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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都双璧(六)

    裴庭安闭目感受到了一丝冷风从足底升腾,那施玚绕了不知多少个圈来到一处石洞口,又拍了拍裴庭安的背叫醒他。

    “安庭小子醒醒,我们已经到了。”

    裴庭安睁眼,只见头顶的岩石像是冬天屋檐垂下的冰柱一般千变万化,像是寺院里面的藻井,却远比那人工雕刻的图案更加磅礴,让人见之震颤。

    “这里本来有水的,洞口有地下河,”施玚道,“就是面前这个长坑,现在也没水了,就剩些湿气。”

    裴庭安还在惊叹于面前的鬼斧神工,想要把见到过的每一块石头都刻进脑子里。施玚却把裴庭安放下,牵着他的手:“安庭小子,你随我来。”

    沿着长长的河道渐渐往洞穴深处走,两处的石壁愈发狭窄,直到只有一人能通过时,施玚松开了裴庭安的手把他往前推了推。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岩洞,洞壁上又伸出五个洞口,中间的洞像是自然形成。裴庭安仔细看着洞口的形状和纹理,伸手摸了摸洞壁。

    “你们都先下去罢,”施玚话音刚落,上百来号人分别往旁边的洞口走去,只剩下施玚和裴庭安在中间的洞口,“看好了便进来吧,这几天你跟我住这里,不会少了你吃的喝的。”

    安静了许久的裴庭安开口:“大哥哥,你就住在这里吗?这里好好看,这些石头也很漂亮。”

    漂亮么?施玚不知道,他这两月来一直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待着,亲眼看着这地下河一点点变枯竭,耗费极大精力为他人补窟窿,他简直比女娲还勤快。

    虽然他自己也在做见不得光的生意就是了。

    “喜欢就好。你叫我施大哥就行,这间屋子里的东西你可以随便看,其他几个洞口不能进去,不然你就永远都找不到你爹了,清楚了没?”

    “都听施大哥的,”裴庭安丝毫没有惧色,抬起头笑了笑,漂亮的杏眼闪着星星一样的光,“这里确实很好,我从没见过这样奇绝的景致,想要把看到的石头都画下来呢!”

    “安小弟懂画画吗?”见眼前小孩儿丝毫不闹心,施玚不由得叫得亲切,“案上有纸笔,你随时可以拿来用。”

    裴庭安看向正中央的长案,头顶一束自然光倾泻而下,正好洒在了长案所在的位置,长案上有本册子,似乎是个账本。

    “施大哥,这是什么?”裴庭安隐约觉得这东西很重要,抬头看向施玚问道,“我可不可以看看?”

    施玚看向裴庭安,不过是个七八岁小孩而已,平日里再是念书不过之乎者也,这个年龄的小孩儿哪能看得懂什么账本,况且……

    况且这个账本本来就是要拿给外面的人看的,也就无所谓了。

    “当然可以,我说过这间屋子里的东西你都可以看,”施玚摸了摸裴庭安的头,“有看不懂的东西都可以问我。”

    裴庭安点点头,认真翻起了账册。

    施玚看着裴庭安心底越发喜爱,这小孩不吵不闹还长得漂亮,如果这小孩儿的爹死掉或者永远都找不到,那自己就勉为其难收他做义子也不是不可以。

    裴庭安仔细将每一处细节记在脑海里,忽然是想到了什么,又仔细往回翻了几页。

    “施大哥,这账册是不是有问题?”裴庭安知道自己的表情没办法瞒过面前这个人,便实话实说。

    “怎么了,这账册是手下人做的,哪里有问题?”施玚心中一惊,难道自己伪造的这份赈灾账册真的有问题,竟被一个小孩儿看出来了?

