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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狡兔

    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无望兮。

    坎其击鼓,宛丘之下。无冬无夏,值其鹭羽。

    坎其击缶,宛丘之道。无冬无夏,值其鹭翿。

    一队武装骑兵停在山脚下,静静地看着山顶上那身着素白长衫、头戴面具,手里拿着一把木质伞状的不知名物体正在翩翩起舞的人影。随着扭动的身姿和那一会儿激昂,一会儿悠扬的乐器击打声,那面具时而呈现哭状,时而又似笑非哭,连带着整个舞者的神态也跟着变化起来。他手里那把伞状物的顶端,如羽毛一般飘落的雪花聚集在周身三尺,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拨动这些雪花随着中间那个人的袖摆舞动,舞者身处其中,仿若雪中的精灵,又好似地狱逃出的恶鬼。

    一时之间,这队骑兵仿佛痴傻了一般,有人哭,有人笑...

    ‘砰!’

    有人从马背跌落。

    声乐停止,山顶那人负手而立,周身的雪花好像重新被赋予万有引力一般,重新按既定的轨迹缓缓地飘落。众人惊醒!

    “废物!”

    领头那人撇了眼掉落马背的士兵,低呵一声。接着翻身下马,抱拳跪拜道:“末将沈青,打扰公子雅兴,请公子责罚!”

    山顶那人脸上的面具缓缓消失,露出一张满是胡渣的中年面孔。他眼神像是一口深井一般,看了一眼跌落马背的士兵,又微微抬头看着眼前飘落的雪花,开口也不知喜怒哀乐。

    “我已经许久不曾听到同乡口语了,起来吧。将军前来所谓何事?”

    地下跪着的将领闻言抬起头,沉声说道:“君上薨逝,末将奉命前来迎接公子回国继承君位。”

    “大哥死了?”晋乐闻言一怔,叹道:“我只是这山间的一个散人,不是你们要找的公子,诸位请回吧!”

    说罢,转身欲走。

    那名叫沈青的统领见状微微皱眉,可还不等他开口,便见晋乐仿佛有所察觉一般,微微扭头。

    兀地,一抹血红自晋乐身前洒落。晋乐难以置信的低头,看着眼前穿透了胸膛的箭矢,瞳孔骤然涣散...

    沈青见状,顿时睚眦欲裂,高声呼道:“护驾!”

    然而,未等众将士摆好御敌阵型,密麻到看不见天空的箭矢倾泻而来,顷刻间将众人连人带马一同射穿...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切都归于平静,只有地上那片血红在无声的蔓延...

    ......

    “放肆!”

    茶杯摔落的声音以及一声愤怒的咆哮响彻将军府,狐射姑听闻晋乐被刺的消息,顿时怒气冲天。

    一旁述职的探子闻声连忙下跪,低着头说道:“将军息怒!下属已查明,这批人中有阳处父的人马,您府里有阳处父的探子”

    狐射姑闻言,深吸了一口气,轻声说道:“去处理干净...把续简伯找来。”

    探子低声应了一声是,便缓缓退去。

    良久,一人影匆忙前来,跪伏在地:“续简伯拜见将军!”

    狐射姑低头看着来人,语气缓和的说道:“起来吧!”

    续简伯:“是”

    “想当年,让先君改变主意让赵盾与我互换职位,以至于让我居于赵盾之下的是阳处父,如今这阳处父又坏我大计...”狐射姑声音逐渐冰冷。

    续简伯闻言,跪在地上又是一拜:“原为将军分忧!”

    “下去吧!”

    “是!”

    是夜,阳处父正在灯下翻阅书卷,忽见身前寒光一闪,阳处父抬手以书卷抵挡,电光火石间,那书卷齐中被斜切而断。一抹血痕自阳处父脸颊浮现。

    阳处父却并未感觉到疼痛,他将书卷抬起至眼前,看着书卷斜切口上那一抹深红,低头撇了一眼躺倒在书案前的尸体。

    遇刺这种事情,他也经历了不少,早已司空见惯了。方才千钧一发之际,在这刺客挥剑劈来那一刻,阳处父仰身抬手,将就那刺客劈来的剑,将书卷切出斜口,抬手便将这斜口划过那刺客的喉咙。

    缓缓吐出一口气,他正要伸手翻开那刺客的面巾,忽的,浑身汗毛直竖,巨大的危机感自身前袭来,阳处父闪身破窗而出。刚翻出窗外,他方才所在面前的书案便轰然炸裂开来,一只漆黑的箭矢钉在他刚刚所坐的地上,阳处父惊魂未定。

    还好闪得快!

