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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托孤

    鲁文公五年,晋国宫廷

    古色古香雕龙画栋的大殿,此刻正被袅袅青烟充斥,白纱铺就的房顶,让这栋百年建筑始终散发着一股神圣而又庄严的气息,这是晋国君主的寝宫。

    然而,一股浓烈刺鼻的味道,让这本该如仙境般的场景覆盖上了一层阴霾。

    殿内站着十数个衣着华丽,面目严肃的身影。尽管这味道让人作呕,但他们任然如同房间内那几根笔直高大,拥有百年历史,支撑在这间宏伟宫殿内的立柱一样站得笔直,没有丝毫的表情流露出来。

    房间的尽头是一张精致的木床,外面是白色锥形通顶的帷幔床罩。这床很大,就像大殿内分隔出的一个小房间一样,露出的木构件部分,透着黑中泛紫的颜色,古朴深邃,正散发着幽雅的光泽。内室略显暗淡,在帷幔罩下,显得异常的幽静。床边守候着两名身穿羽衣,头戴面具的佝偻身影,那充满刺鼻味道的白烟,就是从这两人手中的铜球内散发出来的。他们是来自南疆的巫师,然而床上躺着的,是如今大限将至的诸侯共主--晋襄公姬欢。

    数个时辰前,一份急诏从宫廷内发出,晋国权利核心的这十多位大臣陆续赶到姬欢的寝宫。虽然急诏上并未言明事由,但能收到的大臣们心里都很清楚,君上要确立新君了。

    此刻这十数位大臣已到了许久,却不闻任何旨意,众臣无不遐想连篇,但却不敢发出丝毫声音。

    “嗬~”

    帷幔内突然传出一声仿佛溺水之人被救醒时猛烈吸气的声音,传到房内众臣的耳中,无不让人心头一颤,众臣无不打起精神,侧耳倾听...

    “嗨~吐!”一口老痰从帷幔内吐了出来...

    众臣:“......”

    又寂静了片刻,一道微弱得仿佛快要油尽灯枯般的才幽幽传来:“你们是不是都等着寡人死呢?”听到这个声音,殿内众臣当即唰的跪倒一片,无人应话。那声音顿了顿,旋即发出一阵如风箱漏气一般,又有些豪放的笑声,“寡人自承继祖上霸业以来,攘外敌,平内乱,续霸主之位,在位七年,无不矜矜业业,唯恐有伤祖业之基。”说完这话,语气才归于平静,“然天命有诏,当还于世...寡人今天召你们前来,是想要告诉你们,寡人将立世子夷皋为君,你们要好好的辅佐他,让他延续祖宗的霸业!”

    刚一说完,房内一直面无表情的各位大臣接顿时为之动容,纷纷左右扭头与身边的同僚对视,显然对姬欢这个决定感到大为震惊。躺在床榻上的姬欢仿佛早就知道群臣们会这般反应,好像有意给群臣们思索的时间一般,他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世子夷皋今年才满六岁,是姬欢夫人穆赢所生,而这个穆赢,是秦穆公的女儿。秦国和晋国,自姬欢从父亲晋文公手上接过晋国君主这个位置以来,到现在已经打了七年的仗了,而晋襄公在位也才七年而已!

    一个六岁的孩童,还是死敌的外孙,如何能守得住晋国这么庞大的家业?群臣一言不发,却也不敢交头接耳。良久,站在首位的一个中年男人拜服在地,他沉声开口:“臣谨遵君命!”

    大臣们见那人表了态,顿时也齐刷刷拜服在地,齐声道:“臣等谨遵君命!”

    听到群臣回应,晋襄公的眼睛才再度睁开,他扭头看着先出声的那人,轻声喊道:“赵宣子”

    刚才首先表态,那被姬欢称呼为赵宣子的官员,却只是一个中年人,听到姬欢的声音,他抬起头来,“臣在。”

    听到回话,姬欢自顾自的说道:“夷皋这孩子年纪还小,你要用心辅佐他成为一个好的君主,他能不能守得住盟主的位置,就看你的了...”