    裴庭安往施玚那边靠了靠,伸手把账本高高抬起,用手指了指一处地方:“这里,单价乘总量乘饥荒发生天数和实际价格有空缺,因为是按最大人数算的,而实际人口现在已经没有一个月之前那么多了,有半月多的时间把死人总数算进去,数目不小。”

    裴庭安想了想继续说:“就算是死亡人数往少了算,那空缺也很大,假设那些缺少的人口是在昨天去世的,那也有空缺补不上,所以这账本可能是假的。”

    “你是谁家的小孩子,你爹叫什么名字?”施玚见这小孩思路清晰,指明问题一针见血,绝对不是一般的官宦人家出来的小朋友。可是北域有姓安的世家大族吗?

    “我……我爹是商人,我们在西僰国边境那边做生意,这次是有我爹的朋友在这边,所以来看看。”裴庭安不习惯撒谎,但还是尽量做到气定神闲地胡言乱语,但愿这土匪头子看不出什么端倪。

    商人儿子,难怪对账目如此熟悉,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这账本交他来改不是更好?思及至此施玚便道:“果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安小弟,你看看还有什么地方不对的,帮施大哥改改。”

    裴庭安看向施玚,那人虽然看向他的目光柔和可亲还抱着自己走了一路,但那人视人命如草芥,如果自己不答应,那下场应该和去别的洞口没什么差别了。

    “好是好,可是我写字比较慢……”裴庭安道,忽然放下账本抬头看向施玚,“施大哥我饿了,有好吃的吗?”

    “哈哈!真是懂事的小孩儿,当然有!你等着,施大哥这就出去给你取些吃的来!”

    裴庭安见那施玚离开,在洞内迅速四下看了看,他很想去别的洞看,但那施玚肯定没走远,万一被发现那可就不妙了。

    施玚离开后,唐陵之走进洞内一把抓起裴庭安的手把脉,裴庭安不解:“唐叔叔,我没事的?你不要太紧张了。”

    “鬼知道那头子给你吃了什么!你也真是的,人家给你什么你就吃什么,万一是毒药呢?”唐陵之见裴庭安无事,便安下心来,但嘴上还是在不停念叨,“我说另外几个地方你就别去了,这些家伙做的是贩卖人口的生意,好些灾民被他们抓去卖到北蛮子那边,另外几个洞都是关人的。”

    “那唐叔叔能取到证据吗?”

    “难,这里空间密闭,他们人多,哪怕有通天的本事也很难全身而退。”

    裴庭安指了指头顶的天光:“从这里出去难道也不行吗?”

    唐陵之看了看万丈高的石壁摇了摇头:“太高了,而且这里在整个洞窟的中心,除非能找到三个等距借力点,否则很难从这里直接出去。”

    “那唐叔叔你先去外面,我会想办法的,”裴庭安道,“那人快要回来了,不用担心我,目前他对我挺好的。”

    施玚不一会儿就回来了,拿了些烤肉和水进来:“菜要明天才有得吃,今天先吃这些。”

    “施大哥一起吃吧!”裴庭安接过施玚递来的食物,放到了放置酒杯的桌子上,“施大哥拿得也太多了些,我一个人肯定吃不完。”

    “喂,安小弟,你和你父亲走散了,难道你不怕吗?”施玚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如果没遇上我们呢,你今晚的伙食该如何解决?”

    “很简单呀,先离开这里,找吃的才是最重要的。话说今天我还以为走出灾区了呢,没想到那竟然是幻境。”裴庭安一边小口啃着鸡翅一边说着。

    “要是今天我们几个弟兄没出来,你就得饿死在那幻境里面。你爹也太不负责了些,竟然留你这么小的孩子独自一人。”施玚看着裴庭安道。

    裴庭安想了想自己的爹,那确实,各种意义上的不负责,虽然他理解那也不是爹自愿的,但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唉,他丢下我一个人好多次了。”

    “安小弟就安心住在这里,我施玚是绝对不会留你一个人的。等找到你爹之前你就把这里当自己家,想要什么都可以跟我说。”

    “好,谢谢施大哥。”

