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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遗孤

    韩厥突然开口,程婴顿时静立当场。

    “这里面怕是还有一个人参吧?”韩厥说着,扶在程婴肩膀上那只手已经缓缓下移扶在了药箱上,而另一只手,也缓缓伸出,托在了药箱底部。程婴见状,脸色发黄,表情似哭似笑,同时也默默移动两只手,最后像韩厥一样,上下捧着药箱。

    韩厥见程婴这种表情,顿时双手用力,但却未把药箱拿过来,他瞪了程婴一眼,再用力时,轻轻松松就把药箱枪了过来。而两人这一拉一扯之下,药箱内顿时出现一阵阵婴儿呓语声。

    韩厥抬头,意味深长的看了程婴一眼,扭头便向门外走去。婴儿被夺,程婴缓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急忙跟着跑出去,从身后抓住韩厥的衣袖,然而却被韩厥一扭挣开,又大步往前走。程婴无可奈何,跺了跺脚,又是大步追了上来。

    走了几步,见程婴还不死心,韩厥有些厌烦,他左手楼柱药箱,右手伸向腰间,握住剑柄。只听‘刷’的一声,剑尖便指向追上来的程婴的喉咙,韩厥咬牙切齿的道:“程婴!这事不是你能参合的,你要是再向前,休怪我杀了你!”

    程婴也是赶紧止住脚步,此刻剑尖离他的喉咙只有寸许,要是再向前一步,必然血溅当场。

    韩厥见他停下,像是对他刚才的话有所反应,便收回长剑,扭头向赵府外走去。

    “将军!”程婴在身后大喊,“将军也是有女儿的人,如今这孩儿才出生,要是落到屠岸贾手上,怕不是连皮带筋,捻成粉末啊!可怜他赵家数百口人,难道这刚出生的孩儿也有错吗?”

    韩厥闻言,顿时愤怒扭头,“程婴!我若放你你抱着这孩儿出去,届时屠岸贾追责,死的就是我!”

    程婴见韩厥如此反应,顿时心中一喜,暗道有戏!嘴上却着急说道“将军,何不打开来看看!”韩厥闻言,意味深长的看了满脸焦急的程婴一眼,低头抬手打开药箱,只见药箱内,一个皮肤白皙,额头轻微冒汗,口角躺着口水,眼睛瞪得溜溜圆的婴儿,正一脸好奇的打量着他。

    “将军,我知你身受赵家恩惠,也有心要救这孩子,只是君命难违,可想必您也是刚刚才知道赵家还有这个早产儿吧?刚刚您在暗处应该也看到了,庄姬夫人是大着肚子走的,届时屠岸贾问起,您大可说是您来时庄姬夫人便带着肚子里的孩子自杀了!料想屠岸贾也不会想到这孩儿已经出生,定不会怪罪于你。”程婴循循善诱,一边说着,一边接近韩厥。

    晋国韩家也是个大家族,但韩厥一脉并不受韩家主家重视,当年韩厥被重用,是赵盾对韩厥照顾有嘉,前段时间韩厥也因为赵盾提拔,先是兼任了下军佐,后又升为下军将。这并不是什么秘密。

    此时程婴已经走到韩厥面前,韩厥还在怔怔发愣,连程婴已经将双手放在药箱上他都还不知道。直到那动静惊动了药箱里的婴儿,发出了一声轻吟,才将韩厥唤醒。

    韩厥大惊,潜意识正要将药箱抢回来,但手刚一发力,又不自觉地轻轻松开。程婴就这样毫不费力的又将药箱抱在手中。拿到药箱的程婴眼睛死死盯着韩厥,一边缓缓向后退去,直至退回五六米,见韩厥无所动作,便一个转身,抱着药篮向藏有密道的屋内跑去。

    直至程婴身影完全消失,韩厥这才低叹一声,罢了罢了!便扭头向外走去。

    然而,还未等韩厥走出几步,却听身后程婴折返回来,“将军,将军...”

    韩厥不难烦地扭头,“我放你离开,你怎么又回来了?”

    只见程婴一脸歉意,开口道“将军,如今我带着这孩儿离开,届时屠岸贾要是问起您来,我程婴一家死也就死了,可这孩儿...”

