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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都双璧(三)

    入夜丑时,淮南县奚大户家。

    明亮的烛火将屋子照得亮堂堂,一个身着锦缎的中年人坐在里屋的短凳上,食指不停地敲打着桌面。过了一会儿似乎有一些坐不住,便伸手拿了桌上的茶壶想倒些水,却发现桌子上满满的一壶水早就被自己喝干了。

    他忐忑不安地看向窗外,屋内的烛火轻轻摇曳,这时一阵风把窗户吹开,烛火猛地颤动了一下。

    他起身关窗,不料身后站着一个人,来人正是淮南县令奚叔平。

    “鬼鬼祟祟的,是想干什么呢?你就不能从大门进来吗?”

    奚叔平看着中年男子:“你知道今天县衙有谁来了吗?”

    “谁,新来的灾民?”

    “不是,是永城唐陵之和裴青的儿子。”

    中年男人显然是一惊:“唐陵之?他怎么会来?”

    “问题不在于这里,我是想说,那义仓里的储备粮,你平日里到底偷卖了多少?裴青来了你打算怎么交代?”奚叔平显然是很着急,在屋里来回踱步,“让你平时贪这么多,真碰上事情了自己也没有办法解决!”

    中年男人听闻奚叔平所言道:“让他查出来就查出来了呗,反正又不止我一个人贪,这事情牵扯到合州富商,又牵扯到中央官员,我就不信那裴青来了又能怎样,大不了……”

    “大不了怎么样?”

    “大不了把他弄死在这儿,然后把消息封住,说是灾民群情激愤误杀。”中年男人思索着,一副鱼死网破的架势。

    “你真是木鱼上不了树,唐陵之在这儿,你有那么容易下得了手?况且如果裴青真的死在这儿了,中央肯定会派人来查,你十个脑袋都不够砍。”

    “叔父,你不要着急,这事情即便查出来了,那裴青也动我们不得,如果他真要依法查办我,他的脑袋也不够砍。”

    “你啊你,那你准备怎么说义仓储备粮的事?”

    “那还不简单,前些日子城楼要翻修,卖了一大半储备粮,新来的储备粮还没送到,负责押运的官差就在半路暴毙了。叔父,这么说可就没我们什么事了。”

    “最好是!”奚叔平气愤地甩了甩袖子,“你知不知道沿路的有些灾民都开始易子而食了,那情状有多惨,我不相信你心里真的一点数都没有。”

    “那大概就是那些百姓的命吧,既抵御不了天灾,也抵御不了人祸,只落得个悲惨下场,”中年男人道,“饥荒年年都有,叔父不要太放在心上,现在主要的是和上面的人打好关系,叔父才有机会往上走啊!”

    奚叔平阖上了双眼,万般无奈积聚在心头,他害怕,怕的不是裴青真的查出来什么,他是害怕得罪上面的人,毕竟他自己人微言轻,有很多事情根本没有办法自己做主。

    “至于那唐陵之,只凭借一身武功就肆意妄为的江湖匪类而已,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对我们也造不成实际上的威胁,我们主要对付的人应该是裴青。”中年男人道,“夜深了,叔父快回去吧。”

    裴庭安在屋外听见里面的对话,努力捂住自己的嘴使自己不发出声音。

    唐陵之走之后他就一直睡不着,顺着屋檐旁的柱子往下滑,竟然自己一个人下了屋顶,在空旷的街上走着忽然看见了不远处一户豪宅里面闪烁着灯光,就好奇钻了进去,一路下来愣是没被人发现。

    得快点告诉唐叔叔。

    “谁在外面?”奚叔平突然一声吓得裴庭安慌忙轻步往转角处退,这时一只狸花猫从房顶跃下。

    “原来是小锦,”奚叔平抱起猫转身进屋,“大晚上不睡觉,是出来捉耗子吗?”

