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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似故人

    翰林画院就在主城西北角,是一座十二进的大院落,前三进与后三进成中轴线对称,中间六进错落有致,院内的主体建筑为单檐歇山顶式,面阔七间。院中山水树木花鸟鱼虫尽有,即便是盛夏也如初春。

    林云程可没什么心情欣赏这看了上千遍的景色,她抱着一堆卷轴急匆匆地往第十二进的翰林厅跑去,走到第六进中堂刚准备从左边的侧门离开时,迎面撞上一个人,正准备道歉,看清来人是谁后翻了个白眼,侧身便要走。

    “林姑娘,行色匆匆是要去哪儿啊?”

    林云程心底一片恶寒:“王大人不去搬石头木头,跑来翰林画院做什么?看来这翰林画院还是风水不大对,改天请几十个道长来驱驱邪好了。”

    王松筠却是不以为意:“林姑娘还在因为一年前的事情于我心存偏见吗?”

    “没,下官哪里敢啊。也就是徐彦那个清官太过于死脑筋,放任蔚城的百姓把你的住所围得水泄不通,最后还被不愿透露姓名的江湖人士揍了一顿。王大人被打得这么惨,我的老师还向皇上谏言说放过徐彦一命。说起来王大人还是被刁民欺负的苦命人,下官属实没有理由心存偏见。”

    王松筠听闻这般讥讽之言,只是笑笑,不作回应。

    “王大人没事便请便吧,您看下官抱着这堆东西,也不方便招待客人。”说罢把怀里比她还高的卷轴掂了掂,扛着走向翰林厅。

    无事不登三宝殿。林云程心里想着,刚到十二进中堂便放下卷轴,一边整理,一边往裴庭安的方向瞄。

    老师有心事。

    “老师,我刚才在外面碰到那个瘟神了,他都和你说了些什么话?”林云程整理好画卷,走到案前拿起一个苹果,往裴庭安身旁的太师椅上一躺,目光落到了裴庭安的画卷上,“老师什么时候画了这么大的一张画,莫非……”

    林云程察觉老师情绪复杂,话锋一转:“莫非是画完了送给我的礼物?”

    “你呀,还会对老师的画感兴趣吗?”裴庭安道,“无事,小程,老师可能要出趟远门……”

    “说吧,有什么要吩咐的,老师尽管开口,”林云程从太师椅上翻身跳下,稳稳落地,“只有您说不出的,没有我做不到的。”

    “确实是有几件事,”裴庭安整理着桌面的毛笔,“第一件事,如果最近一个月内洛都有我二十多年前的画作流传,那三个月后的图画院考录,不能让徐彦通过。”

    “第二件事,如果有一名叫徐行慎的少年来图画院找我,你就带他去见林将军。”

    话音未落,林云程撇撇嘴:“找那死脑筋做啥?又不是一起过年。”

    裴庭安笑了笑:“小程,不要闹脾气,他毕竟是你爹。第三件事,也是最重要的。”

    “要是想为师了,或者北域国的风景看腻了,或者……想去别的地方,就拿着这封信去南疆国山陵峰找羽流道人关栖谷,不过,要对此人多几分戒心,此人不是良善之辈,不要被他的外表所欺骗。”

    林云程觉得老师交代的事非同小可,看来刚才王松筠确实说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但其中的原因都不是自己可以问的:“老师,你要去南疆国?山陵峰,羽流道人,山陵听起来应该是权势极大的人物所在才是,怎么又是‘道人’?栖谷,听起来也不像是真名。这是个怎样的人物,有王松筠那么厉害吗?”

    裴庭安道:“小程听说过二十七年前洛都的佛门之灾吗?”

    “听父亲提起过,不过二十七年前的寺院,和今日的道观并无不同。今日洛都信道之人没几人,假道士遍地走,想来三十年前的佛门,也是存在着不合理的地方,灭了也好,这和那位羽流道人有什么关系吗?”

    “关栖谷与为师、唐暮云曾是挚友。”裴庭安说着,缓缓闭上了双眼,将眼底藏不住的情绪合拢。

    “唐大人……可惜,唐大人一走,这世上再没有人能劝得住圣上,也再没有人管得住那帮奸吝的宦官了。唐大人和老师都是人中之龙,听说二十年前还被江湖人称“洛都双璧”,想必这名不见经传的关栖谷也不是什么恶人,只是因为不想参与世俗纷争,所以选择远离朝野。”

    “二十七年前他十二岁,兵不血刃灭了洛都大半寺院。”

    林云程知道老师不会在这个时候编故事,可怎么也没有办法相信这是真的:“十二岁……怎么可能?徒儿十二岁还在舞刀弄枪呢。即便这个传说是真的,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人就没弄出点什么动静吗?”

    “小程,这样的人,即便有动静也不会让人怀疑到他的头上。这次为师要去南疆国,估计也是他的手笔。”

    “老师要去南疆国那么久吗?”林云程忘记了手里吃了一半的苹果,“今早听沈大人说南疆使者不日将至,会不会是因为这件事?”

