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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玲子

    “在那做梦人的梦中,被梦见的人醒了。”

    ——博尔赫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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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湛蓝的天空中漂浮着几缕棉絮般的薄云,暖融融的太阳正缓缓向西天移动。一架飞机拖着长长的白线缓缓划过天际,仿佛在平静的湖面上挤出了一道奶油。在这温暖宜人的九月里,天气好的竟如同春天,没有丝毫秋天要到来的气息。

    高远的晴空下,宽阔的街道显得十分空旷。此时双向六车道的大路上,只有一辆橙色的电力汽车正以八十公里的时速由北向南高速行驶着。这是一辆旅行款休闲轿车,修长的车身配合以流线型的线条,使它看起来既时尚又充满了科技感。车子通体被擦得纤尘不染,明亮的车漆如同镜子般闪耀着午后灿烂的阳光。显然它的主人是一位爱好清洁的优雅人士。

    前排车窗全都降了下来,略带温热的风从外面灌入车内,呼呼作响。石川玲子此刻就坐在这辆车的副驾驶位上。她微眯双眼,右手托腮,一面感受劲风吹过面颊时的舒爽,一面沐浴着阳光带来的温煦。

    音响里正在播放一首与玲子母亲年岁相仿的老歌——飞鸟凉演唱的——《SayYes》,这首歌也是上世纪后期著名日本连续剧《第101次求婚》的主题曲。

    “……まるで仆をためすような,恋人のフレイズになる,このままふたりで梦をそろえて,何げなく暮らさないか,爱には爱で感じ合おうよ……”玲子随着歌曲优美的旋律用日语轻轻跟着哼唱,脑海中浮现出父亲在家唱起这首歌时的情景。这是他最喜欢的一首歌,没有之一。

    不知是巧合还是刻意为之,当年的父亲就是深情地唱着这首歌单膝跪在母亲面前求的婚,并成功迎娶了自己的新娘。这段求婚的场景被父亲大学里的同事用手机录了下来,玲子曾看过无数次,被感动了无数次,并也因此深深爱上了这首歌。

    然而时光荏苒,人生无常,下周六(2064年9月20日)便是父亲的三十周年祭日了,而三天后则是大灾变三十周年纪念日。三十年前,父亲所在的科考队前往北极调查那块从天而降的异星陨石,却不幸成为了大灾变的第一批遇难者。已经三十年了!想到这个数字玲子恍惚间有点不敢相信时间居然已经跨越了如此漫长的距离。那时,她还只是一个幻想着大学生活的十七岁高中生;那时,大灾变毫无征兆地突然爆发并迅速蔓延至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那时,她整日跟着母亲躲在厚厚的人防工事下瑟瑟发抖;那时,幸好那时还有另一个男人守护在她们母女身边,给她安慰,给她勇气,像父亲一样陪着她熬过了无数个令她惊恐悚惧的漫漫长夜……

    玲子收回了望向车外的目光,也收回了那些遥远的往昔回忆。她揉了揉有点湿润的双眼,觑了一下中控屏右上角显示的时间:下午三点三十八分。四点之前应该就可以赶到了,玲子心想,时间刚刚好。

    前方亮起了红色信号灯,车子柔和地缓缓刹停。玲子扭头看了一眼坐在驾驶席的“白灵”,这位帅气优雅的东方男子也转过脸向她投来一个动人的微笑。他真像你,爸爸。

    “白灵”是玲子童年时养过的一只萨摩耶犬,名字还是父亲给取的。她当时对这个名字喜欢的不得了,觉得十分符合这只小白狗的气质。后来长大些她才知道这名字是取自《冰与火之歌》中琼恩·雪诺养的那只白狼——有着雪白的皮毛和红色的眼睛——跟她的“白灵”一模一样。玲子幼年曾患有轻微的社交恐惧症,很难交到朋友。除了父亲之外,“白灵”就是她最亲密的伙伴。她对“白灵”的感情甚至超过了自己的母亲。她永远忘不了“白灵”被安乐时最后望向自己的眼神,那目光中充满了悲伤、不舍、眷恋、遗憾以及更多她自己也说不清的感情,像个朋友,更像是亲人。她就那样久久地抱着“白灵”,轻柔地抚摸着他渐渐变冷的身体,直到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之后,玲子整整难过了一年才慢慢走出“白灵”留下的空白。

    如今她不敢再养宠物,她怕再次经历那种生离死别,她不想再亲手送走另一个亲人。然而五年前,母亲还是离她而去了。好在这一次她已经足够成熟、也足够坚强。也是在这一年,她把“白灵”这个名字送给了自己的私人智能助理,并为他选择了一个酷似自己父亲的东方男子的形象。