    赵宣子微微皱眉,还不等他有所回应,姬欢的声音接踵而至,“如果他没能守住盟主的位置,寡人死了,都要怪罪于你。”听到这话,赵宣子顿时收敛思绪。可他只说了一声“是”,便听到床前传来了巫师的节奏缓慢的呼喊:“君上薨逝了!”

    咚!咚!咚!

    三声响彻整座宫廷的悠扬鼓声,为这严冬的夜晚蒙上了一层哀霜,这年纪轻轻便续霸中原的晋国君主,轰然病逝。

    ……

    沉重的黑暗中,一张昏黄的面孔在烛光的映照下显得异常的诡谲。赵宣子从回到家便一直坐在在书房内,只留案旁一缕闪闪跳动,微弱得仿佛随时会熄灭的烛光照亮。良久,火光熄灭,书房归于一片黑暗。

    “去将阳处父和荀林父请来”,漆黑一片的书房内,那道模糊的身影传出声音,无人应答……

    阳处父和荀林父抵达赵府,已是半个时辰后。赵宣子端坐在书房内,此时书房已被四台形状像树一样,上下各分出十六枝顶部支撑有铜盏的青铜烛台照得明亮。案上袅袅茶雾升腾,见到两位大臣相继而来,赵宣子露出一个会心的微笑,“深夜将两位大人请来,实在是多有叨扰,请坐。”他抬手示意两位大臣入座早已备好茶汤的案几旁。

    “不知赵大人深夜召我等而来,是为何事?”荀林父抬起茶杯轻抿一口,放下茶杯,便首先开口问道。

    荀林父时任卿大夫一职,当年随先君晋文公征战沙场,立下过汗马功劳。他性格多变,但是天资聪颖,虽然只是大夫一职,但在朝堂上的地位,却是举足轻重。一旁还在低头喝茶的阳处父闻言,也轻轻放下茶杯,抬头看向赵宣子。

    赵宣子见此,缓缓开口,“自文公称霸中原,传至襄公,家业庞大,然而如今襄公薨逝,秦国虎视眈眈,可谓是内忧外患。国不可一日无君,我深夜唤二位来此,正是商议拥立新君之事。”

    “襄公有遗嘱,当立世子夷皋为君。”阳处父开口说道。

    “二位”赵宣子面色严肃,坐直了身体,眼睛却盯着面前不远处的荀林父,“夷皋是世子,君上贤明,遵礼法,循祖制,立世子自是理所应当”,“可现如今时局动荡,晋国虽然是中原盟主,但是上头,不还是有个周王室吗?南方的楚国早就对中原虎视眈眈了,更何况我们西方还有兵强马壮的秦国,自襄公即位以来,年年征战,二位可不要忘了,夷皋是谁的孙子?”

    荀林父闻言微微皱眉。赵宣子和阳处父是同一派系,朝堂上下无人不知,可晋襄公立有遗嘱立世子夷皋,赵宣子这话明显又是对他说的,而话里话外的意思,显然是要违背晋襄公的决定。此时荀林父也有些为难,然而只是沉吟片刻,他便开口道:“赵大人可有安排?”

    先不急着表态,探探赵宣子和阳处父的口风。

    “国不可一日无君。”阳处父听到赵宣子的话,脸色也是有些凝重,然而却不像荀林父那样,他轻叹一声,“可我已经老了,如今只想安享晚年,册立新君的事,只要周王室认可,只要有能臣辅佐,老夫便不会过多干涉。”

    赵宣子听到两人表态,当即露出笑容。

    ……

    襄公七年,天降大雪,匍匐在绛城中心的庞大建筑群,宛如一只猛虎一般,雄视中原大地,这里是晋国的中枢,也是某种意义上,整个中原的中枢。但凡从这群宫殿内发出的决策,无不能影响整个中原局势的变换。