    还不等程婴说完,韩厥便打断了他的话,“屠岸贾问起来,我自会应对,用不着你担心,你快走吧!”说完径直离去,程婴故作无奈的摇摇头,也再次向屋内走去,手中的银针也缓缓退回手臂。

    屠岸贾今天好像并没有因为除掉赵家而高兴,自始至终都是行色匆匆,面目严肃。此时他正骑在马背,带着一队同样骑在马背的亲兵奔袭自赵府门口。

    他刚从军营回来。

    赵家在晋国根深蒂固,不管是朝堂上还是在军队里,都有很高的威望。屠岸贾的雷霆手段并不只是针对朝堂上的赵盾,更是在确定赵盾死后第一时间前往军营,斩杀了一批赵氏嫡系,这也是为什么韩厥方才问他庄姬的处置方法后他没给韩厥好脸色的原因,他要立刻赶往军营,以防军队哗变。

    屠岸贾在重兵把守的赵府外翻身下马,没有理会前来迎接的韩厥,径直走向赵府内院,韩厥快步跟在身后,拿出一卷竹简,“大人,赵家三百二十八口,尽数登记在这花名册上,全部注了红批,已尽数服诛。”。

    此时屠岸贾已经走到了庄姬屋外,并没有关注韩厥手中的花名册,韩厥见状收起竹简,继续开口,“我刚一进来,便见庄姬夫人倒在血泊中,当即命人封锁现场...”

    屠岸贾闻言微微停顿了片刻,旋即直接走到庄姬门外,推开大门。只见庄姬侧身倒在血泊之中,她双目瞪圆,双手伸过头顶好像想要抓住什么。

    这分明是自杀后还未完全死去时发生了一些事情!

    屠岸贾见状,深吸一口气,左手扶住腰间的剑柄,缓缓蹲下身形,右手手掌轻轻抚过庄姬脸庞。随着手掌的下抚,庄姬也闭上了双眼。然而,手掌未停,依然悬浮于庄姬身体上方,缓缓向下,行至小腹处,屠岸贾突然一手掀开庄姬的群摆,只见裙摆之下,一个抱枕缓缓滑落。

    一旁的韩厥见状,瞪大双眼,满脸不可置信,“大人...”!

    屠岸贾缓缓站起身来,又转过身去,片刻后,他底叹一声。突然抬起右手往左腰一抹,拔出长剑斜挥至身旁的韩厥头顶,不等韩厥反应,便一剑斜劈下来。只听一声音爆,韩厥便双目瞪圆,保持着那不知是惊讶于庄姬小腹藏的是枕头还是惊讶于屠岸贾向他拔剑的震惊,一脸不可置信地缓缓倒地。

    “蠢货!”

    屠岸贾收回长剑,低声骂了一句。

    事已至此,留在这里已经没有意义“关城门,只许进不许出,凡有举报赵氏孤儿者,重赏;知情不报者,与窝藏反贼同罪,全家问斩,九族不留!”

    说到这里,屠岸贾停下脚步,沉吟片刻,又开口道“挨家挨户的搜,搜不到,就放出消息,将全国半岁以下婴儿,全都给我抓来,管他是谁家的金枝玉叶,见一个,剁三剑。”

    身旁的两名亲兵闻言,纷纷应诺,快步跑出赵府。

    ......

    程婴自信在这绛城内,只要赵朔不在,没有人可以阻挡他的去处。此刻他怀里抱着婴儿,正站在绛城除桃园主楼外最高的一栋楼顶上。他抬头看着头顶那若隐若现的透明波纹,那是桃园大阵全力运转的波动。

    程婴始终不明白夷皋当年兴建这所大阵的目的何在,作为赵府的首席研究员,他观察了这个大阵多年,却也只是知道这大阵的功能。此刻虽面无表情,但内心却无比挣扎。

    倒不是因为受困于眼前全力运转的桃园大阵,对于研究了眼前这大阵多年的他来说,想要不惊动任何人遁出城去,可以说是轻而易举。他此刻纠结的,是怀里的婴儿。

    他与赵朔虽然相识多年,赵家也一直在背后支持他的研究,但他也是出了赵府才知道,如今赵家满门被杀,家主赵盾身死、二代赵朔阵亡,三代赵氏孤儿如今刚刚出生,而命运却掌握在他的手里。

