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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遗物

    回到家放下纸袋,玲子便到卫生间给浴缸放水,然后用冷水洗了把脸,接着细细刷牙。她之前一直感觉嘴里有股酸酸的怪味儿,待刷完牙又用漱口水反复漱口之后,那股怪味儿才算彻底消失。

    她没有听从朱雨霏的建议——立刻上床睡觉,因为此时的她本就睡意全无了。玲子来到客厅,从冰箱里拿出一瓶柠檬味的弱碱性饮料一口气喝下了半瓶,顿感舒爽异常。在楼下醒来时她就觉得喉头干渴难耐,只是嘴里有味儿,她不得不强迫自己先去刷完牙后这才安心地过来喝水。

    时间不长,水已放好的提示音在她耳边响起,她摘掉耳机,脱下混合了烟味、酒味还有汗味的衣服,手拿还剩半瓶的饮料步入卫生间里已是热气蒸腾的浴缸。当温暖的热水将她全身温柔地包裹之后,玲子惬意地长长呼出口气,心头那股一直纠结在一起的愁绪似乎也在这热乎乎的水温中慢慢融化了。

    泡了不大会儿,玲子的额头便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她向上坐起一些,把双臂和肩膀都露出水面,拿过毛巾浸湿后擦了擦脸。此刻玲子的大脑已经完全苏醒,之前还残存的一丝睡意也随着袅袅上升的水汽蒸发消融了。

    她再次想起饭桌上与朱雨霏聊过的那些话,“史密斯博士真的太爱你母亲了,玲子姐,就连离开这个世界的方式都要跟周阿姨一样!”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只是朱雨霏当时酒后随口发出的一句感慨,并无所指。但她却不曾料到自己这句无心之语已在玲子心中埋下了一颗疑惑的种子。难道教授真是因为母亲的去世而“心死”了吗?而且他还要亲身感受母亲遭受过的痛苦,并选择跟她相同的方式死去?以现如今的科技手段,玲子还真的无法彻底排除这种可能性。以教授的能力而言,如果他执意如此,恐怕是可以办到的。不!这不可能!这都是我的胡思乱想!是巧合!是巧合!她使劲儿摇摇头,想把刚才那些可怕的想法甩出脑海。是巧合!巧合!巧合!巧合!她反复告诫自己。可那股无可排遣的巨大哀伤却如毒蛇般缠绕着她始终挥之不去。

    玲子仰面把头枕在浴缸边缘,将湿润温热的毛巾蒙在脸上。巧合!她再次对自己说。刚才那股哀伤不知何时竟而变成了怨恨——对母亲的怨恨。她觉得母亲对教授实在有些“残忍”,你为什么就不能接受史密斯呢?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教授都可以说是母亲的良配。难道,就因为对父亲还念念不忘,因此就要无视这位默默守护了她二十多年的痴情男人吗?“他一辈子都没结婚,就为了等你妈妈。要换了我是周阿姨,恐怕早就嫁给他了。”就连霏霏不也如此说吗?

    回想起来,玲子发现自己对母亲还真的不是十分了解。从打记事起,陪伴在自己身边的就几乎永远只有父亲——当然,后来又多了白灵。接送上下学也好,出外游玩也罢,母亲总是很少参与。就连自己幼时的生日聚会大多也是父亲一手操持的。而母亲则不是忙于工作、研究就是看书、查资料、写日记,更恐怖的是她常常就在书房里面无表情地呆呆坐着——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又似乎已然死去变成了一具僵尸。有时候她这么一坐就能坐上好几个钟头,而且像尊雕像般纹丝不动。

    让玲子印象比较深的是自己六岁那年的一个夜里,那几天父亲出差在外,家里只有她和母亲两人。她睡到半夜起来上厕所,窗外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在经过书房时她再次看到母亲一动不动地坐在写字台后的那把宽大木椅上,眼睛直勾勾地正瞪视着门口的自己。当时书房并未开灯,母亲穿着那件她早已看惯了的白色丝质睡裙,直直的长发垂在胸前。那一刻她觉得自己的灵魂都被突如其来的巨大恐惧吓得飞出了体外,长大了嘴巴想要尖叫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她还清晰地记得月光透过敞开的窗户洒在母亲身上,让她在漆黑的夜里看起来一半明亮一半黑暗。那张毫无血色的惨白面孔形如鬼魅,仿佛寺庙里的木雕石塑;而那双圆睁的眼睛幽暗深邃,宛如两扇通往幽冥世界的黑洞。