    这时裴庭安被人一把抓起,他刚要惊呼出声,看到来人后安静了下来。唐陵之当即带着裴庭安离开宅院。

    “小子,我准你乱跑了吗?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儿闯多大祸?”唐陵之骂道,“一个不会武的小屁孩儿还想偷听墙角,真是九条命都不够你折腾!”

    “你凶什么凶,一个人在屋顶上,谁睡得着!”裴庭安不服气,他明明是在干正事,却被说成是添堵,讲究的就是一个嘴硬。

    “你下去和那些大腹便便又骨瘦如柴的灾民睡?他们白日里吃的是树根草皮泥土,不过几天就会被撑死!一路上死那么多人,不用多久就会瘟疫蔓延,你还到处跑?”

    “我……我听到了很重要的事!”说不过,那就转移话题。

    裴庭安便把所听所闻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唐陵之却不意外:“这里的县令根本不可能脱得了干系,他们根本就不怕我们调查,因为他们笃定了我们不敢动他们。”

    “那该怎么办?”

    “等你爹来。”

    “在我爹来之前呢?”

    “好好睡觉,睡不着也得给我睡,实在睡不着可以抱着我。”

    “哦。”

    裴庭安渐渐感到疲倦,奔波了这么些天他也确实受不住,在温暖的怀抱里睡得很香。

    “真是不可思议的小子。”唐陵之想。

    ………………………………………

    “裴叔叔,我来策马就可以了,你歇一天,我保证比你骑得快,”唐暮云抬起头望着裴青,“你又不肯多租一匹马,真小气。”

    “小子,钱又不是你出,一匹马怎么了,你有我的包裹重吗?你可得抓稳了。”真是直言不讳的小子,心里想的什么全都写脸上了。

    “那没问题!”说罢唐暮云飞身上马坐到了裴青身前,“裴叔叔才是,抓紧我。”

    马儿长嘶一声向前飞奔,那马鞭如紧绷的弓弦一般,让马儿像离弦的箭一样飞驰。

    “好小子,御术不错啊,跟你爹学的?”

    “我爹经常被人追杀,跑得又很快,我为了跟上他苦练好久。”

    “……那你爹……挺厉害的。”

    “明明是我更厉害吧,每次他受伤我就跟在他后面擦屁股,给他买伤药甩追凶,还得照顾他。总之大人都不让人省心。裴叔叔你也是,明明骑累了还不松手,早让我来我们今天就能到了,照这个样子今天之内能不能赶到都难得说,你们大人都喜欢嘴硬。”唐暮云一边飞速策马,一边那嘴叽叽喳喳直叨叨,听得裴青头疼不已。

    “小子,你好意思说我。昨天上午那家菜馆子确实不太卫生,可你反应也太过了,我不认为这比把马的头砍下来的举动更省时间。”裴青还没骑过这么快的马,一时间有些不适应,紧紧地拉住缰绳,同时还不忘回话。

    “可那确实是一家黑心店啊,你肯定没见过地头蛇吧!那可是强买强卖不知道坑了多少老百姓的钱,不好好惩治一下怎么行!”唐暮云猛一甩鞭,那马儿飞得更快,颠得裴青身形有些摇晃。

    “不要太快了,小心马儿累坏跑不动,走路还耽误更多时间,”裴青道,“可以慢一点。”

    “该不会是裴叔叔受不住这么快的速度?哪怕没习过武,这样的身体承受力恐怕不行哦。话又说回来,那老板年纪不小,口气也不小,脾气更不小,裴叔叔可赞同他把前一个客人吃剩过的菜端到下一个客人桌上这种做法?”唐暮云忽地转过头看着裴青。

    “小子看路别看我!”裴青训斥道,“这种做法当然是不能认同的,但可以反映到当地街道县衙,而不是你一个小孩子动用私刑。”

    “切。”唐暮云转过头,似是不服气。

    “你不高兴什么?这天底下看不顺眼的人多了去了,你要是每个人都去这么捉弄一下,那这天下还不得乱套。”裴青道,“不是我说,动用私刑在任何时候都是不对的。”

    “别拿你做官的那套来压我们江湖人,”唐暮云一听急了,“一看那人就是做这种生意做久了,说不定还和当地当官的有勾结,或者跟地痞流氓有勾结当官的奈何不了他。总之报官肯定是没用的,而且我也没有做的多过分啊!”

