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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抚孤和死,哪个难?

    听到这个声音,还未走出几步的程婴身体一僵,他缓缓转头,露出是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公孙杵臼抱着赵氏孤儿,“这孩子现在没有娘,我看他一定是饿了,就先交给你夫人帮我喂一下奶吧。”说完便有一个仆人过来将赵氏孤儿抱起,径直走到程婴身旁。程婴老婆见着这和自家儿子差不多大的婴儿,当即母爱泛滥,她抬头看着程婴,示意程婴她可以。

    “你跟我来。”

    不等程婴有所动作,便听前方的公孙杵臼开口。

    公孙杵臼说完,自顾自起身向屋内走去。程婴看了看公孙杵臼,又看了看自己的老婆,旋即咬咬牙,先拍了拍老婆的手,示意她放心,便跨步向前跟上公孙杵臼的步伐。

    程婴和公孙杵臼径直走到一个灯火通明的大厅,还不等程婴开口询问,便听到公孙杵臼率先说道,“屠岸贾并非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如今绛城被封,没有人能闯得出去!”

    程婴正想说他有办法,可又想到公孙杵臼不是一般人,此刻看着他的背影,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闭口不言。

    “老夫知道你研究那阵法多年。”

    程婴听到这话,当即心中一紧,正寻思着怎么回话,却听公孙杵臼又说道:“可你信不信,只要你在那阵壁上动任何手脚,顷刻间便会被阵法所困,那阵法,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程婴见识浅薄,虽研究那大阵多年,却一无所获,实在惭愧。”

    公孙杵臼没有理会程婴的推脱之词,他转头看着程婴,说道:“所以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见公孙杵臼没有深究他对阵法的研究,程婴暗自窃喜,当即拜道:“大人有所需要,程婴不敢推辞!”

    “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公孙杵臼双手负于身后,“你说是抚孤容易,还是死容易?”

    程婴不明所以,但还是硬着头皮答道“抚孤容易!”

    公孙杵臼闻言转身,“不,是死容易!”,他又说道:“但是要将赵氏孤儿抚养长大却很难。三百年前,周厉王被国人驱逐,他的儿子在召公家避难,国人包围了召公的住处,召公就用自己的儿子顶替周厉王的儿子去死。周厉王的儿子长大后,召公就扶持他继承王位,就是周宣王。”

    程婴闻言大惊,此时他那里还不知道公孙杵臼已经打上了他孩子的主意?按公孙杵臼的意思,显然是要让他将自己的孩子,替庄姬的孩子去死!

    “不行!”程婴惊呼失声,待反应过来,又哀求道:“公孙大人,程婴如今年过四十,这是我们程家唯一的种啊!求求大人放过我的孩子!程婴给您磕头了!”说完跪在地上,不停地拜。

    然而,对于程婴的行为,公孙杵臼却是无动于衷,程婴见状,跪着走到公孙杵臼脚下,亦如当时庄姬跪着走到他面前一样,他抱着公孙杵臼的腿,“大人!大人我有办法将那孩子送出去,我知道那阵法的破解方法...”

    公孙杵臼撇了一眼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的程婴,缓缓开口。

    “赵朔之所以要领兵出征,是想要在境外炼化一件对付屠岸贾的神兵。我早跟你说过,屠岸贾并非表面这么简单,你那点小心思,还是尽早收起为好。”

    见程婴还没领会到他所说的屠岸贾隐藏的力量,公孙杵臼便将程婴认知里最强的赵朔拿出来做了个比较。

    程婴一向自负,见公孙杵臼如此说,当即为之一惊,“可是,可是大人...”

    还不等程婴说完,公孙杵臼便幽幽开口,打断了程婴的话,而这短短几个字,却在程婴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赵朔没死!”

    “......”

    程婴是怎么出的太平庄他都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的孩子保不住了,不仅是因为公孙杵臼的威胁和许诺的好处,更是因为内心深处对赵朔强烈的恐惧...

    他低头看着怀里抱着那个孩子,‘我是为了全国所有的婴儿...’

    程婴这样想着,又抬头看向屠岸府的方向....

    ......

    “启禀大人,外面有人来举报,说有赵氏孤儿的下落”

    屠岸贾刚安排好公子黑臀回国途中遇刺的事情,不等休息片刻,便又有侍卫来报。

    周国离绛城就一天的路程,几个时辰前前,前往周国迎接公子黑臀的队伍在回国途中被山贼伏击,满天箭羽顷刻间便将队伍尽数诛灭。好在屠岸贾提前留了一手,明面上安排了一个替身跟随队伍从周国出发,暗地里由高手秘密护送公子黑臀真身,方才已经进入绛城。

    只是一想到满天箭羽,山贼无一露脸,屠岸贾便又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不跟当年公子晋乐遇刺的情形一模一样吗?