    玲子记得自己那时就站在书房门口和母亲四目相对,但多年以后每次回想起时她却很怀疑母亲当时是否真的是在看着自己。也许她什么也没有看,也许她看到的是另一个她所无法理解的世界。她曾不止一次这么想。记忆中的自己如同冻僵的海鸥般连一根手指也动弹不得,失禁的小便顺着裤腿淌了一地。她想不起来自己后来是怎么回到床上的,只依稀记得母亲面无表情地给她盖好被子,冰冷的嘴唇在她额头轻轻一吻,接着关掉台灯,无声地像个幽灵般“滑出”了她的卧室。一切都如梦似幻,真伪难辨。但她却真实地觉察到自己已经换上了干爽的睡裤,腿上也没了先前潮湿的感觉。她整夜都蜷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直到第一抹晨光爬上她的床头。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玲子产生了轻微的社交恐惧症。

    等她的症状有所好转,年纪也大一些的时候(大约十一二岁吧),她才从父亲那里得知了母亲在生她之前曾一度患有严重的抑郁症,多次自残、自杀。好在父亲一直陪在身边不离不弃地悉心照顾,经过三年零九个月的治疗之后,母亲终于得以康复。可她整个人的性情也随着那场大病而彻底改变,变得冰冷而阴郁。她后来曾跟父亲谈起过那个雨夜,而父亲什么也没说,只是爱怜地把她搂在怀里,轻轻摩挲着她的后背。

    往后的日子里,父女俩很默契地从未在母亲面前提起那晚的事,甚至很少说起从前。再后来,玲子也知道了母亲发呆时并不是犯病,而是进入了一种忘我的冥想状态,就如同佛家所说的“入定”。

    她曾问过父亲母亲是因何得病的,但父亲每次都是微笑着说等她长大了再慢慢告诉她。她能从父亲微笑的目光中感受到一种莫可名状的悲戚与无奈,也隐约能够理解父亲是在以他的方式保护自己和他的妻子。但可惜的是,她还没能真的长大,父亲却永远地离开了她。而母亲的病因以及她的身世、过往,也像个不祥谜团一般被装入木箱深埋地下。

    父亲还在世的时候就绝口不提母亲以往的经历,当他遇难以后,她也不敢开口向母亲询问。她曾听到过一些关于母亲的流言蜚语,但父亲总是告诉她不要相信那些无聊闲话。他要她跟自己一起保护母亲,因为他们爱她,她也深爱着他们——虽然她现在并不擅长表达自己的爱意。

    父亲过世后,她依旧坚守着和父亲的约定,小心翼翼地守护着母亲,不去触碰任何可能会伤害到她的细枝末节。她知道母亲有写日记的习惯,也多次产生过偷看的冲动,但她从未这么做过,也不敢这么做。她害怕母亲因为自己的这种行为受到伤害(母亲严禁别人看自己的日记,并要求玲子在她死后将日记全部烧掉),然而她更害怕从日记中看到自己无法面对的东西。随着年纪渐长,再加上与史密斯教授的接触日益频繁,她在这个男人的身上越来越多地看到了自己父亲的影子,也渐渐对史密斯产生了一种类似父亲的爱。她是多么希望母亲能和史密斯结为伴侣,多么希望史密斯能够变成那个她常在梦中见到的父亲。然而这一切终究是她的一厢情愿,她不能责怪母亲,她答应过他要保护她的,她必须这么做。

    如今,史密斯教授终于如愿以偿地追随着他深爱了大半生的女人去了。他说他不后悔自己的选择,是否就是在暗示自己他已经决意要离开了呢?玲子揭开毛巾,把水拧干后擦了擦脸。

    从洗手间出来后,玲子到客厅拿起纸袋回到卧室,把里面装着的史密斯的遗物统统倒在床上:手机,耳机,手表,戒指,圣经,还有一枚十字架。

    十字架?以前似乎没见过。这是一枚带有耶稣的苦像十字架,史密斯临终前就把它握在手中。十字架为黄铜材质,玲子把它拿在手中,沉甸甸的。它有半掌大小,很多地方都被摩擦的光滑无比,颜色也较其它部位浅一些。看来这东西经常被教授拿在手中才对啊?可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呢?玲子如此想着,下意识地轻轻摩挲起来。

    忽然,玲子觉得手中的感觉不太对劲儿。握着十字架背面的手指明显感到了一些像是凹槽一样的不平坦的地方,只是开始她一直用拇指抚摸耶稣像这才没能感到其背后的玄机。玲子把十字架反过来仔细查看,果然发现就在十字架交叉处向下的部分有些蹊跷。

    首先,这部分的形状就与其它部分不同。其他部分都是扁平的长方体,而这部分则是六棱柱。其次,在这些柱面上各自分布着一些孔洞,有深有浅,其分布也毫无规律可言。另外,玲子还发现十字架上的耶稣与十字架本身并不是一体的。仔细观察就能发现耶稣的苦像只有双手的掌心通过两支“长钉”固定在十字架上。而且,这两只长钉似乎还是可以活动的。