    “不过分?你给我说把缰绳套在人家脖子上让马拖着人跑不过分?即便那人真的以次充好,这未免也太过了些。人家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老百姓,哪经得住这么拖拽,要是出人命了,我看你怎么走。”裴青不禁反驳了几句,这孩子当真江湖气太重,行事全靠心情,这么下去迟早会闯出大祸。

    自己可得好好照顾他才行。

    唐暮云没再说话,他觉得很委屈,明明自己惩戒了坏人,反而被说做得太过分,想着想着眼泪竟然啪嗒一声,直接掉了下来。

    “小子,不要哭,”裴青摸着唐暮云的头,“这世界上大奸大恶之人,想必你也见过许多,不是每一个人都要靠武力的手段去征服、去惩戒,况且那个人只是一个贪图蝇头小利的老百姓,更不需要用武力去解决。况且你今天惩戒了他,你就能保证他下次不会再犯吗?你就能保证其他人不会再犯吗?一时冲动只会害了你自己。”

    “那交给官府去办就能解决吗?”唐暮云哭着问。

    “官府是有公信力的。如果每一次矛盾都是靠私人打架解决,那社会就会乱套;如果有一套公平的惩戒标准,以此标准为戒,相信很多人不会去触碰那道界线。明白我的意思了吗?”裴青擦掉唐暮云的泪水,“我也不知道现在的你能不能听懂,反正我要说的话就这些了。”

    “能懂。”唐暮云停止哭泣,“你说的话有道理。但是如果官府不管那又应该怎么办呢?谁又来管呢?”

    “不会不管的,小子,如果官府真的不管,我们现在就不会在去合州的路上,”裴青道,“你要相信裴叔叔,我说的事就一定会做到。”

    唐暮云在那一天,听到了让他铭记终生且改变人生的话。

    “一个月内,合州饥荒解决;三个月内,合州物阜民丰。”

    淮南县城隍庙。

    唐陵之把一些昨夜盗来的食物分给灾民,奈何根本不够分。无奈之下,他只好先让青壮年和妇女儿童先吃到食物,再分了些药物给他们。裴庭安一声不吭,安安静静地待在一旁煮药。

    “恩人啊谢谢你!”一位骨瘦如柴的青年道,“你刚才说有什么想问的尽管开口,只要我知道的一定都告诉你。”

    “你们是什么时候来淮南县的?”

    “上个月末,在这边也待了大半个月了。”

    “没有食物可吃大概在什么时候?”

    “上个月初就什么都没得吃了,我娘在上个月中病逝,但是我完全不敢哭出声,只要一哭啊,这附近的饥民就知道哪家死了人,都等着吃尸体呢!”青年无奈地说。

    “那你们知道为什么朝廷的赈粮迟迟发不下来吗?”

    “天高皇帝远的,上哪知道这些事情啊!老百姓的命,根本就不是命嘞!”青年摇摇头,“即便真的有赈粮,这要经手多少个当官的,又要被扣多少,这也不是我们能左右得了的事啊!”

    唐陵之叹气:“真是混账皇帝!”

    “也不能这么说,”青年无力地摆摆手,“皇上已经够好了,坏的是那些贪脏的官,拿我们的命来榨钱。”

    “对了,大哥哥,淮南县县令的官声怎么样?”一旁安静的裴庭安突然问道。

    “这就不知道了,像城隍庙里面的这些人都是才来这里避难的,要问的话可以去城西的居民区,那边是这个县居民的聚居地。”青年有气无力地说道,“我太累了,我想歇一下。”

    “那你好好休息,小子,走,去城西看看。”

    城西。

    “唐叔叔,为什么我们要走屋顶……”裴庭安很是不习惯被人提溜着走,“直接问不好吗?”