    再想到今日赵盾在堂前发难,屠岸贾顿时也是有些唏嘘。刺杀公子黑臀的人再更早之前就已经出发了,看来赵盾是早就想好要谋反了!

    还好他阴差阳错...也存了‘谋反’的心!

    在屠岸贾的计划里,御楚大军归国后,那个假夷皋就必须要死,赵朔当然也是必须死的!可御楚大军阅军仪式上,赵朔带着怀孕的庄姬前来,公然宣告赵家的后代拥有国君家的血脉。那是屠岸贾才幡然醒悟,只杀赵朔一人,完全没办法对赵家伤筋动骨。也就是从阅军仪式那天开始,屠岸贾就有了这个想法,那便是将赵家全部杀光!

    这就是夷皋问他赵朔得胜归来送他什么礼物时,他脑海里的想法,他所谓的大惊喜!

    今天在宴会上,赵盾和屠岸贾两人的目其实是不谋而合的。

    赵盾要杀屠岸贾,傀儡夷皋,自己摄政,待身具国君家血脉的孙子长大,便杀了夷皋,扶持孙子继位;而屠岸贾也要杀死夷皋,然后嫁祸赵盾,灭赵氏全族。谁先快一手,谁便是赢家。

    只是赵盾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夷皋是假的,真的夷皋不知所踪,便是输了一记先手,而这一记先手,就要了他的命,要了他赵家满门的命!

    现在听到有人举报赵氏孤儿的消息,屠岸贾沉默了片刻,便开口道:“带进来!”

    此时屠岸府门外站满了各式各样的人,有穿着普通的绛城百姓,更多的是身着官服的晋国官员。然而但凡是站在门外的人,不管是百姓还是官员,此刻脸上都是一副焦急的神色。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孩子出生不满半年。

    自从屠岸贾放出消息,要将全国未满半岁的婴儿抓来剁三剑之后,所涉及的这些人便心急如焚,如今正值国家动荡之际,赵家都被屠岸贾灭门了,没人会质疑他的任何一个决策。此刻汇集在屠岸府外的,绝大多数都是想为自己孩子说情的,当然也不乏有人想要趁机站队的。然而无一例外,全都吃了闭门羹。

    他们也是没有办法。晋国权力最大的国君被权力第二大的赵盾刺杀,权力第二的赵盾又被权力第三的屠岸贾杀死,现在这个权力第三的要找他们麻烦,他们找谁说理去?便只得寄希望于屠岸贾不要真的丧心病狂。

    俗话说走一步看三步,屠岸贾这个决策堪称毫无章法,但却刚好拿捏住了这些的软肋,为自己留了后路。朝堂之事最怕幽幽众口,置身事外的人永远是占据大义的。从古到今,舆论都比战争还要恐怖。

    赵盾在朝堂并非孤立无援,反而大多数官员都受赵家恩惠,而赵家在民间也是有口皆碑。这便是屠岸贾此举的另外一个目的,他要将这把火从屠岸家和赵家,烧到整个朝堂、整个晋国。否则待事态紧急程度降低,他屠岸贾必将成为众矢之的,届时灭门赵家的计划,可能也会因此搁浅,而他自己在晋国的地位,也将会动摇。

    公子黑臀不能死,但是明面上却必须要被刺杀。即便赵盾没有安排,他屠岸贾也要在公子黑臀回国前安排一次刺杀,便也是这个道理。

    门外这些人也当然是要见的,但不是现在。

    正当众人一筹莫展之际,只听‘吱呀’一声,屠岸府的大门应声打开,人群顿时蜂拥而上,却被从门内走出的侍卫阻拦在外,其中一名侍卫在门外看了看,抬手指了指同样挤在人群中的程婴,开口道:“你进来”。

    程婴跟着那名侍卫依一路走到屠岸府中堂,屠岸贾正坐在首位。见到屠岸贾,程婴急忙跪伏在地,“屠岸大人,草民有那赵氏孤儿的下落,特来举报。”

    见到程婴,屠岸贾饶有兴趣的大量了一番,“你叫什么名字?”