    宫廷门外,文武百官已无声无息地汇聚而来,各自按品级站位,静静的矗立在任是漆黑一片的雪夜之中。

    大雪纷飞,落在如雕像般站得笔直的官员们的脸庞和官服上,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挥手或抖动身体将其抖落。

    直到天微微发亮,随着宫墙内传来的三声击鼓,已经数月未开的宫门在一道嘎吱声中缓缓打开。

    白色,在中原人眼中,代表着神圣。但同时,也代表着死亡,此刻这整个中原最庄严肃穆的地方,放眼望去,入目皆是触目惊心的白。除了那下了一夜的大雪,还有那满宫素缟。让这座庄严的宫殿,染上了一层阴翳之气。

    百官们迈着无声地步伐向着大殿内走去。

    然而,并不是所有官员都能进殿的,他们中绝大多数人在进宫后,依然要站在风雪中,等到那个消息传出,他们只需要拜服即可。

    大殿内,官员分为左右两列,左侧以赵宣子为首,右侧以狐射姑为首。两列官员的中间,一只双耳鸟纹青铜鼎坐落其中,这双耳鸟纹青铜鼎是晋文公于王子带之乱时,派兵诛杀王子带,平定叛乱后,周天子赠予晋文公的,象征着至高权利与荣誉的信物。

    隔着铜鼎,赵宣子和阳处父对视一眼。

    赵宣子缓步向前,高声道:“襄公薨逝,立有遗嘱,立世子夷皋为新君。”

    此话一出,那些昨夜还没有资格提前知道消息的官员顿时一片哗然,夷皋的背景和情况他们一清二楚,故而此刻听闻夷皋继位的消息时,无不感到震惊与错愕。

    赵宣子见此,轻咳一声,此时那些官员虽然还是满腹疑惑,但听到他的声音,却不得不闭口不言,只是心里还在打着注意。赵宣子环视一周,沉声道:“如今国家正值多灾多难之际,中原盟主大业又任重而道远,我不得不做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我们不能立幼主。”

    刚一说完,全场顿时乱成一片。他们虽然对晋襄公的遗嘱感到震惊,却仅仅只是惊讶而已,可这种公然违背已故君主遗嘱的行为,他们却是想都不敢想,可如今从那人的嘴里说出来,却无人敢反对,因为那个人是赵宣子,晋国六卿之首,晋国执政,赵盾。

    赵盾身为两朝元老,却不过而立之龄。年初晋襄公进行兵制改革,裁撤新上军、新下军,命狐射姑为中将军,赵盾为佐将军。后晋襄公老师阳处父反对,后改由赵盾为中军将,狐射姑为佐军将,对外宣称两人皆为左膀右臂,地位相同。而不久后,赵盾从父亲赵衰那里继承了晋国执政之位。于是赵盾便成为了晋国第一个同时担任军、政一把手的大臣。是晋国除君主外,权利最大的一人。

    “先君晋文公之子晋雍,现在秦国做官,他心地善良,成熟稳重,而且熟悉秦国政事,可以接回来继承君主之位”不等群臣议论,赵盾开口道。

    群臣闻言面面相觑,对于赵盾的决定他们都不敢反驳,也没有一人敢率先表态。旋即把目光纷纷把目光投向太傅阳处父和大夫荀林父等人身上,而让人意外的,那些人此时却是一言不发。

    群臣见此情形,便心中了然,赵盾已近得到了他们的支持!

    正当有人要站出来支持赵盾之际,却突然看到武官一侧,一道人影站了出来。

    “哼!”