    “原来太傅大人还是个内家高手...”

    鬼魅一般的声音在阳处父耳畔响起,阳处父正要转身,却惊觉胸口剧痛,他低头一看,顿时一阵发寒,才发现自己的胸膛此刻竟已被长剑刺穿,他惊愕地抬起头,满脸不可置信。原来最大的杀机,不是刚刚射进书房的那只箭,而是一直藏在暗处,方才射出冷箭的这个人!

    在刚才那只箭射来的时候他就已经退了,而后才感觉到的那股巨大的杀机,只是当时情况紧急,让他误以为杀机来源于那只箭。

    续简伯拔出长剑,又在阳处父的心脏刺了一剑。

    ......

    “有刺客!”

    一抹火光划破苍穹,接着便是大批人马赶来的声音,续简伯闻声,翻身跳到屋檐,随后消失在夜色中。

    书房内,一抹身影也悄然退出阳处父书房,向着赵盾府上而去...

    不久,太傅阳处父被盗贼所杀的消息传遍绛城,举国震惊。

    ......

    秦国,宫廷晚宴

    “哈哈哈哈哈...”

    豪放的笑声自首座传来——春秋外交基本礼仪。

    大笑的正是刚刚继位不久的秦君嬴罃:“秦晋向来代代通婚,先皇又曾扶持过多位晋国君主继位,如今寡人又要扶立本王的表弟公子晋雍,可见这代代晋君出秦国,这是天意啊哈哈哈哈!”

    秦国的晚宴,参加的人数众多,这是对外使的尊重,也是对来使国的尊重。此刻嬴罃说的这话,其实已经是第二遍了。

    先蔑和士会在刚到秦国时便表露了来意,也已得到秦国上下的肯定。当下宴席上的说辞,不过是让那些还不知详情的官员了解一番罢了。而同样的,是接下来先蔑和士会进献国礼的时刻。进献国礼,其实也是事先拜见秦君时就已经拿出来了的。

    出使别国,不管是宣战还是普通拜访,见面先送礼已是最基本的外交政策,是遵周礼的体现。此刻众目睽睽之下,先蔑拿出事先已经念过一遍的礼物清单,郎朗上口的当着秦国众臣的面,再次念了出来,对于这种情况,先蔑早已见怪不怪了。

    “秦君刚一继位,便能沿袭此秦晋佳话,可见天佑秦国,原秦晋永修良好,佳话世传!晋国献礼,玉璧十对,铜鼎两只。”

    先蔑刚一说完,便有秦国官员上前恭贺:“恭喜君上,这是上天对您的肯定,也是列祖列宗对君上的认可,有此天人感应,秦国必将在您的带领下,蒸蒸日上,长盛不衰!”

    先蔑见有人捧哏,于是每念出一件宝贝,他都要停顿一下。对方秦国官员也比较识趣,捧哏造诣也较为专业,时常会有一些华丽的夸赞说辞。一顿说学逗...一顿时,群臣如百家争鸣一般,那些没想出优秀辞藻而被人抢了先的大臣,无不暗自跺脚,悔恨当初没多读几卷书!

    上方的秦君也是笑得合不拢嘴,不知是是嘲笑那些暗自跺脚的官员还是嘲笑那些读书少的官员...

    与宴会上唯一有区别的,应该就是秦国众臣那一声声毫不重复的夸赞之词了。

    “哈哈哈哈!”

    这边献礼环节刚刚结束,绞尽脑汁的各官员也到了中场休息的时间。晋国这边便又有人笑了出来。

    发声的是坐在秦君右首座的一个中年男子,他身着秦国流行的黑色长袍,剑眉星目,身长七尺,笑声也是中气十足,正是先蔑和士会此行出使秦国的主角,晋国公子晋雍。

    晋雍开口接着说道:“王兄秦地地大物博,区区薄礼,让王兄见笑了!倒是多谢王兄这些年来的照拂,此番待弟弟安全回到晋国,必搜罗天下宝物,赠谢王兄!”