    “草民姓程,单名一个婴字,原是绛城一草泽医生,开有一医馆,昨晚庄姬夫人早产,便传唤小人前往下药,今日早晨离开。”

    屠岸贾闻言,对身旁的侍卫使了个眼色,那名侍卫顿时心领神会,伸手递过来在程婴求见时便查清楚的记录程婴身世的竹简,屠岸贾面不改色的看完后,将那竹简放在一边,轻笑道:“果然是利益动人心啊!你常年出入赵府,为赵府上下瞧病下药,料想赵家待你不薄,你却为了那重赏举报赵家唯一剩下的血脉,哼哼,放心吧,该赏你的一个不少。”

    程婴文言猛地抬起头,面色焦急,一边疯狂摇头一边跪行向前,急忙开口,“不是的,不是的大人!赵家的确待我不薄,可小人家中尚且也有一未满月的孩儿,小人不忍我的孩子受那三剑之苦。我也是为人父母,不忍全国的孩儿受那牵连,赵家肯定是做了什么触犯晋国的大事,可这些跟我们这些晋国百姓又有什么关系啊?赵家的孩子是孩子,我们的孩子也是骨肉啊!草民不要大人的赏赐,只求大人放过我的孩子,也放过全国的孩子啊!”

    屠岸贾闻言,也是有些想笑,“你今天早上离开赵府了,你是怎么知道赵氏孤儿下落的”

    “回大人,今日中午有人前来小人医馆,说是公孙杵臼大人的家仆,要求小人为一婴儿出诊。那婴儿我认得,后背有一块胎记,跟小人昨晚抱过的赵氏孤儿一模一样,所以小人断定那就是赵氏孤儿。”程婴说完,又低下头

    屠岸贾本来还想戏弄一下程婴,但一想到私藏赵氏孤儿的人是公孙杵臼,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人在哪?带我去。”

    程婴抬起头,“赵氏孤儿现在在太平庄,公孙杵臼手上。”

    时间已到傍晚,天色昏暗,然而此时屠岸府门外却聚集了更多的人,有孩子的父母,也有看热闹的,一些不讲究的,直接坐在屠岸府门外的空地上。

    只听轰隆一声,屠岸府的大门轰然打开,那些坐在地上的人急忙起身,向前走了几步。等了许久,终于见到人了!

    只见屠岸贾龙行虎步,行至门外,“赵家刺杀君上,意图谋反,如今尚有一孤儿隐藏,意图长大后来颠覆晋国。”说完双手叉腰,扫视这群人,他也想看看,草堂上都来了那些人。

    这时人群里有人发声:

    “赵家谋反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啊?我们的孩子是无辜的啊大人!”

    “对啊!”

    “无辜的啊!”

    ...

    听到这些声音,屠岸贾轻轻一笑,先是叹了一口气,旋即又作出很为难的神色,“唉!是呀!”

    接着又循循善诱,“赵家谋反与你们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也知道你们的孩子是无辜的啊!但为了晋国的江山社稷,为了防止赵家的孩子以后为祸晋国,必须要在你们的孩子身上留下印记。”

    屠岸贾说完,门外这些人顿时哗然,议论纷纷,屠岸贾看在眼里,片刻后,他才抬手,声音顿时安静了下来,“好在刚才有人举报,说有赵氏孤儿的下落,待我前去抓来看看,希望能救你们孩子一命了!”,说完,转身跨上马背,扬长而去。

    ......

    公孙杵臼作为赵盾的头号心腹,正如程婴之于赵朔一样,他手上掌握了一只专门为赵盾干那些见不得人的事的死士。也就是十四年前刺杀公子晋乐和昨天刺杀公子黑臀的那批人,当然他们干的事也不止这么多。

    昨夜赵盾秘召,说当年晋文公还有另外一个儿子,出生的那天晚上,他的母亲梦到有神人进屋来用黑色的手摸他的屁股,因此起名公子黑臀。当年晋文公势微,便将公子黑臀送到周国去给周天子当质子,以换取周王室的认可,此后便在周王室供职。让他即刻安排人前往周国刺杀公子黑臀。

    说来也巧,那批死士在去周国的路上,偶然与护送公子黑臀的队伍相遇,为首的死士在确定那队伍护送的就是公子黑臀后,当机立断,派人回来禀报的同时,对队伍进行了狙杀。

    公孙杵臼得知这个消息得时候还很疑惑,按理说晋国有国君,就不应该去接回在他国做人质的,且拥有有竞争君位的人。按晋国规矩,国内不能存在公族,也就是说一旦新的晋君继位,那他的兄弟就必须离开晋国。但是公孙杵臼又想不通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公子黑臀为何要回国。

    他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赵盾已经前往桃园参加宴会。派去转达消息的人还没到,桃园便发生了动乱。直到桃园发生这一切事情,公孙杵臼才恍然大悟,要么就是屠岸贾意图谋反;要么就是公子黑臀觊觎君位,谋划了这一切,但是不管是哪一个原因,公子黑臀一定没死!