    发出这声冷哼的,正是晋国军队中虽权力第二,但是威望却最高的中军佐,狐射姑。

    狐射姑与赵盾不和,全国皆知。昨晚姬欢逝世时,他便站在赵盾身后。此时听到赵盾要另立新君,他便站出来,开口说道:“依我看不如立公子晋乐,他现在在陈国,而且同陈国国君交好。”说到这里,狐射姑瞥了一眼赵盾,接着道:“不像秦国那样,跟我们可是死仇!接公子晋乐回来,早上出发,晚上就可以继位。”

    赵盾闻言,轻笑一声,拱了拱手道:“陈国疆土不及我国十一,弹丸之地,接晋乐回来当然快。”

    赵盾要表达的意思,不言而喻。

    狐射姑闻言脸色铁青,不等他开口,赵盾便接着道:“秦国疆土广袤,势力强大,去接晋乐,秦国必全力支持晋雍回国争夺君位,如此必出争端,你身为军中大将,如今晋国的情况你应该比我清楚。把晋雍接回来,与秦国何解,两国恢复外交,才是正确的决策,晋国也该休养生息,好好发展实力了!”

    “对啊!”

    “赵大人说得有理!”

    “嗯...”

    听到赵盾的说辞,顿时有不少官员开始附和。不管赵盾说得是对是错,对于这些政客来说,优先站队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好啊!真好!赵大人真是忧国忧民,我晋国何时怕了秦国?赵大人如此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当真是好!”狐射姑见大势不在我,顿时气急败坏,说罢,又扭头怒视群臣:“姓狐的和姓赵的地位相同,如今襄公前脚刚走,你们就不认这个君主了吗?”说着又扭头怒视赵盾:“弧某当年侍奉先君晋文公的时候,你赵盾还没出生呢!”说罢,拂袖而去。

    赵盾见状,依然面无表情,没有理会狐射姑,接着道:“谁愿意去接晋雍回国?”。

    先前表态虽快,但此刻却无人应答,殿前群臣面面相觑。

    虽然无人敢忤逆赵盾,但赵盾毕竟是臣。夫人和世子都还在,却要去秦国接别人来做君主,与礼不符,这怕是要遭百姓的唾骂!这差事也是个烫手的山芋。做好了,抱紧了赵盾和新君的大腿,但是与狐射姑交恶;而别看狐射姑如今愤然而走,说不准去接晋乐的人马早已经出发了。这事要是办不好,大腿没得抱,恐怕也要落个身死的下场。

    权利争斗的漩涡,不是这么好介入的,在场的都是常年混迹官场的人精,也是身居高位的大卿,自然无人甘愿冒险。

    只等赵盾狐射姑两人决出胜负,再站队也不迟。

    依旧无人应答,赵盾也不急,静静的看着在场的各路大员。片刻后,殿前一直不曾发言的大夫先蔑走出列队,抬手对着赵盾抱拳道:“臣原前往秦国。”

    众臣闻言,无不松了一口气,抬眼看着先蔑,一脸的幸灾乐祸。

    一旁的荀林父见状,朝侧旁站着的中年男子点了点头,那男子见状。便也一步踏出,对着赵盾抱拳道:“臣士会愿同先蔑大夫一同前往。”

    赵盾看着这两人,等了片刻,见再无人提出与二人同行,便开口说道:“劳烦两位了!”

    ……

    且说狐射姑刚出宫门,便有一马车停在脚边,狐射姑坐上马车,刚才还气急败坏的脸顿时仿若换了一张。

    车夫提鞭打马,旋即轻声开口:“将军,先蔑已接了赵宣子那厮前往秦国接回公子晋雍的差事,但士会也已请命一同前往,我们前去陈国迎接公子晋乐的人马也早已出发了。”

    “回府...”马车中的声音毫无波澜。

    在大殿外风雪中站了一个时辰的官员,没有等到那声宣告。却先是见了气急败坏的狐将军拂袖而去,后又见以赵宣子为首的众大臣纷纷从内殿出来。大多一头雾水,不知发生了何事。一些有关系的官员自是前去向能进大殿的人请教,一是确想知道发生了何事,但更多的,却是向那些同样被放在殿外赏雪的官员展示‘上头有人!’。

    倒是那些没有关系的人对此见怪不怪,却也只能灰溜溜的向宫门外走去。那些前去攀关系同僚们的心思,他们怎会不知?但就算你有关系,不还是和咱一样在门外放了一个时辰的风?反正内殿的消息不出一个时辰就会传开,也不必急于一时。

    糟糕!又是一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