    玲子惊奇地用手指去扭长钉,可是由于长钉太小,手指根本使不上力。不过玲子并未放弃,她从床头柜中取出一把小镊子。这是她偶尔用来夹眉毛用的。有了工具,长钉终于顺利取出,耶稣的苦像也随即脱落。

    她拿起人像翻来覆去看了一会儿,没什么特异之处。接着,她放下苦像仔细查看起十字架来。瞧了半天,除了六个面上有些小孔之外,其它地方也都再未发现异常。这是怎么回事呢?莫非教父加入了某个神秘教会?亦或是别人送给他的?可是,他为什么连我也要保密呢?

    玲子百思不得其解。她把耶稣苦像重新装好,但这次没将长钉拧紧。她试了试,用指甲就可以拧开。

    放下十字架后,她抱着膝盖发了会儿呆。教父的突然死亡,他死时的那身整齐穿戴,再加上死前都还紧握在手中的这枚怪异的十字架……这一切加在一起,让玲子有种莫名地不安感。她甚至感觉史密斯博士似乎已经离开了很多年。或许,他的手机里会记录着些什么?

    如此想着,玲子把耳机戴上,启动手机,手动连接上“白灵”之后,在眼前调出一个全息视窗。她背靠着床头随意翻看,很快便找到了史密斯与自己的那条通话记录。

    “孩子,我来了。”她还记得听到这个声音时自己的喜悦之情。但自己却未能亲口跟他说上一句“再见”。

    玲子叹口气,继续查看。似乎只有这样,她才能感觉离教父又近了一些。

    右上角的提示框中显示着一个未读信息,玲子点开一看,原来是航空公司发来的。这就是一条再普通不过的售后服务信息,文中感谢史密斯乘坐他们的航班,并希望他对此次飞行做出评价。玲子微微一笑,显然教父并未对此做出评价。就在她刚要关闭信息界面去别处漫游时,玲子忽然僵住了,她的视线被这条信息下方的一行灰色小字强烈吸引,那上面显示着收到信息的时间:2064年9月11日14点38分。

    史密斯居然11日便到达了BJ?但他为何却在两天后的晚上才跟自己联系?玲子立刻让“白灵”根据信息中的航班号查询这次航班的到达时间,果然是在11日中午一点多钟。这太不合情理了。她感到不可思议,甚至难以接受。

    自从母亲去世后,这几年中每次史密斯来BJ的时候必定是在第一时间跟自己联系,而且几乎都是由自己亲自去机场接他的。这次又是怎么回事呢?玲子突然想到了什么,又调出通话记录列表。在教授与自己的那条通话记录之下,还有两条未知号码的通话记录,看时间分别是在11日的十三点五十六分和12日的十点四十一分。前一个是打出的,而后一个则是打入的。

    这两个人是谁?你有什么重要的急事需要一下飞机便给其中一个打了电话?而不是打给我?玲子百思不得其解,一边再次仔细查看史密斯手机中近期留下的其它“痕迹”。可是查来看去,除了11日晚上九点多入住酒店和第二天上午从酒店叫车的两条消费信息之外,再也没能找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但她还是不死心,她让“白灵”查询史密斯11日到京后的行动轨迹,希望了解他这几天半究竟去了哪里?不过让她没想到的是,“白灵”居然告诉她史密斯在上飞机前便关闭了手机的定位功能,因此无法查知他的行动轨迹。

    关闭了手机的定位功能?玲子愈发迷惑起来。有这种必要吗?除非,他是在故意隐藏自己的行踪?想到这里,玲子感到一阵寒意彻骨。她又重新捋了一下史密斯到BJ后的时间线:

    11日十三点四十分飞机抵达BJ。十六分钟后他打了到京后的第一个电话。当晚九点三十四分在酒店缴纳了四晚的住宿费。

    12日早晨八点三十分通过酒店叫来一辆出租车,并在上午十点四十一分接到另外一个电话。

    13日晚上八点十二分给自己打了电话。

    14日下午在BJ大灾变纪念馆进行最后一次体验。

    15日凌晨两点左右猝死于酒店床上。去世时不仅穿戴整齐,遗容安详,而且随身物品均摆放的有条不紊,整齐有序。

    教授,你难道有什么秘密在瞒着我吗?你的死,莫非另有隐情?玲子无法抑制自己脑中这个疯狂的念头,而要想了解这背后的真相,恐怕还得从这两个未知号码中去查找。

    玲子茫然地望着眼前的虚拟视窗,默默祈祷自己怀疑的一切都是不切实际的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