    想清楚这一切,公孙杵臼才幡然醒觉,自己怕是陷进里了一个巨大的权力争斗漩涡里。而以自己的力量,根本不可能与这两个可能性抗衡。

    与程婴不一样,公孙杵臼是一个不择不扣的忠义之士,对于公孙杵臼而言,赵盾死了,赵氏孤儿便是他的主人。在得知赵氏孤儿还活着的时候,公孙杵臼便下定决心,即便粉身碎骨,他都要保住赵家唯一的血脉。

    此刻公孙杵臼穿上了当年赵盾为他量身定制的绿袍,坐在中堂,听着外边嘈杂的声音,料想此刻屠岸贾已近率兵包围了他这太平庄。

    如今公孙杵臼并非完全处于被动,他也并没有安排大批死士抵抗,只要自己带着假的赵氏孤儿赴死,程婴带着赵家这批死士及其他有生力量,一二十年后,赵家依然可以凭借赵氏孤儿崛起。

    正当公孙杵臼思索自己,大门被人左右推开,从门外拥进来一批带甲武士将他包围,旋即只见一个身穿铠甲的高大身影从门外走进来,正是屠岸贾。

    “赵氏孤儿呢?”屠岸贾漠然开口。

    公孙杵臼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旋即将目光移向门口,平静开口道:“没有”

    屠岸贾也没有跟他废话,大手一挥,那些武士便纷纷进屋砸锁撬门。片刻后,就有一名武士抱着一啼哭的婴儿走到堂前,递给屠岸贾。

    此时异变突生,正当屠岸贾要接过那个婴儿时,突然从那名侍卫身后冲出一个女子,伸手就直取屠岸贾面门。屠岸贾身旁的另一名侍卫见状大惊,以为有人要刺杀屠岸贾,当即拔出长剑刺向那名杀手。而让他意外的,那杀手仿佛对他没有防备一般,他一剑便轻松刺穿了那人的心脏,那侍卫当即愣在当场。

    这时程婴才从门外伸出头来,刚开始还一脸不自然,可当他看到倒在血泊中的杀手后,顿时呲牙欲裂,那是他的老婆!然而还不等他冲进去,便被身后的侍卫抱住,不管他如何挣扎,都没能挣脱那侍卫的怀抱。程婴伸手想要去触摸倒在血泊中的妻子,可这小小的一段距离,却像是一条无法逾越的天堑。

    程婴面露痛苦之色,不论他使出多大的力向前伸手,却怎么也够不着那平时随便伸手就能碰到的躯体。程婴只得作罢,泪水不断从他扭曲的面庞滑落,张开嘴却又发不出任何声音。

    陡然的变故让屠岸贾也是一惊,待缓过神来,才挥手示意那名抱着程婴的侍卫放手。束缚被打开,程婴三两步奔至那具尸体前,可此明明近在咫尺,他却不敢伸手触摸那具冰冷的尸体,他就那样呆呆的站在妻子的尸体旁,手足无措。直至片刻后,他才蹲在地上,将妻子的尸体抱在怀着,他将脸贴在妻子的头上,喉咙发出一阵咽唔声。

    站在尸体旁的那么侍卫也知道杀错了人,此刻手持长剑,却不知该怎么办,一会儿低头看着地上的两人,一会儿又抬头看着屠岸贾,他本以为那妇人是个杀手,要来袭击屠岸贾,可没想到她连一剑都接不住。

    屠岸贾倒是没有责怪他,眼神示意他退下,这才伸手接过另一名侍卫递过来的孩子。

    公孙杵臼也回过神来,见此时孩子已经落在屠岸贾手中,起身便想要抢夺,却被屠岸贾一脚踢翻在地。

    屠岸贾掀开包裹着婴儿的襁褓,只见那婴儿的背部,果真有一个胎记。屠岸贾低头看着程婴,此时程婴也抬起头来,先是看了一眼被踢翻在地的公孙杵臼,又盯着屠岸贾看了看,旋即狠狠地点了点头。

    “小人啊程婴!赵家待你不薄,即便是我都听过你的名讳,不曾想你却贪图富贵,要让赵家灭种绝户,你真是个小人啊!”公孙杵臼见状,在地上歇斯底里。屠岸贾转过身,盯着地上哭喊的公孙杵臼,他忽然拔出长剑,顺势一剑划破了公孙杵臼的喉咙,又转过身,一手拿着正往下滴血的剑,另一只手将怀里的婴儿递给程婴,旋即面无表情的盯着他。

    程婴接过婴儿,面露痛苦之色,忽然好像下定决心一般,他猛地站起来,将婴儿举过头顶,奋力砸向地面...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