    这正是他所纠结的。

    其实赵家对于他而言,谈不上什么大恩情,只能说是合作关系。赵家需要他的研究成果,他需要赵家的财力支持。赵家唯一能够制约他的,便只有赵朔一人,提弥明算半个。

    当年提弥明大闹燕国,在将要踏进燕国都城之际,一阵强风掠过,提弥明消失得无影无踪。当时很多人不明所以,大多认为是提弥明不愿再让他们这些人观战。而他却是看得一清二楚,那阵强风里,是一个光见气势便让提弥明神色巨变的人。

    面对那人就算是提弥明也只有挨打的份,然而他凭秘法,自信能在那人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跟着两人。可之后发生的事却让他惊得冷汗直冒。赵朔悄无声息如同鬼魅一般凭空出现在那青衣人面前,一拳便将那青衣人逼退,之后他便一直处在不停的震惊当中。

    直到那天,他才意识到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直至赵朔已经救下提弥明,又出现在他身后他都还不自知。赵朔也是看中自己在奇门上的才能,此后他便和提弥明一直跟随赵朔左右,而随着跟赵朔接触越来越多,对赵朔也越来越了解,程婴最后那点傲气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对于赵朔,他是从骨子里面的有一种由来的恐惧。

    如今这两个人都死了,能制约他的人都已经不在了,他大可以海空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可他又下不了这个决心!赵氏孤儿的命运他可以不关心,可赵朔怎么可能这么轻易的死在军阵之中?

    对赵氏孤儿是放任自流,任由屠岸贾杀死、还是按赵朔嘱托,将他抚养成人,将来去分裂晋国。

    两个选择他都不想选。抚养一个孤儿对他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但是抚养一个将来要分疆裂土的人,他却觉得有些麻烦。倒不是他程婴有多爱国,他本来也不是晋国人。

    罢了,公孙杵臼可能是赵家的后手,先找到他再做打算吧!程婴这般想着,闪身便离开了那片区域。

    公孙杵臼是赵盾的下属,也是他的好友。在灵公十二年,也就是夷皋彻查河曲之战那年,辞掉中大夫之职,隐居太平庄。当年夷皋继位,就是他向赵盾提出的在暗中除掉公子晋乐和利用秦国除掉公子晋雍的计谋。两年前辞官归隐,说不定便是赵盾的手笔。

    ...

    “我家公孙大人不在,请回吧!”

    程婴本来是想直接进太平庄内找公孙杵臼的,可转念一想,这公孙杵臼的路数还不是很清楚,贸然进去反而有弄巧成拙的风险,干脆先保守一些,于是便来到太平庄大门口敲了几下门,这才有刚才发生这一幕。

    开门的是一个身穿锦衣的中年男子,他先是将半个身子从门缝中伸出来,见左右无人,又上下打量了一番程婴,便开口说了那番话,说完便抽回身体,抬手就要关门。

    其实倒不是这管家仗着高门大阀目中无人,实在是今天晋国发生了太多事,国君遇刺、赵家灭门、军营哗变、每一件事单独拿出来,都是可以震惊诸国的大事件,可这些事在同一天发生了,由不得这管家不谨慎。

    庄主公孙杵臼本来也是两年前因为不想参与朝堂上的派系斗争而选择辞官归隐,此后便基本上不与朝堂之人来往,今天来庄上拜访的人,定是与那件事有关,即便没有关系,今日也不宜见人。

    可还不等他将门完全关上,便有一只大手扳住门板将他阻拦。管家见此,略微不耐的抬头,正想要训斥几句,可还不等他开口,顿时感觉眉心发凉,“请转告你家大人,程婴求见”。程婴又重复了刚开始与管家说的那句话,然而这次那管家却没有拒绝,他神情木讷的转身,将程婴请了进去。

    公孙杵臼虽然退隐归农,可他这太平庄,却是大得离谱,管家带着程婴左拐右串,好一会儿,才来到正在院中喝茶的公孙杵臼面前。

    然而,对于程婴的出现公孙杵臼好像并不意外,他点了点头,管家当即如梦惊醒一般,他看了看程婴,又看了看公孙杵臼,便什么都没说,躬身退了出去。

    “你来了。”

    公孙杵臼轻声开口。

    这不经意的语气让程婴一惊,在他的印象中,公孙杵臼可不知道他的存在。还不等他有所回话,却听前方坐着的公孙杵臼一声大喝,

    “你好大的胆子!”