    ………………………………………

    “暮云,这幻境可以破吗?”裴青问,眼前这个小子武功高强见识颇广,倒让裴青心生敬佩,同时也在心底里认可这是个值得依靠相信的伙伴。

    “所有的幻境都是依靠阵眼运作的,想要不受影响只有两种方法。一是直接毁掉阵眼,但泽兑阵范围较广,最小的泽兑阵也能影响一个县,大一点的可以影响整个州,阵眼也很难找到,即便找到了单靠个人也毁不掉,除非用炸药炸毁或者五个以上武功高强的人同时出招致毁,否则绝无可能破坏掉阵眼分毫。二是喝解药,但解药通常只有布阵的人才有,解药通常是布阵所在的天灵地宝整出来的,和所在地气相连接,所以泽兑阵的解药有唯一性。”唐暮云尽可能解释得清楚,“也就是解开的几率很小,我们只能尽可能排除干扰。”

    “那影响范围如此广的幻境就不会停止吗?”

    “直到所在地气油尽灯枯之前,幻境会一直存在。地气没了,当地很长时间都不能长植物庄稼,这个时间可以持续上百年。所以一般江湖人是不屑于耗费巨大力气去干这种事情的,要布置这样大范围的幻境条件也非常苛刻,真想知道是谁的手笔。”唐暮云扒拉着脚下的草丛,“这应该是阵的边缘,实感居然这么强烈。”

    “所以,暮云的意思是,这次饥荒不是天灾……”裴青说着,紧锁眉头,不愿意说出那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是人为造成的,”唐暮云肯定地说,“我爹应该是调查了许久,但都不知道幕后到底是谁在搞鬼。”

    “对了,暮云,你是怎么知道泽兑阵的?你以前有遇到过吗?”

    “没有,但是我爹遇到过,那个泽兑阵很小很小,大概几个村子那么小,我爹都被困了一个月,”唐暮云道,“这个泽兑阵那么大,他肯定也被影响了,只是希望他这次没事。”

    “放宽心好了,我们一定会尽快找到你爹的。”裴青道,“我们还要找到主使人,早日破除这千里大阵。”

    ………………………………………

    “合州知州成赋,合州通判石琦,京西路经略安抚使王幹……”裴庭安看着这些官职和名称,在心底默念了许多遍。

    “安小弟,这些就是需要改的地方吗?”施玚看着裴庭安在账册上圈画的地方,“竟然有这么多处漏洞。”

    “是的,漏洞很多,但是这些地方改一改就没有大问题了,”裴庭安道,“施大哥,新的账册是我来写吗?”

    “不必了,我来写就好。”施玚刚坐下,发现裴庭安望着他看。

    “怎么了?安小弟想亲自提笔吗?”

    裴庭安摇摇头:“不是的,我是在想一个问题。施大哥,我是不是永远都出不去了?”

    施玚脸上的笑容僵住很短暂的瞬间,不过下一秒却恢复如常:“安小弟何出此言?只要有我的允许,你想去什么地方都可以。”

    “因为我帮你做了假账。施大哥会那么容易放我走吗?如果我出去说这账是你让我做的呢?”

    施玚哈哈大笑,看着裴庭安认真的眼睛道:“你不过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孩儿,其他人凭什么相信你?后一个问题更不用担心,这本账册我会亲自写,还得谢谢安小弟把其中的纰漏指正出来。”

    “那要谢谢施大哥照拂了。”

    施玚摸了摸裴庭安的头:“小子,你很聪明。我虽不是什么善人,但言出必践,说到做到。你只安心在这里住,等时机一到,这世上再没人可以找得到我,那时候你就算是说出去,对我来说也没有任何影响,明白了吗?”