    与宴会上的一片祥和不同,此时晋雍的心思,却是疯狂转动。他也是片刻前,才知道今天这个宴会,是因为他的大哥死了,晋国要来接他回国做国君所设。而他之所以事先不知道这件事情,显然是秦君有意为之。如今身在秦国,如果作为别国公子那当然无足轻重,可作为未来国君,他想要回国,一定不会那么简单!秦国必然会提出一些苛刻的条件。而身为使臣的先蔑士会两人,显然不具备允诺秦君条件的资格,在场唯一有资格的人,便是他晋雍。

    当年秦穆公扶持晋惠公上位,可是晋惠公用整个河西之地八座城池换来的。如今这表兄虽继位不久,可他一向奉行他父亲秦穆公的治国理念,要是此时他再开口索要八座城池,晋雍也毫不意外,可他却不敢答应这样的条件。

    虽然如此,但此时晋雍心里也有自己的打算。最主要的,是先得到嬴罃的支持,安全回国继承君位。至于到时候答应的什么,以晋国目前的实力,自然不惧秦国。虽然出尔反尔不道德,但是政治,向来如此。

    如当年一样,秦国扶持一个昏聩的君主上位,有利于国家安定和对外扩张。

    听到晋雍所言,嬴罃哈哈一笑道:“秦国固然地大物博,但西北之地贫瘠,不如弟弟所在中原物产丰富啊!”

    说罢,意味深长的看了晋雍一眼,又接着道:“倒是王弟所说的安全回到晋国,此话怎讲?”

    晋雍闻言,顿时皱眉,嬴罃所说的这番话,好似并不止索要几座城池那般简单,其野心只怕比秦穆公小!但是嬴罃又并没有任何表示,他便将这疑惑暂先藏在心底。

    “回王兄的话,实不相瞒,我那不成器的弟弟,近日在宛丘被贼人所害,此番回国,吾心甚忧啊!”绛城与陈国和秦国的距离不同,晋乐被杀已是几天前的消息,而他也是刚刚才从使团口知道。此刻晋雍便将这个消息放出来,一脸诚恳的对着嬴罃说道。

    嬴罃闻言,面色凝重,可心里却是一喜,原本以为自己听到的晋乐被杀是这个晋国使团的手笔。刚才晋雍说的这些话,却是否决了这个可能性。晋雍想要得到秦国的支持,秦国却更想从他身上获取好处,如果竞争国君的不止他一个人,那么秦国为了得到好处,就会不遗余力的支持他。晋雍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而此刻却将这件事情说了出来,显然是封锁消息的决定起到作用了。

    其实晋雍大可不必把这件事说出来,只要他一口咬定君位需要竞争,并且许诺秦国巨大好处,那么秦国不论如何,都会全力支持他回国。唯一不好的便是他回国的安全不一定会得到保障。

    可他既然明白这个道理并且还说了出来,可见这晋雍是个胆小怕死之人。嬴罃内心虽然高兴,可对于晋雍这种性格,嬴罃却是非常的鄙夷。

    晋雍所言无非是想让自己出兵保护他安然回国。看来晋国内部,确实并非铁桶一块。

    “表弟之忧虑便是寡人之忧虑”嬴罃开口便给了晋雍一颗定心丸。

    说完这话,嬴罃抬头看着左侧首位的一个中年将领喊道:“骞丙将军”

    那中年将领闻言,便站了出来。此人身材魁梧,比晋雍还高,且不在刚刚溜须拍马之列。此刻抱拳拜道:“末将在!”

    “命你点齐兵马,务必将寡人的弟弟严密保护送回晋国”嬴罃说完,看向一旁起身道谢的晋雍,哈哈笑道:“有骞丙将军亲自护送,弟弟此行无忧矣!”

    ......

    一匹快马冲出秦国首都雍城。漆黑一片的房间内,摇曳的烛光照亮着先蔑那张略显忧愁的面庞“有秦君的军队护送,将军交代的任务怕是不好完成了。希望将军收到信件后能抓紧时机吧!”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夜。自宴会结束,关于护送晋雍回国这件事,秦国这庞大的机器便开始在急速的运转。

    此时的晋雍,虽然得到秦君的支持,可依然高兴不起来。脑海里满是疑惑以及对今夜晚宴的复盘。秦君自始至终,丝毫不提及报酬的事,事出反常必有妖。可晋雍想破脑袋,依然想不通其中的关键,就好似秦君真的只是想支持他这个表弟继位一样。

    虽然不是没有可能,历史上这样的事情也不在少数,然而,事情绝对不会那么简单!

