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武侠仙侠 » 九州入画 » 洛都画仙

洛都画仙

    洛都的正午,太阳已经盯着东市上往来的人们好一会儿了,路边卖热茶的小摊贩愁眉苦脸,与之相反的,凉饮店似乎就因为这当头烈日,生意便好上不少。

    一位中年人走进凉饮店,却是不愿放下背着的包袱,直接找到空位便坐了下来,自行拿起桌上摆放好的茶杯和白开水壶,喝起了自助。

    普通市井倒也没那么多的规矩,由于店里的生意实在很忙,小二来不及招呼,中年人倒也不在意,和旁边的食客聊了起来。

    “请问阁下知道旁边这位卖画的小兄弟是什么时候来洛都的吗?”

    食客仿佛和面前的中年人相识一般:“哦,裴爷您说他呀,他不是我们这儿本地人,大约两个月前和他的父亲一起来的。”

    “可知他姓氏?”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要不等会儿裴爷您去问问?”

    中年人点了点头,目光看向了凉饮店旁卖画的少年。

    店小二刚端着一碗刚从井底打上来的凉水出门,这时一只鸟没有任何预兆地一头扎进碗里上下扑腾,水花溅得四处乱飞,不仅溅湿了买水的客人,也溅湿了一旁摆摊卖画的少年人,少年人也没在意,用手糊了把脸便歪过头继续闭眼乘凉。

    店小二向客人连声道歉,其中也有两个找茬的,这时刚才那个中年人走了过来。

    “天气炎热,连鸟儿都想要喝水,诸位为难这位小兄弟也无济于事。不妨由裴某做主,请诸位饮水,诸位就不要再去追究一只可怜鸟儿的错误罢。”面前的中年人拿出一两银子放在店小二手里,笑容有如和煦春风,让浮躁的内心平静不少。

    这声音平和温暖,看来来者非一般市井小民。店小二收下铜板后才开始仔细打量面前的人。

    此人约莫三四十左右的年岁,剑眉朗目,气度不凡,眉宇间自带一股经由岁月沉淀下来的浩然正气,眉间微蹙,却又不至于过于威严,目光柔和,长身玉立,身着绯色公服,腰佩银色鱼袋,背上背着一幅长卷。这是只有当朝五品以上的官员才有的日常打扮,难不成他就是当地人茶余饭后经常提到的那位人物?这样一位大人物来到市井之间,周围的路人好像已经习惯他的出现一样,并没有人因为这位大人是朝廷的官员而有所顾忌,反而和周围的人有说有笑。应该是他错不了了。只是不知道这样的大人物怎么会独自一人在烈日当头的大街上行走?店小二心下疑虑之时,这位大人已经来到了旁边卖画少年的摊位面前仔细打量着画作。

    “这位大人买画吗?”本来在椅子上躺着浅眠的少年见有人仔细端详面前的画,立刻起身,“这些都是家父的画,有没有瞧得上眼的?买二送一,挂在家里的厅堂上很有门面的。您看看这幅《山中禅坐图》,山前至山后,山麓至山巅,关中景色,一览无余。还有这幅……”

    中年人本来是好奇这外地来的少年怎么在这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的地儿睡得旁若无人的,细看这些画才了然其中大致原因。

    “小兄弟,令尊有没有其他的画愿意售出呢,令尊笔墨功底深厚,山水苍茫厚重,花鸟意趣悠长,但这些画要是挂屋子里或者送人,总觉得不合适。”

    这少年听闻这一番话顿时来了精神:“大人好眼光!我就是这么跟我那犟驴老爹讲的,他偏说我不懂,哼!盐和米的价格都涨十倍了,他的画还卖不出去,再这样下去一家人都快饿死了。大人你说说,卖给寻常人家,画点什么门神啊、驱邪避难符啊这种有点用处的不好卖吗?离这儿不远的群芳阁也有各种花卉斗方的需要,这么多能卖钱的东西他偏偏不画,他那脑壳,我就不知道装的是什么……大人,您要是见了他也帮我劝劝。”