    裴庭安点头,安安静静地坐在施玚旁边拿起纸笔画画,施玚看着灯下可爱的小孩,心情不由得放松下来。

    等施玚把那账册整理好,裴庭安早就趴在长案的一头睡着了,施玚将小家伙轻轻抱起,发现了他在桌子上留下的画。

    画上画的是挽弓射雕的施玚,骑在高头大马之上意气风发。不由得赞叹这精妙的画工,更难以想象这是出自一位七岁孩童之手。

    唐陵之在天黑时趴在洞外偷看,确认裴庭安安全无虞,便悄悄离开了。

    ………………………………………

    裴青回了屋子,唐暮云悄悄来到那几人屋前,轻身一跃便上了房顶。

    崔旭趴在桌子上无精打采,手指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子,敲了一会儿似乎是觉得敲桌子不够解闷儿,便深吸一口气,对着桌子上的烛台缓缓呼出。那火焰往旁边斜了斜,保持在一个倾斜角度,直到崔旭那口气儿不够了,才悄悄正了点。

    “头儿,别吹了,快睡觉了。”

    “唉……睡不着啊……”

    “你这么点着灯我们更睡不着。”

    “怪天怪地就不怪下自己,你们不本来也睡不着么?”崔旭说着,把蜡烛吹灭,手指头又开始敲打桌子,“不点灯就不点灯,该睡觉了。”

    “那你也别敲桌子啊!”

    “不得行,得快点通知上面的人,说裴青已经进入合州了。不知道为啥子,我这心里头一直在敲棒棒,整个人都神戳戳的。”崔旭到,手指忽然停了下来,“你们说裴青身边那小子会不会在偷听?”

    唐暮云闻言屏住呼吸,轻轻趴在房顶动也不动,虽然被发现也没什么大不了,但会离事实的真相更远一步。

    “没什么,可能是一只鸟飞走了。头儿你忘了,我们也在受幻境影响呢。”

    崔旭闻言更加烦躁,猛地一拍桌子:“你这娃儿说得对,我们要赶快把裴青带过去,就不用受这鬼幻境的影响!反正裴青也是要过去的,是生是死就不是我们要管的事情了!”

    说完他又沮丧地坐下:“可是这样有损阴德。上次来的钦差半路暴毙,要是裴青出事情,指不定闹出什么天大的篓子。”

    “头儿,这裴青得罪京城不少官,除掉他说不定我们还能得好处呢!”

    崔旭“噌”一下起身跃到说话人的面前,猛地弹了一个脑瓜崩:“你这瓜娃儿,说话不经大脑,我硬是倒了八辈子大霉才有你这个仙人板板手下!我们帮上面忙除掉他了,出事了去顶罪的就是我们!你得几个钱啊就给人卖命!你想当坏蛋就别犯蠢。”

    “不给裴青说,害怕坏事。最好两边都不能得罪,我们直接给上面送个信好了,其他就别管。”崔旭思来想去准备和稀泥。

    那拦路的黑衣人是上面派来监视裴青的,奈何这裴青身边突然多出来一个武功高强下手狠毒的毛头小子,这才让他们几个跟过来。

    但崔旭身为天选打工人,这个月吃得不好也没拿到窝囊费,怎么可能给你干实事,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这裴青一条生路。

    “算了,睡觉,干完这个就回西僰国挖笋子,再也不想混这口饭了。”想太多的崔旭感觉脑子快原地爆炸,直接往床上一躺沉沉睡去。

    唐暮云把所见所闻都和裴青讲明,还念叨大半天劝他原路返回,不要搭上自己性命,等自己爹把阵眼破了再另寻他法。岂料这裴大人比自己爹还难伺候,说什么也不肯离去,把唐暮云气得直跳脚。

    “真是的,都说了有人要害你,怎么不听人劝呢?那钦差就是这么死的你不知道?你又不会武功,真要一堆武功高强的人围上来我连自己逃跑都顾不上的哦?”

    又来了,这小孩说话老是一堆小问号。

    裴青摸摸唐暮云的头:“放心,我不会死的。我要是真死在这里,就是老天爷瞎了他的狗眼。”

    唐暮云在那时感受到了一股他从未见过的豪情,他形容不上来。之后为了裴青说的这话,他放弃了诗酒江湖的生活,在朝堂付出了他的一切——包括生命。当然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