    “距离大灾变纪念馆还有十二分钟车程,路况十分通畅。”“白灵”那富有磁性的低沉嗓音从车载音箱里传出,堪比职业播音员。

    “有什么时候道路是不通畅的吗?”玲子轻笑一声把视线再次投向窗外。想想也委实奇妙的很,只有和“白灵”独处时,自己才能如此无所顾忌地畅所欲言,甚至做出一些平时根本无法做出的举动。如此想着,玲子似看非看地打量起车外的风景。

    透过车窗能看到不远处那一大片广阔的绿地。绿油油的草坪被修剪的十分整齐,其中点缀着些颜色各异的不知名的小花。一棵棵高大粗壮的雪松披着巨大厚实的绿色华盖耸立其间,犹如身着碧甲的远古武士,威严挺拔。凝眸细看,一片树荫下搭着一顶不大却异常醒目的黄色帐篷,一对头发花白的老夫妇正并肩坐在帐篷外的草地上悠然自得地享受着彼此的温情。两位老人背对着玲子,相互依偎,面朝着远方寥廓的天际和那轮即将缓缓西坠的太阳。这画面给玲子一种安详、恬静的感觉,宛如一幅色彩亮丽且感情浓郁的油画。

    我的父母是否也曾如此温存地依偎在一起呢?玲子如此想着,从衣袋里掏出扁扁的紫色烟盒和那支金色海豚打火机。这打火机是父亲遇难前一年玲子送给他的圣诞礼物,也是父亲遇难时所留下的唯一一件与她有关的遗物。此后她一直把这支金色海豚带在身边,细心保养,虽然已经过去了三十多年,但它依然好用。

    “抽烟有害健康,而且是一种不文明的行为。”“白灵”那磁性的声音再次从音箱中流出。唐·麦克林开始演唱《Vincent》。

    玲子“嘁”了一声,从烟盒中抽出一根有着深蓝色过滤嘴、细细长长的女士香烟叼在嘴里,潇洒地拨下海豚的背鳍。一道蓝色火柱立即从海豚张开的吻中喷射而出。她把烟凑上这五厘米高的火柱,随着一阵烟草和烟纸被点燃的“滋滋”声响,玲子深深吸了一口,接着重新把烟盒与打火机揣进口袋。

    “知道吗白灵,如今在方舟世界就连吸毒都是合法的了。”玲子不以为然地说着,把烟从鼻孔喷出。

    “方舟是虚拟世界,而这里不是。在现实世界抽烟会实实在在地损害你的健康。”“白灵”不急不躁地耐心劝解。

    “有什么不同呢?抽不死人就可以吸毒?”玲子又深吸了一口,不屑地反驳道。“要这么说的话,方舟里岂不是也可以随便杀人了?反正也不会真的杀死谁?”

    “这是两个概念,你懂的。况且方舟世界里也对吸毒这种行为制定了极为严苛的法律约束,并对其造成的不良后果有着相当严厉的惩罚措施。”“白灵”的声音依旧温柔且低沉。

    “惩罚措施!哼……这根本就是自欺欺人罢了。那些人根本不在乎。我想说的是,无论在什么世界,有些事都是绝对不可以碰的。”玲子有点激动,额头上的血管明显凸出。

    “我同意你这个观点。”他能监测到主人的血压正在上升,脸上的皮肤也微微泛红。“无论在什么世界,吸毒、杀人这种事都是不对的,是不能被允许的。”

    “说到底,还是人自己的问题。”玲子长叹一声,声调也降了下来。她清楚“白灵”是在宽慰自己,更明白方舟里的那些事也非是她能够左右得了的。“当一个人知道他不会因此而丧命的时候,就算再可怕的事说不定也能做得出。有时候我就在想,方舟对于人类而言,究竟是救赎?还是另一种毁灭?”

    “这是个很哲学的问题,恐怕我回答不了。不过我可以告诉你还有八秒钟绿灯将会亮起。”“白灵”故意用轻松的语气说。

    就在此时,玲子看到一辆治安巡逻车拉着警笛从眼前的路口由西向东左飞驰而过。她的视线下意识地尾随着治安车的行驶轨迹移动了一段后自言自语地说:“如果人类对死亡都失去了敬畏之心,那……哼哼……”她又狠狠地抽了一口,随手将剩下的烟头丢出窗外。

    “乱丢烟头也是非常不文明的行为。”“白灵”再次“无情”地给出提示。

    “这个世界马上就没人生活于此了,文不文明又有何妨呢?”车子再次启动,玲子靠上椅背歪头看着“白灵”。“有时候还真会不知不觉把你当成真人了呢。”

    “这是我的荣幸!”“白灵”扭过头好看地一笑,全息投影的脸上绽放出喜悦的光芒。“不过归根结底,这原本就是我的工作职责。作为你的私人智能助理,我就是为此而生的——为了成为你最忠实、也是最贴心的朋友。”

    “行了行了,广告就不打了好吧,还搞得这么煽情。”玲子轻笑了两声,口中念念有词,“最忠实、最贴心的朋友……虽说是广告语,不过听你这么说出来心里也是蛮舒服的。不过你以后可以不那么啰嗦行吗,我真想给你改名叫唐僧得了。”

    “我有责任向你提出正确的建议。比如刚才你说的有一点我就需要纠正一下。”“白灵”并不妥协,威胁失败。

    “什么?”

