一次大会,十一年级的集会排在周五下午,所以这是我第一次出席。我坐在最后一排,菲比坐在离我很远的地方,这样我可以无视她。坐在我旁边的女孩子叫朱莉,昨天英语课上的同桌,她不算十分友好,但也还凑合。她在课上告诉我罗密欧与朱丽叶讲到哪里,并且向我解释了许多事情。现在,所有人都在座位上扭来扭去,交头接耳发出嗡嗡声。前门突然打开,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就是校长:里克森。”朱莉对我耳语解释道。

    校长身着蓝色西服,衣服看上去并不服帖。似乎是为了弥补衣着的缺陷,他站得笔直。他的目光冷峻,探照灯一般扫视整个屋子,偶尔停在某个人身上,仿佛警告说我在盯着你呢。不过我并不能确定,让一屋子人肃静下来的到底是他,还是在他后面进来的两男

    一女。

    那三人表情木然,穿着一模一样的灰色制服。

    朱莉把声音压到最低,模模糊糊中,我听到“法监”二字,我不知道是我确实听到了还是自己幻想出来的。

    那三人和游园会上看到的一样,当时他们一出现,全场也都安静下来,看来现在也如此。跟那天一样,一股冷气在我的胃里穿梭,我的胃翻腾了。

    谁是法监?或者,什么是法监?不知为何,我好像明白,但同时,又不明白。接着我想起我做的噩梦:被炸飞的校车,许多学生遇难,校车旁的一幢楼前挂着法监办公室的标识。如果这只是个梦,一个看到纪念碑后自己构建出来的梦,那我怎么会在不知道什么是法监的情况下想象出这些呢?或许这不只是个梦。或许原本爆炸袭击的目标是法监,结果却误伤了学生。不过,如果这不只是梦的话……我怎么会在那里出现?六年前我只有十岁。这说不通啊。

    那几个法监站到了一边,把重要位置留给了校长,他们只在一旁聆听,观察。

    里克森发表演讲,我小心翼翼强迫自己的目光从三个法监身上移到里克森身上。我的一部分大脑在努力听里克森的演讲,但另一部分却仍然处于震惊中。他滔滔不绝地宣布着学生们在学术和体育上的成就。提到学校的越野队会在周日对外开放训练,他希望我们一起去,他还提到了一些学生的名字,他们去年在城镇决赛上取得名次。另外,下个月将会有团队演练。然后他带着遗憾的口吻说,仍有些学生没能充分发挥潜能,希望我们更加努力。

    之后,每个人都站了起来,朱莉用肘推推我,让我也起立。我们开始退场,经过法监身边时,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呼吸也觉得困难。不过我还是机械地向前挪动双脚,小心翼翼地保持目光正视前方。自始至终,我都胆战心惊得等着一只冰冷的手冷不丁伸出来钳住我的肩膀。

    他们在出口处堵住了几个学生,把他们拖到一边。那些学生满脸苍白,所有人都避免被他们的眼睛盯上。或许,他们没能发挥潜能。

    或许,托丽,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