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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宫中诸事(二)

    福瑞二十七年,新年过后,集获夕颜收到集获迟的来信,得知祖母病重,想要再见见自己心爱的孙女。奏请了李宗祧之后,集获夕颜便急匆匆离开了京城,离开了太常国,赶回了童戎国。

    除了集获夕颜离京,太常国宫中一切如旧。

    等到新年诸礼结束,皇上觉得是时候让太子学着批阅奏折,掌理国事了。

    近年来,李宗祧的精力明显不济,身子也大不如前,入冬时便染了风寒,断断续续咳了一个冬天也没见好,后来又添了些头痛的毛病,颇令人心烦。

    对于李玄鉴,皇上嘴上不说,心里却是宠得紧。或者李玄鉴是众皇子、公主之中与皇上的性格最为相似的一个吧,皇上总希望能够顺了他的性子,让他享了自己不曾享过的那份自由。可是,这江山终究是要交托到太子手中。

    去年太子在宫外发生了太多意外,皇上是决计不肯再容他胡闹了,是以元宵节花灯未散,太子就被皇上送去的一厚摞的奏折包围了,于是,太子轻松快乐的宫中生活便一去不返了。

    李玄鉴在宫中忙了起来,想想张无痕在自己忙碌的时候只是摆弄药草,也太单调了些,李玄鉴便试探性地问她道:“师父,你有没有兴趣学一学别的,比如琴棋书画?”

    “那是什么?可以呀!”

    于是,李玄鉴在批阅奏章之外,开始教张无痕学习琴棋书画。

    文子琢自小只喜欢舞刀弄枪,跟男孩子比试武艺,于琴棋书画、女红歌舞、诗词曲赋方面全不擅长。当年若非母亲逼迫,文子琢于诗词方面学了些皮毛,方不至真的成为一个母亲口中的粗野丫头,可是这些皮毛,完全不足以支撑她为人师。

    在隐惜谷中生活,文子琢所见密室之中并没有琴棋书画类的书籍,她能教的也只是拳脚剑法之类。教授琅玕和张无痕识字,费了文子琢不少心思,他俩能够读书写字,已经是个奇迹了。

    这一次,李玄鉴希望能够为张无痕补上琴棋书画这一课。

    李玄鉴从小有名师教导,尽管自己有时候偷懒懈怠,但总归是经历了严格训练,他自己也是下过一番工夫的。以他当下的水平,虽称不上当世大家,教授张无痕是绰绰有余的。

    更重要的是,张无痕在琴棋书画,呃,琴书画方面颇有天分。音律之事张无痕一点就透,没几日便看懂了曲谱,学会了古琴的指法。书画二事本就相通,张无痕学了书画的技法,辨识了各种色彩的调制,不独书法有了精进,连衣服搭配的颜色都变得丰富多样,不限于之前只爱红色衣服了。

    但,琴书画都学会了,张无痕却独独学不会棋。李玄鉴教来教去,张无痕的棋艺也不见长。有时张无痕记住了棋谱,却不能变通,往往一眼就被人看穿了目的。

    李玄鉴与她对弈,看了她下棋,自己都要急出汗,张无痕倒是一副漠然不关己事的样子,输亦无悲,赢又不喜。末了,李玄鉴无奈地问道:“师父,你是不是不喜欢下棋啊?”

    “不喜欢。”

    “可你不是很喜欢琴书画的吗?怎么会不喜欢下棋呢?”

    “因为琴书画是系于一身之事,我只要做好自己即可。下棋却是关乎两个人的事情,比的就是筹谋和算计,可是猜测他人的心思,并非我所专长。又且琴书画并无输赢,对弈却一定是要有输赢的,对弈之人还必要以赢为目的。这样说来,琴书画是以挑战自我为乐,对弈便是以挑战他人为乐。而挑战自我的乐趣我是感受得到的,挑战他人的乐趣我却感受不到——既感受不到赢的兴奋,也感受不到输的苦涩。所以,琴书画我是喜欢的,下棋我却不喜欢。”

    这样一番歪理听得李玄鉴瞠目结舌,但好像也有些道理。没有人规定喜欢了琴书画,就一定要喜欢棋的。

    “话说琴书画和棋明明不是同类事物,为什么一定要放在一起?”