    裴庭安望着院中的山水树木,那棵大树是他二十年前初到翰林画院亲手种下的,而今亭亭如盖,当初见过这棵树的人却不见了,不由得叹了口气:“南疆使者明日将至,点明要见翰林画院的待诏。”

    林云程一脸担忧:“现今翰林画院一共就五位待诏……老师,除了你之外……都是些牛鬼蛇神啊……”

    “小程你原来是在担心这个吗?”

    “那当然了,这五个人里面就只有两个是真实有水平的,一个是老师您,另一个就是那个死缠烂打的爱哭鬼,成天围着老师转,老师要出远门,估计他得愁死。幸亏爱哭鬼被圣上派去北蛮边境记录地形去了,不然愁的就是半个翰林画院。”

    “文远的性格是古怪了些,但翰林画院不能没有他。翰林画院创立之初本意为为君王服务,但身为画家走的路远了,看的东西多了,想表达的内容远远不止这个宫廷。文远是既能隐于朝廷,又能纵情山水的人。话讲小程,你打算一直在翰林画院当入阁吗?”

    林云程望向裴庭安,不知道老师为什么会突然问这一句明知道答案的话,但她还是如实回答:“老师知道我志不在此,当初之所以答应林老头儿拜您为师,是因为我知道画技是您身上最不值一提的东西,其他人不知道,我却是清楚。说实话,翰林画院其他三位待诏都在朝中有不小的地位,反而是您落得清闲,您的才能明明丝毫不输唐大人,唐大人走后,反而不被圣上重用,这实在是没有道理的事,也是天下人的损失。”

    这小徒弟把话又说回自己身上了,裴庭安笑了笑:“你呀,这世上有才华有能力的人多了去了,不差我这一个。”

    “可是现如今当道的却不是正直之辈,蔡、王二人势力盘综错杂,偏偏得皇帝信任,从上至下沆瀣一气。姓王的去地方县份办公,当地至少得给他三万两银子做招待,三万两银子!”林云程说着便气不打一处来,“我知道朝中高官去地方办事确实有招待的规矩,但是这数目也太吓人了点,不知道地方官员又要因此苛刻多少百姓。”

    “小程的心愿,是世间永见清明吗?”

    “倒也不是心愿,只是觉得这个世道本来不应该是这样。云程恐怕要在绘画上令老师失望,如果不是老师在这里,这个画院我是一刻都不想待。”

    “这也是为师想和你说的,希望你能够帮徐彦在画院立稳脚跟,这件事完成后,愿你能够发挥自己应有的才能,”裴庭安望了望屋外,“天色不早了,为师要离开了。”

    十年的师徒,互相都理解对方此刻的心情。

    离别的话语无需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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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心园是后宫的一处园林,月色如水,园林中的湖倒映着天上的月,倒让人分不清楚天上人间。

    “裴爱卿,明日还要接见南疆国的使者,现在四下并无他人,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无事,只是有一幅画想让陛下一观。”

    陈祁昱接过卷轴,却并未打开。

    “裴爱卿可知道朕为何不愿意打开这幅画?”

    “裴庭安不知。”

    “朕知道关于唐暮云的死,你一直觉得是朕误信了作奸犯科之人的谗言才导致的。”

    “裴庭安并未这样想过。”

    “你也明白,暮云自朕登基以来,尽心辅佐,为朕解决了不少棘手之事。只不过,他似乎要比朕更得天下人心。”

    “身居庙堂,为人臣子,这是他分内之事。至于陛下判他死罪,也是他自己的命,裴庭安又岂敢有半句怨言。”

    “这么说,裴爱卿还是在怪罪朕了?”

    “不敢。”

    “面前的这张画,裴爱卿是希望朕打开看,还是拿回去再斟酌一下?”

    “裴庭安这次来见陛下,就没有想过要回去。有一些话,哪怕唐大人给陛下说了千遍万遍,裴庭安还是要说。”

    陈祁昱看着眼前的臣子,昔日的好友,幼时最依赖的玩伴,只见其人君子端方,其行如玉,目光坚毅,虽是俯首之态,但风骨傲人,陈祁昱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那就不要说了,你要说的我都明白。你的画我收下,但是我永远都不会打开看。庭安,我是多么怀念曾经与你们三人共游九州的时光。”

    “陛下乃至情至性之人,裴庭安亦是怀念往昔。但身为臣子,有一些话裴庭安不得不说。”

    这脾气倒和唐暮云如出一辙。

    “现在北域国每年都要向北方蛮族缴纳赋税,南方南疆国势力日渐壮大,西蜀国虽有天险相隔但不得不防,陛下以为北域国军事实力雄厚,周边的国家皆不足以畏惧,但这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自从陛下推行主和政策以来,我朝的军事实力已经不如以往,连一些流民匪寇都解决不了,更别说边境的防御……说到民生问题上,现在盛产粮食的几个县皆遭遇长时间旱灾,洛都的粮价涨了十多倍,西边蛮族商人竟然可以不通过关口的检查就直入洛都……陛下,再这样下去,北域国岂不是那砧板上的鱼肉,人人都可以来分食吗?”裴庭安越说越激动,好像是他说得越多,面前这个皇帝就能听进去一样。