    “从广义上讲,所有人类都还是生活在这个现实世界里的。而且即便从狭义的角度来看,仅就BJ市而言,等最后一批接入者进入方舟之后,这座城市依然有四十八点七三万人在此生活。所以……”

    “所以还是应该讲文明,守规则,对吧?”玲子打断了他。“你说的这些我当然知道,保守地说,未来八十年内,人类即便无法解决大灾变遗留下来的C问题,也仍旧不会从地球上消失。但是……”

    “你在担心如果这一问题永远无解的话,人类这一物种迟早还是会在地球上绝迹?”“白灵”歪过脸扬起了眉毛,宽阔的额头上现出几道细纹。

    “那倒也不全是,就连恒星都有熄灭的时候,人类凭什么如此猖狂地想要永世长存呢?”但话虽这么说,玲子心里也清楚又有哪个物种会放弃生存延续下去的机会呢?这本就是生命应有的权利。蝼蚁尚且贪生,人类凭什么就不能为自身的存续而努力呢?她茫然地看着前方不断变换的街景,心中暗自思忖。这不是我该考虑的问题,她对自己说,恐怕只有时间才能给所有问题以最终的答案吧。

    到达大灾变纪念馆时刚好是下午三点五十分,与“白灵”估计的时刻分毫不差。玲子推开车门走出车外,举目望向位于自己西侧的那三个彼此相连的淡蓝色半球形建筑——大灾变纪念馆BJ分馆。

    太阳似乎又像西方移动了几步,此刻就悬在BJ馆最大半球的左上方,已经不太刺眼的光芒还是让玲子不由地眯起了眼睛。她回身拉开后排车门,长长的树影便不由分说地钻入车内,覆盖了一多半座椅。她探身从车座上拿起手包夹在腋下,又提起薄外套搭在左手小臂上,这才撤身关门,向BJ馆大步走去。在她身后,汽车自动熄火、锁车,“白灵”的身影也已消失不见。

    穿越广场时,玲子边走边打量位于广场中央的那座大灾变纪念塑像。塑像由黄铜铸成,安置在一块粗糙的巨石平台上,展示的是大灾变中一对母子的形象:年轻的母亲双膝跪地身体后仰,双手向斜上方举起一个四五岁大的男孩。这男孩双手成爪,努力前伸的双臂似乎要抓住什么;身体前倾,仿佛想挣脱母亲带来的束缚。他努力向前伸长了脖子,张开的大嘴中露出还未长齐的牙齿,面目极是狰狞可怖。母亲的脸则歪向一侧,上面刻满了绝望与恐惧,但眼睛却依然望向自己的孩子。在她身后,两只稚嫩纤细的手臂从下方直直地向上伸出。那双小手死死揪住了母亲垂下的头发,一股无形的力道似乎正透过塑像本身扑面而来。同时在其周围,还有十几只手正撕扯着她的身体、衣服,或是疯狂地朝她伸去。

    这组塑像名叫“托举希望”,但玲子却觉得叫“绝望托举”更符合实情。不过她对塑像本身的艺术感染力还是极为赞赏的。看着它时,玲子仿佛听到了母亲的悲鸣,男孩的嘶吼,甚至感觉那些手臂立时便会真的动起来,将这位可怜的母亲撕成碎片。

    玲子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这组塑像了,但每次看到时还是会感到一种强烈地窒息感,似乎那些恐怖的手臂也会伸向她的头发、撕扯她的身体,将她再次拽回三十年前那场疯狂的梦魇之中。然而不可思议的是,每次经过这里时她又控制不住地要向它投去目光,仿佛那里有一种奇妙的磁场,专门用来吸引她的眼睛。

    她知道这塑像是根据一组真实的照片铸就而成,照片她也看过。她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那位母亲当时就跪坐在一辆车顶,被十几个变异了的孩子包围其中。她绝望地举起自己昏迷不醒的儿子,希望能为他多争取一点生存的时间,然而她的儿子却在此时醒转、变异,并最终咬死了想要保护自己的母亲……

    大灾变!玲子在心里默念。她此刻已经快步走过了塑像,踏上了向上的台阶。一阵微风吹过,带来桂花的香气。她抬起头,一排旗帜正在远处高高的旗杆上迎风飘扬。夕阳之下,一群白鸽从她头顶扑啦啦飞过,在空中划了个半圆之后飞向了她身后的广场。玲子再次确认了一下时间,刚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