    “呃,可能因为它们都是高深又难学之物吧。”

    张无痕学了琴书画,李玄鉴已经很为她自豪了,缺了棋这一样,在他看来,也没什么关系。

    起初,李玄鉴这个热心的导师要在张无痕身边手把手地教导才可以,等到张无痕入了门,剩下的就要她自己练习了。张无痕做事专注的程度实在是让人敬佩,学起琴书画来废寝忘食,无论李玄鉴在不在身边,她都是一副刻苦的姿态,较之她当年学医的劲头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过半年,张无痕便将李玄鉴所授统统学会,又不知足,还要跑到李玄鉴的书房找来更多关于琴书画的书,自行翻阅研究。

    李玄鉴对张无痕这个门生很是满意,反观自身,倒有些自叹不如了。

    这一阵子,张无痕正在苦练弹琴。

    为了让张无痕练琴,李玄鉴不仅把珍藏多年,自己都舍不得弹的“号钟”搬了出来,还在京城搜集了许多的名琴供她练习。不过,张无痕作为一个初学者,琴弦被弹断自是常事,轸子也不知何故被她弄坏了几个。李玄鉴想了想,又偷偷地把“号钟”收了回去。

    好在张无痕的刻苦还是有成效的,三个月之后,她就已经弹得有模有样了。

    一日清晨,张无痕早起便来到听溪阁开始练琴。李玄鉴在赶往留瑾苑的途中,远远地看到听溪阁有人在弹琴,仔细一听,弹的是《平沙落雁》。听这曲子弹得意境浑融又有灵气,李玄鉴以为是宫中哪位妃子有如此雅兴,走近了才发现是张无痕在阁中练琴,心中不由得大为吃惊,没想到她的琴技精进如此之快。

    一曲弹毕,看张无痕衣衫单薄,李玄鉴脱下衣衫,悄悄走到张无痕身后为她披上,道:“现在的时节早晚寒凉,你穿这么少,还在湖中练琴,小心着凉!”

    张无痕这才注意到李玄鉴的到来,扭头说道:“那你呢?你把衣服给了我,你不冷吗?”

    李玄鉴抱了她,说:“我抱着你取暖就好了。”

    “可是你抱着我的话,我就不能练琴了。”张无痕说着,推开李玄鉴,指了指自己对面的位置,道:“你坐到那里,听我弹琴。那里才是观众的位子。”

    李玄鉴苦笑了一下,安分地坐到了观众专座,心想:“我这待遇,到底是败给了琴。”

    于是,张无痕专注认真自顾自地继续练琴,李玄鉴则老老实实地坐在一旁仔细地欣赏着。

    过了一阵子,张无痕的兴趣又转移到了书画上。

    学了书法之后,张无痕便每日临摹一贴,送到李玄鉴那里评阅。李玄鉴自然是鼓励为主,指导为辅。张无痕勤加练习,静心临摹,所写之字终于不再是龙飞凤舞,不忍卒观了。

    单是临摹,张无痕觉得有些单调,又陆续抄了些古方送去评阅。李玄鉴看了古方,觉得无趣,仔细思量了一番,便从古代诗歌中精心挑选了些情诗,编成一册,交给张无痕,嘱其练习书法抄写之用。

    从此,张无痕送去给李玄鉴评阅的书法作品就多了许多的情诗。每次收到这样的“情诗”,李玄鉴都要对着傻笑半天,然后用心地收藏起来。

    张无痕不知所以,李玄鉴自得其乐。

    至于绘画方面,张无痕每日练习,很快就在房间中挂满了自己的创作,其中最多的是人物画像,而每个人物画像的面孔都是同一个,那便是李玄鉴。有微笑着的,大笑着的,还有皱眉的,焦虑的,做鬼脸的,凡是张无痕见过的李玄鉴的表情,她都一一画出,还画得惟妙惟肖。

    李玄鉴见了这许多的自己,不解地问道:“你怎么学了绘画之后就只画我一个人呢?”

    “谁说我只画你一个?那不是还画了别的吗?”

    李玄鉴顺着张无痕所指的方向,在房间的角落看到了一些花草鸟兽的画。可是这些花草不是紫菀、薄荷、苍术,就是金灯、白茅、泽兰,都是些入药之物,像是宫中常见的牡丹、芍药、郁金香,在张无痕的却是一个都没见着。不过,宫中这些花即使真的被张无痕相中入画,大约也是因了它们的药用功能。

    再看那些画中的鸟兽,虽画得栩栩如生,可是一个个都只画了身子,没画脑袋,也是奇怪了。

    “这些,都是你画好的?”李玄鉴指着那些没有脑袋的画作问道。

    “是呀。”

    “可是,为什么都没有画脑袋呢?”