    “直接问肯定都是说好话,谁知道突然多出一个陌生人打听这些东西会带来什么麻烦,”唐陵之回答,“你要是实在不喜欢走屋顶,你自个儿去问。”

    “好啊没有问题,你先带我下去。”裴庭安当真便道。

    “现在要我带你下去了,昨天晚上到底是哪个长了翅膀的小子自己从屋顶上飞下来还去听人墙角的?”

    “我下次不会自己一个人乱走了,唐叔叔放我下去吧,我自己一个人也方便些。”

    真是不知危险的小子,也罢,自己一天到晚把他带在身边也不算个事儿,反正有自己看着他也出不了什么意外。

    “这把暗玄鸟给你,”唐陵之道,把一只小巧的黑色弩箭递给裴庭安,“它看着像一支毛笔,这里有一个机关,按两侧它就会弹出弓和弦,按下方会发出带倒钩的箭矢,有三只箭,危险的时候可以防身。有事也可以往天上发箭矢,我看到会赶过来的。”

    裴庭安没有拒绝,默默收好。当唐陵之把裴庭安带到地面上转身准备离开时,裴庭安抱住了他的衣角。

    “唐叔叔注意安全,消息探听完了要来找我。”

    真是的,虽然见多识广明事理,但本质上还是小孩子嘛。唐陵之笑了:“放心很快回来,总之要等叔叔回来吃午饭。”

    裴庭安在街道上走着,并没有急于进某一户人家,而是沿着街道仔细观察。由于大量饥民涌入淮南县造成小范围瘟疫,几乎所有居民家里的窗户和门都封得严严实实,但有一些屋内和院落里明显还能听到砍柴烧水的声音,但这些家庭无一例外大门都封得死死的,门上积了许多灰尘,显然是从那些灾民到这里过后,这里的居民就没有再出过门,全靠存在家里的余粮过活。

    “那大户家里晚上桌子上都有鱼肉……”裴庭安想着咽了咽口水,他已经半个多月没吃过新鲜的鱼肉了,上次吃还是蹭九皇子的饭。

    真是奢侈啊,自己家都没这个县的大户吃得好,想想竟然还有些委屈。一个大户尚且这么奢侈,真不知道从老百姓身上刮了多少钱,账本上的东西算起来怕是个惊人数字。

    对了账本,如果唐叔叔能拿到账本,不就能坐实这些人干的事了吗?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走了很久,来到一处破败的小门前,这门破得已经关不住,裴庭安往里望了望,确定有人在便轻声敲门,用脆生生的声音喊道:

    “请问有人在吗?”

    屋里的小兰正在照顾卧床在病的外婆,小兰的母亲夏娘正在屋后劈柴,听见声音本来打算不闻不问,但这声音的主人明显是个有生气小孩子,根本不像是灾民,便来到门前:“小朋友是要找谁?”

    “我和我爹要去宿州探亲,但是在路中被灾民冲散了,我现在正在找我爹,”裴庭安眼泪汪汪地望着门里的人,“但是我找了好半天都没找到,街上也没有吃的,我现在好饿好累,阿姐可不可以让我进来歇一下?”

    门外的小孩看起来最多不过八岁,小脸有些脏脏的但能看出来是个小漂亮;身着绿色绸缎袍子腰坠红色宫绦,一副官宦子弟的打扮。

    夏娘本来不想和达官贵人的孩子有什么交集,但面前这个小孩长得喜人,眼睛亮亮的还盯着她看,让她不由得同情心泛滥。

    也就是给个歇脚的地方和给口水喝的事,就开门让孩子歇歇吧。夏娘如是想。

    “谢谢阿姐,你人真好,”裴庭安笑着进了门,“打扰啦,我不会坐久的,我歇一下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