    当年骊姬之乱,晋惠公和哥哥重耳一起被迫逃离晋国。后在秦穆公的支持下,晋惠公得以回国继承国君之位,而晋惠公向秦穆公许诺的条件便是将河西之地割给秦国。但晋惠公如愿继承国君之位后,却拒绝割地,回国后更是诛杀大臣。

    当时秦穆公怒不可遏,于是便发兵攻打晋国。当时两国在韩原交战,晋惠公对内对外皆背信弃义,尽失人心,一战而败,被秦军活捉。晋惠公被放回国后,才将晋国河西八城割给秦国,又将太子圉送往秦国做质子。

    如今嬴罃此举,让人琢磨不透。

    一夜无眠,可时间不等人。转眼便到了使团出发回国的时间。

    拜别了嬴罃,晋国使团以及秦国卫队便直接出了城去。护送使团的军队,也已在城外等候。

    这时期的马车并不是那种四面封闭,两侧留有窗口的一体式马车,而是一个只有车轮和底盘,其四周围设矮栏杆,顶部一个由曲棍支撑起来仅供遮阳的盖子。

    此时晋雍坐在马车内,虽面含笑意,但额头隐隐有些皱眉。先蔑,士会骑马并列左右,身后是此次出使晋国的所有成员。

    “公子不日便可回国继承君位,何故发愁?微臣愿为公子分忧。”右侧马背上的士会抱拳问道。

    晋雍闻言,阴霾顿时一扫而空,露出一个和煦的微笑:“士会大人有心了!只是蓦然离开这个生活了多年的国家,心里不免有些惆怅罢了!”

    “公子宅心仁厚,晋国的百姓也需要公子的领导”左侧的先蔑闻言恭维道。

    晋雍对两人的话并没有过多表示,反而离城门越来越近,他的内心愈发地不安。

    没过多久,车队便行使到城门处,穿行在长长的瓮城中。

    瓮城是城市的主要防御设施之一,在城门外修建的方形的护门小城,高度与城墙相同,四周只有光秃秃的墙壁,属于城墙的一部分。

    行至正中,晋雍抬头,沿着青灰色的墙壁缓缓地向着天空看去。他不敢直接抬头,他怕!怕那顶部的城墙上,站着的是密密麻麻的,拿着弓箭的士兵。

    此刻晋雍身体略微后仰,直到整个脖颈无法弯曲,看着这只有巴掌大小的天空,晋雍顿时感觉仿佛置身一座深不见底的枯井中,想象中的画面并没有出现,晋雍闭上眼睛,轻呼出一口气,旋即又自嘲的一笑,嬴罃若要杀我,又何必大张旗鼓的把我带到这瓮城中...

    一抹刺目的白,让晋雍忍不住抬手遮眼,感觉行了许久,他们才走出瓮城。高而厚的城墙使封闭的瓮城内光线昏暗,蓦然出城,强烈的阳光刺激的众人眼睛生疼。略微适应,晋雍移开遮在眼前的手掌,但视野周围,任然伴着一圈白芒。

    映入眼帘的,是不远处有些模糊的,列队整齐的一些秦国士兵。

    “轰轰轰轰...”

    不等晋雍看清,耳边便传来一队骑兵奔来的声音,片刻,那队人马行至眼前,为首的正是先前晚宴上,负责护送晋雍回国的将军骞丙。

    晋雍回头,此时那还见晋国使团,只听紧闭的瓮城门内,传来一声声惨叫,如今整个使团,也只剩先蔑和士会二人。

    “将军这是何意?”

    晋雍看着挡在眼前的骞丙,平静开口。

    “吾奉君命,前来护送公子回国。”骞丙说完,不等晋雍开口,而是调转马头,向着那边矗立着的秦兵驶去,随行两名亲兵紧随其后,剩下的骑兵,却将三人紧紧围住。

    随着眼前的三人离开,晋雍的视线也逐渐恢复,他这才看清楚,映入眼帘的,是数万列队整齐,寂静无声的秦国部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