    “嗯,因为,我不知道它们长什么样。”张无痕无奈地回答道。

    “你不都已经画出身子来了,应该是见过的呀!怎么会不知道长什么样呢?”

    “我也不知道。”张无痕自己也很疑惑地回答道:“画这鸟的时候,我眼前看到的是你,画这雁,画这虎的时候我眼前看到的还是你,可我又知道它们不是你,所以就没画脑袋。”

    “你是说我和这鸟、这雁、这虎是一样的?”

    “也不是。”

    “那你画那些花草的时候也没有看到我啊!”

    “那是因为那些花草没有脑袋嘛。”

    李玄鉴看看那些没有脑袋的鸟兽,又看看张无痕疑惑而又无辜的脸,轻轻地理了理她鬓角的乱发,笑道:“看来你是心中有佛,所见皆佛啊!”

    “什么?什么佛?”

    “就是,”李玄鉴想了想,说:“你心中想什么,就能看到什么。”

    “哦,难怪我一直看到你,原来是我心中一直在想你啊!”张无痕说这话时,一点儿没有害羞的样子,她诚恳的明亮的目光反倒看得李玄鉴羞红了脸。

    看到张无痕的画作都没有落款,李玄鉴转移了话题,道:“你这画作都没有落款,你要不要再给自己起个名字?到时候我给你刻一枚印章,盖在这画作上。”

    “落款?再起一个名字?”

    “就是这种。”李玄鉴看张无痕满脸的疑问,拿出了自己的一枚印章,在一张纸上印了下去,纸上便现出“空山”二字。

    “你的画作完成之后,便可在后面印上这样的名字,这就是落款了。”

    “哦,是这样啊!那把你这个借给我用好不好?”

    “不好。这个名字是我的,哪能借给你用!你要再起一个新的名字。”

    “空山,这就是你的名字吗?”张无痕对着纸上的“空山”二字好奇地问道。

    “是啊!我最喜王维《山居秋暝》一诗,便选了诗句的首二字为别号,就是我的另一个名字。”

    “原来你的另一个名字叫做‘空山’,那我以后是不是可以叫你‘空山’?”

    “也可以吧!”李玄鉴这个别号只在印章时使用,当面被人称呼还是头一次,所以同意得有些勉强。

    “可是‘空山’听上去太不亲切了。”

    李玄鉴心想:“你也知道啊!”

    “不如叫你‘空空’吧!你觉得以后我叫你‘空空’怎么样?”

    李玄鉴觉得“空空”还没有“空山”更亲切一些,不过,他见张无痕对于改名之事很是上心,便没有坏了她的兴致,点了头,道:“你喜欢就好。你也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重新起一个名字。”

    张无痕想了半天,最后说道:“我觉得现在这个名字就已经很好了。你以后叫我‘无痕’就好,师父什么的就不必再叫了。”

    “你不会是嫌弃了我这个徒弟,才不愿我叫你师父吧!”

    “自然不是。再说,你也教了我许多,也是我的师父。”

    李玄鉴虽然并不觉得“无痕”这个称呼比“师父”叫起来更亲切,可是仔细品味了一下,又觉得“无痕”与“空空”倒是相配,也便认同了张无痕的叫法。

    “无痕。”

    “空空。”

    至此,李玄鉴与张无痕之间师徒的名分算是彻底落下了帷幕,不过,以他们二人的性子,也本就没在这师徒名分上有过太多用心。

    皇上对于太子批阅奏折的工作很是满意,也便逐渐放心将更多的工作交给他,有时朝臣的面议和请示也一并交由太子完成。太子每日需要批阅的奏折实在太多,政务也着实太忙,有时一连几天李玄鉴都不得空,更没时间去留瑾苑多陪一陪张无痕。

    这一日,李玄鉴正在书房忙着批奏折,赵翼在门外听到一个宫女的汇报,神色凝重地进来,打断了李玄鉴的工作,道:“殿下,留瑾苑那边好像出了些状况。”

    “无痕怎么了?”李玄鉴听到张无痕那里出了问题,立刻放下手中的奏折,紧张了起来。

    “刚刚留瑾苑的宫女过来说,张姑娘今日一早便坐着发呆,端来了早饭也没吃,还要对着早饭哭泣不止。宫人们也不知发生了何事,又不好问的,所以到太子宫来请示殿下。”