    “你现在只是一个画院待诏,这一些事情不是现在的你能管的,”陈祁昱闭上眼睛,“我承认,我确实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帝,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害你,希望你也不要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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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年前。

    “暮云兄弟,听闻你最近夜夜笙歌,陛下要我和另外两名画师在你的府上暂居一月并加以记录。”裴庭安抱着空白画轴哗啦啦往桌上一放,拍了拍衣角坐了下来。

    唐暮云并没有感到意外,他沏好了一杯茶递给裴庭安:“庭安大哥把所见到的情况如实记录就好。”

    “暮云兄弟如此洒脱纵情之人,只为天下百姓而入朝为官,这几年来为陛下铲除不少异己,招安了多处贼寇,解决了多少天灾带来的民不聊生,而现在的你却纵情声色,你可知陛下此举的用意?”

    “并没有你说的这么高尚,只是为了完成裴老先生的遗愿罢了。庭安大哥,你与其关心我,倒不如想想自己,你那幅画了五年的画……”

    裴庭安知道无论如何都拦不住面前这个人,但还是试探性地开口:“你要一意孤行我不拦你,令嫒怎么办?她性格孤僻,你就忍心对她不管不顾吗?”

    “芹枂生性坚韧,没有我这个爹在她也能过得很好。倒是你现在怎么有这么闲的功夫劝我,等你下定决心要把你那幅画交给陛下的时候,和现在的我也没有什么不同,”唐暮云轻轻叹了口气,“家父本江湖草莽,承蒙裴老先生照顾,才不至于误入歧途,对于我,裴老先生更是视如己出,你认识我这么久了,我的决定你还不清楚吗?”

    裴庭安望向唐暮云,眼底的悲伤再也关不住:“你可知道如果没有你,当今的皇上就如同行尸走肉,任奸臣蒙蔽,到时候受苦受难的是北域的百姓。就算是为了天下苍生能看到一点点的公平正义,能忍的暂且就忍下来吧……”

    唐暮云闻言开口打断:“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天下何愁没有唐暮云,陛下只是容易偏信,只要得贤臣相助,断不会让天下受苦。我已经得罪太多人了,功高盖主,这是我逃不过的劫难。”

    “当年家父与先皇的事迹,现在仍然是江湖和庙堂之人的美谈,你也知道陛下本来就没有治国的宏愿,他能当上帝王,完全是造化弄人,”裴庭安上前一步,双眼里已经有了些许泪花,“如果你不在了,他又该听谁的?我又该怎么办?”

    “庭安大哥,你不要那种眼神看我,你要知道陈祁昱他只给你个闲散官职,就是为了让你远离权力的漩涡,他永远都会听你说的话。而我对这个皇帝已经彻底失望,如果不是因为裴老先生,我是绝对不会入朝为官的。诗酒江湖的日子本来对我来说唾手可得,可裴老先生让我明白,那样的日子不过是自私的虚度光阴,他让我相信读书确实是为了入世为民。裴老先生离世,对我而言本身就是一个很大的打击,现在皇帝又偏信奸臣,只知道享乐,他真的还以为自己是当年的九皇子吗?”唐暮云说着语气越来越重,“即便没有人把他当做皇帝培养过,现在他已经坐上这个位置十几年,难道这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一点都不清楚吗?”

    话音刚落,一个人从屋外走了进来,明媚的双眼里满含笑意:“唐大人这些话未免也说得太重了些,只要你活着,陛下永远会听你的话,正如当年的裴青和先皇。”

    “栖谷,你来得正好,帮我劝劝他。”裴庭安转过身坐下,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

    “我不是来劝人的,我是来喝酒的,顺便请暮云去南疆国看看风景,”关栖谷道,“庭安你不要生气,暮云说的也没错,北域皇帝老儿他就是烂泥扶不上墙,他可配不上我们暮云。对了,屋外面的两个人被人决掉了,请问他们的尸体该放到哪里?”

    裴庭安脸色一变,起身向门外走去,只见那两名画师横在地上,早已气绝身亡。

    “关栖谷,你干了什么?”

    “庭安,你不要误会,这可不是我干的。”关栖谷摊了摊手,“他们是死于天清观的掌下。”

    “你不就是天清观的?”

    “曾经是。”

    唐暮云俯身看着两具尸体摇了摇头:“断不可能是栖谷杀的,庭安大哥,你从很久之前就一直对栖谷看不顺眼,但你可不能随便冤枉人啊,栖谷从来不说假话,你应该相信他。”

    但也不会说真的,裴庭安心想。当时的他并没有想到,两个月后,传来了唐暮云的死讯,关栖谷也回了南疆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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