    少年嘟嘟囔囔发了半天牢骚,中年似乎想到了什么,便打趣道:“小兄弟和我这么讲话,倒像是我的一个故人。”

    少年整理了面前的画卷,拍了拍皱起的衣服,态度突然变得恭敬严肃,微微颔首行礼:“大人还记得一年前,有一棵千年古树从雁门运至洛都吗?家父是负责运送的九品小官,如果不是您的帮助,家父就不只是被革除官职这么简单的事了。大人本可不管我们这些人,但还是愿意出手救人,滴水之恩,没齿难忘,天下百姓都知道翰林画院待诏画仙裴庭安,是难得一见的清官。在下徐行慎,家父说这一年来非常想您,所以如果可以的话,希望您能驾临寒舍,劝劝我那脑筋转不过来的老爹。”

    ………………………………………

    少年将裴庭安带到大街转角的一间小屋内,屋子虽小,可别有一番趣味。屋外烈日灼心,小院墙角的杨柳挡住了不少的热气,许是因为这一点,屋内不觉炎热。少年请裴庭安坐下,为他沏了粗茶,在一旁坐了下来:“家父出门买米了,可能要一刻钟左右才能回来。大人正午赶路,太过辛苦,不妨就在寒舍多歇会儿,老头儿自去年起就一直想当面致谢,总不得机会,今年图画院的考试也没过,连个学生都当不上,更别说考翰林画院了。”

    对自家父亲的称呼一会儿一个词儿的,眼前这少年着实有趣。一想到自己可能时日无多,在此地多耽误一些时间也无妨。裴庭安心下想着接过了茶:“令尊的笔墨功底,按理说考图画院是没有问题的,不过这两年的图画院,非寻常百姓所能触及。”裴庭安说着,放下了背上的画卷:“如今的画院,和当初的大不相同。”

    “这个我知道,当今皇帝老儿不管事,王松筠、蔡玉那帮孙子啥事都能看见他们的影儿……”

    少年人真是什么都敢说,裴庭安心感担忧便开口:“徐小友这番话还是不要对外人提起,随便一个人听了你这话都能给你招来杀身之祸。”

    “可大人是我爹的恩人,不是外人。”

    裴庭安摇摇头:“一些当官的平日里管理得不怎么样,却愿意在关键的时候为百姓说话,这不能说明他为百姓好,而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名声。以后万不可对他人说这些话,十官九黑,如果不是为难你无利可图,这就是坑害你的把柄,还是你自己递上去的。”

    “谢谢大人指教……家父也说过我这个毛病,就是改不了……总之我就是觉得考图画院是不可能的事。”

    “这一点徐小友看得清楚。所以还是劝劝令尊,打消考试的念头,这个世道,有才能的人出不了头。”裴庭安望着杯里的茶,“话说徐小友有考取功名的打算吗?”

    徐行慎挠挠头:“没,既没有学过画也没有学过诗书,不过学过一点粗浅功夫,以后打算参加武试。”

    “如果要参加武试那便好办得多了,我的一位好友是武举考官,需要的话我可以为你作引荐。”

    裴庭安话语刚落,徐行慎便开口:“那不行,这样的话,大人不就……就跟……反正,我要靠自己的本事去考。”

    “不一样的,引荐在我,真要能考中还是得靠本事,小兄弟不必介怀。”眼前的少年真挚无邪,像一只小麻雀一样,裴庭安不禁想起了自己多年前的挚友。

    徐行慎看着裴庭安的思绪仿佛不在此处,便也不打扰,目光移到了裴庭安面前的长卷上,心里甚是好奇,想看又不敢开口。对于面前这位大人的了解仅来自于邻里乡间的传说和父亲的口述。传说二十多年前的那场考试,裴庭安在一众画家中脱颖而出拔得头筹,半年后因一月画尽嘉陵风光而备受先皇青睐,这位众人口中的“画仙”真有这么神奇?不过这位大人真如传说的一般像玉石一样好看,真像画里面走出来的仙人,尤其是那一双眼睛,犹如晴天夜晚的星辰一般清澈明亮,洛都最大的玉石交易处里最昂贵的玉石与面前这人比起来都显得俗气。因为玉石这种东西不是普通老百姓能拥有的,但这位大人给人的感觉很亲近柔和,就像住在隔壁的大哥哥,这样的气质和玉石显然也有些不太一样。泠县的幽竹才子因才气和美貌著称,但气质上差了画仙一大截……自家的老爹就更别说了,真是差远了,都是同一个岁数的人,怎么差别就这么大呢?