    程婴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势吓得手一抖,手中的药篮顺势落地,顿时从药篮中传出一阵婴儿啼哭的声音。

    公孙杵臼听到这声音,猛地站起身来,死死的盯着那个药篮。旋即又指着那个药篮,颤声开口,“蓝子里面...是谁?”

    方才那一瞬间,程婴明显感觉到一阵如坠冰窖的感觉,要不是篮子里的孩子传出哭声,他可以肯定公孙杵臼下一刻便能要了他的命。这公孙杵臼,绝对不是一般人!此时在鬼门关外走了一遭,程婴已经是冷汗直冒。

    “这是庄姬的孩子,”程婴咽了一口唾沫,“赵,赵氏孤儿...”

    公孙杵臼闻言,对着药篮一抬手,那摇篮便仿佛活过来一般,飞射到公孙杵臼手上。公孙杵臼小心翼翼掀开药篮,只见摇篮里,一个皮肤粉红的婴儿正眯眼啼哭,此刻感受到光亮,那双清澈的眼睛也随之睁开,也不哭了,一脸好气的盯着公孙杵臼。

    公孙杵臼是赵朔武道上的启蒙老师,这也是方才光凭声势便能将程婴镇住的原因,他自己无儿无女,一直将赵朔当儿子对待,当时听到赵朔战死沙场的消息,无不比赵盾还要难过。

    此刻公孙杵臼盯着篮子那个婴儿,再抬头已是老泪纵横。这双眼睛太像了,就如几十年前,他抱赵朔时,一模一样!

    他将婴儿抱了出来,这才抬眼看了一下程婴,当即手一招,一张藤椅便出现在程婴身后。

    “坐!”

    程婴小心翼翼的坐在那张藤椅上,此刻内心无比侥幸,要是他刚才自负糊里糊涂闯进公孙府,后果不堪想象!

    “刚才是老夫误会你了!”公孙杵臼缓声开口,“我知道你是赵朔侄儿的门客,方才有暗探来报,说你抛下庄姬夫人和她肚子里的孩子自己逃命,竟然还敢出现在我的面前。现在看来探报探查的并不全面,是我误会你了!”

    程婴擦了擦头上的冷汗,“庄姬夫人为了我和孩子安全逃出来,不惜自裁在小人面前,夫人说让我带着孩子来太平庄找大人,小人冒然前来,实在无可奈何,又有一点旁门之技在身,这才行此下策,还望大人勿怪。”程婴没有为自己表功,反而对刚才蛊惑管家的事情道歉。

    “非常时期,当行非常之法,你不必自责。”公孙杵臼开口,算是略过这件小事。

    “公孙大人,如今屠岸贾全国通缉赵氏孤儿,不论身份,但凡有未满半岁的孩子都要抓去。小人家中亦有一刚出生的孩子,我怕内人应付不过来官兵。如今小人也已完成庄姬夫人的遗命,可不可以先行告退?”对于眼前这个不知深浅的公孙杵臼,他是一刻也不想待在他面前,恨不得立马飞出这太平庄。

    公孙杵臼闻言,脸色有些古怪,他看着程婴,片刻后才缓缓开口,“放心,你的夫人和孩子,如今都在我这太平庄上。”

    程婴腾的一下从藤椅上站了起来,公孙杵臼依然一脸含笑的看着他,程婴自知失态,“这...”

    公孙杵臼没有在意他的行为,当即拍了拍手,“带出来!”

    片刻后,只见两名家仆果然带着一怀抱婴儿的妇人走到后院,可能是第一次见识豪门大院,那妇人神态略微有些不自然。待她走近了,看到院中的程婴,这才惊喜开口,“程婴!”

    她抱着孩子小跑到程婴面前,一脸笑意,“方才有人到家里说是你的朋友,现在全城在抓小孩,说受你委托接我来公孙大人府上避一避...”

    程婴闻言,对着正含笑看着他们的公孙杵臼扯出一个笑脸,又对公孙杵臼一拜,“多谢公孙大人收留,程婴这就带着内人回去,多有叨扰了!”说完转身拉着正一脸疑惑的老婆,头也不回的往院外走去。程婴老婆不明所以,急忙蹲身对着公孙杵臼行了一礼,这才被程婴拉走。

    “且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