    李玄鉴还没听完赵翼的汇报,便已经起身,急匆匆地赶往留瑾苑了。

    果然,在留瑾苑中,李玄鉴看到了对着饭菜独自落泪的张无痕。看到李玄鉴到来,张无痕似乎哭得更加伤心了。

    李玄鉴心疼地拉起张无痕,为她擦了泪,抱在怀中,又哄又劝地安慰了好半天,张无痕才止住了哭泣。李玄鉴语调温柔地问着:“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你不在身边,我,我一个人吃饭,好伤心!”张无痕抽噎着回答道,一边说一边又要哭起来。

    原来是这样。李玄鉴想到自己似是好几日没有与张无痕一起吃饭了,这几日事情太多,总是来这里看看,待一下便走,别说是同张无痕一起吃饭,就是自己吃饭的时间都是匆匆忙忙的,完全没有印象。

    “昨日你不也是一个人吃饭,不还好好的,怎么今日就哭了?”

    “我不知道,昨日我没想你,可是今日我想你了。”

    “那你可以去找我呀!”

    “我怕,打扰到你。”

    李玄鉴看着眼前委屈巴巴的张无痕,心中充满愧疚。他看她那么热衷于学习琴书画,早就把自己撇在了一边,还以为有了琴书画的陪伴,她的心已经满了。这样想想,几个月前,即使她不学琴书画,即使她一直是一个人生活,她也从未有过如此的伤心寂寞。

    人啊,一旦习惯了温暖和光明,就再也禁不住寒冷与黑暗。

    “是我错了,以后再也不会了。来,我陪你吃饭,快吃吧!”李玄鉴当即陪张无痕坐下,亲手给她盛了饭喂给她吃,张无痕的伤心才慢慢平复下来。

    从那日起,李玄鉴就将书房搬去了留瑾苑,每日的奏折都是在留瑾苑批阅,一日三餐也是在留瑾苑和张无痕一起,只除了不在留瑾苑过夜,李玄鉴就像是一棵树,直接扎根在了留瑾苑。

    初时,李玄鉴批阅奏折还要忍不住分神去看看张无痕在做些什么,瞧着张无痕却一脸平常,该干吗就干吗,一点儿不受影响的样子,李玄鉴也就收了心,专心地做自己的事情了。

    张无痕大概从来也没想过自己会如此在意李玄鉴的陪伴,她已经忘了没有李玄鉴的日子该如何生活。

    “无痕,你要不要学着和别人交朋友?”

    “交朋友?”张无痕想了想,问道:“它比学琴书画要难吗?”

    “不难。交朋友是人人都会做的事。”

    “人人都会啊!”

    “是啊!很简单的。交了朋友以后,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可以和你的朋友聊天吃饭,也可以和你的朋友谈心,这样就不会寂寞了。”

    “那你为什么不在我身边呢?”

    “我是说假如、万一、偶尔的话。”

    “哦,嗯,那也行吧。那我要怎样才能交朋友呢?”

    “首先,你要找到与你兴趣相投,又对你好的,谈得来的人。然后,你可以经常和那个人说说话,共同去做一些事情。时间久了,你们自然就是好朋友了。”

    “那,这个人是也要和我一样喜欢医书,喜欢琴书画,是吗?”

    “也不一定那么严格要求啦,最主要你们谈得来就行。”

    张无痕听了李玄鉴的指导,若有所思。

    两日后,李玄鉴突然发现张无痕对赵翼很是热络。不仅什么事都跟在他屁股后面去做,还要主动与之搭话,搞得李玄鉴怒目而视,吓得赵翼手足无措。

    眼见赵翼出门办事,张无痕又要跟随赵翼出了房门,李玄鉴急忙拉住了她,看看赵翼走远,才对她道:“无痕,你最近对赵翼很是不同啊!”

    “嗯,我在和他交朋友。”

    “赵翼?交什么朋友?”

    “不是你让我学着和人交朋友吗?赵翼对你很好,对我也很好。我们两人在一起谈你的话又能谈得来,所以做朋友再合适不过了。”

    李玄鉴一脸窘态,张了张口,不知道该说什么。不过是让张无痕去交个朋友而已,他怎么觉得自己像做了为赵翼和张无痕牵线搭桥的媒人一般。末了,李玄鉴不无怀疑地问道:“那你觉得赵翼愿意和你交朋友吗?”

    张无痕摇了摇头,道:“好像不愿意。”

    “那你呢?”

    “我也不愿意。”

    “唉!”李玄鉴叹了口气,心想:“一定是我的罪过!”

    “无痕,你不适合交朋友,是我搞错了,以后不要尝试了。”

    “哦,我也觉得,好难!比下棋还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