    裴庭安看见徐行慎望着自己的画发愣,笑了笑便展开了画卷:“无妨,想看便看吧。”

    徐行慎刚想拒绝,又觉得太假,画仙都给自己看了,不看白不看。随着画卷展开,洛都三十年来的景象一一展露眼前。

    没有传说中气势磅礴的山水风光——画卷开头是三十年前的洛都,城郊外商贾往来不绝,进城的外商通过层层检查登记进入专门的地点交易物品;烽火台上士兵严阵以待;城内虽是繁华却井然有序,光是三分之一的画卷,就有三千人五百座房屋之多。不愧是专攻界画的翰林画仙,古往今来,怕是没有人能与之比肩。

    这幅画里唯一让他不解的是,三十年前的洛都,寺院林立但寺院所在人烟稀少,而今多数寺院已不见踪迹,取而代之的是三千道观。

    画卷徐徐展开,中部是十年前的洛都,外商入洛都依旧要经过关口,但盘查的人少了许多;十年前还在行医的医馆,十年后只治疗些胃病或者花柳病;洛都衙门口有百姓击鼓,但无人理会;洛河上似乎有人在搬运什么东西,但没有官府人员来进行交接……

    想都不用想,长卷的最后一卷,便是现如今的洛都了,想到这里,徐行慎只觉一股郁结之气凝聚在心里无法诉说,侧过头去不想再看,不料刚转过头,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掉。

    “为什么世道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他似乎被画卷传递的情绪所感染,“老头儿心思根本不在什么画上,他本来只想入朝为官,他一直都有济世的宏愿!但就因为那棵破木头千年夭寿老妖精,我爹的仕途全毁了!皇帝老儿又喜欢画得出神入化的人,所以考画院就成了他唯一的念想,因为这个他都变得神神兮兮的了。”

    说到这里徐行慎压抑的情绪再也控制不住,嚎啕大哭:“家父期望看到的,就是三十年前的洛都啊……”

    准确说,是三十年前的北域。可是如今北域满目疮痍,又岂是一个小小官员能改变得了的呢。裴庭安收起长卷,自己这十年的心血,承载的东西太多太重,自好友去世后,他的愿望,就是天下人的愿望。

    北域江山如画,洛都城外屋林立。曾忆故友,洛水长汀,道尽别离。千里长卷,万里江山,君王可见!问忠奸何辨,屋宇万千,不见庭安!

    ………………………………………

    “狗蛋儿!偷懒没摆摊就出来提一下米!”一声长唤把气氛拉回了市井之间。徐行慎闻声脸一黑出了门:“老头儿,你不是给我起名行慎吗?什么狗蛋儿别乱使唤!”说罢一边接过了米一边使眼色:“爹你怎么知道我没在摊上的?”

    “我出门买米关了门,你小子回家大门都不关,”徐彦说着,撩起行慎的衣角擦了擦汗,“都说了,叫狗蛋儿好养活,今天怎么这样假鬼假怪?”

    “我把爹念叨一年的神仙请家里来啦,老头儿你既然回来了,那我就继续去看摊子罢,午市还有一个时辰收摊,我接着守。”说罢奔向厨房,将米放进陶缸,进屋与来客道别后便跑没影儿。

    徐彦看着屋门口被风轻轻晃动的杨柳,心绪也像是被风拂动一般,不可置信地迈步进屋,当他看到屋内书桌面前坐着的玉人时,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让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徐先生,上次蔚城一别,不知这一年先生可安好?”

    徐彦恍若置身梦中,“噗通”一声跪下:“裴大人救命之恩,徐彦没来得及道谢,如今家道中落,恩情怕是一世难偿。犬子今日若有得罪之处,还望见谅。”

    裴庭安将面前的人扶起:“令郎性情中人,聪颖伶俐,只是说话太过直白,不过未及志学之年,是块需要打磨的璞玉。”

    面前的茶已凉,徐彦转身沏茶,裴庭安开口:“刚才令郎与我讲,徐先生准备考图画院。”

    徐彦顿了顿,手里的水壶差点没提稳:“这小子……小民是有这个打算,不过以小民的笔墨功夫,要考上图画院还差了些……”

    “不差。”

    徐彦以为自己听错了,裴庭安的“不差”让他觉得自己刚才做的梦还没有醒。

    “是真的不差,”裴庭安道,“徐先生除了外面的那些画外可还有别的作品?可否予我一看?”

    “小民这就去拿!”徐彦脑子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转身去取画了,自己对于笔墨到底有着怎样的感情?这个问题他从没思考过,他确实想通过绘画重返仕途,但仅仅如此吗?面前的这位大人是当世绘画的大家,自己的这点匠笔,怎么敢班门弄斧?

    思绪纷乱之际,他已整理好画卷整齐地摆放到书桌上:“裴大人,这是近十年来所作的画,请过目。”

    裴庭安轻轻将画卷展开,徐彦的心却仿佛被重重地揪了一下,紧张得一句话不敢说,一会儿看着自己的画,一会儿看向裴庭安的目光,又迅速移到裴庭安目光所及之处。上次这么局促之时,还是被教书先生抽背《诗经》的时候,一年前让运输的千年古木出问题被问责都没有这么紧张过。

    真是造孽。

    裴庭安仔细地将所有画卷展开分类,若有所思,眼底古井无波,看不出情绪。有些画裴庭安看得仔细,有的画则是看了一眼就放在一旁,等到下一幅的时候又拿起来对比着观察。

    徐彦更紧张了。

    裴庭安看得认真,也没察觉到徐彦的异样。直到他浏览完毕抬头往向徐彦的时候,才发觉徐彦一直盯着自己。

    “先生不必拘谨,先生的笔墨功底,比图画院的艺学高上不少。”裴庭安说着,把一组条幅山水展开,“群山秀美,烟波浩渺,洲渚掩映,南疆的风光尽入方寸。三百年前,江宁画家曾造访洛都,将南疆风光带到了洛都贵族面前。先生这幅《寒林烟波图》有那位画家的意趣。”

    “看这幅《家禽图》,明本是以家畜为对象,但却有着些许富贵之风,想必应该是先生很早之前所作。三百年前也有宫廷画家的用笔类似于先生的这幅画,不过这幅画在风格上似乎更像是……当今圣上独有。”

    裴庭安说着收起了画卷:“而三百年前的江宁画家对于朝中画家的评价却是:‘画不足收,匠笔艳俗’。”

    徐彦明白自己的问题所在,笔墨虽到家,却没有自己的风格,永远都在追随前朝大家的脚步,却又不愿以剽窃之作获利,导致自己的画高不成,低不就。

    “画院大家的水平,许多人穷尽一生也可能达不到;但一般的人家或者赌坊妓院这等场所需要的画作,却是很容易就能作出,先生何不听取令郎的建议,画些能赚钱的画?”裴庭安说到这里,察觉日头已过,起身递给徐彦一封信,“这是给令郎的一个方便。徐先生若是有什么困难需要帮忙,可以拿着这封信来翰林画院,会有人接待。”

    徐彦还处在震惊中:“裴大人……您说的……画些能赚钱的画,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宫廷画家作画,是为了取悦圣上;文人画家作画,是为了取悦自己;而今先生明明生活拮据,令郎也有读书的需要,先生却放不下自己的孤傲,即便没有被我收起来的画可以让你们衣食无忧,”裴庭安来到屋外的杨柳树下,像是在与它道别,“如果一张画不能发挥它的用处,那这幅画就是一张死物,一张没用的废纸。”

    直到裴庭安离开,徐彦久久不能回神。良久,徐彦回到屋内,收起了桌上的画。

    那些没有被裴庭安收起来的画里,几乎都有裴庭安笔墨的身影,完全可以以假乱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