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都双璧 (七)
裴庭安正准备睡觉，隐约听见隔壁洞穴传来一阵哭声，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但还是扰得他无法入眠。
他起身看了看四周，发现施玚并不在洞中，好奇使他寻着哭声传来的方向走去。裴庭安动作极为小心，生怕惊动了附近的人。然而他向四周瞧看，并未发现洞里有其他人。
奇哉怪哉，明明有好多人进了这洞，怎么这会儿进去又瞧不见人？思及至此，裴庭安下意识觉得不对劲。
这是幻境！
他迅速躲进角落往来时的方向看，并未发现有任何异常。而此时小孩的哭声愈加强烈，好奇心驱使着他一定要一探究竟，他便大胆向哭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屋子里有几十个大铁笼子，全部被悬挂在石壁上，空气中弥漫着似雾似烟的漂浮物，隐约可以看见中间的笼子里关着那个哭泣的小孩儿。
裴庭安看了看悬挂在半空中的笼子犯了难——这到底要怎么过去？他又恐大声喊叫会惊扰他人，虽说可能是幻境，还不知道这里和现实有什么联系呢。
他晃了晃悬挂着笼子的其中一根靠近地面的铁链，直接爬了上去。往下望时只见一片毒液浸满了下方的池子，不停地冒着热气，像是一千条鲶鱼在长满青苔的绿色池子里吐泡泡，模样甚是可怖。
刚才还看不见这个毒池，只是不知道这毒池真的还是刚才的平地才是真的，这下可以确定自己来到这里是在施玚的控制之下，裴庭安松了口气，心想:施大哥带我来这里到底是要看什么。
那悬空的铁链爬起来倒是异常顺利，裴庭安不一会儿便爬到了笼子面前，他敲了敲笼子朝着那哭泣不止的小孩说道:“我叫安庭，你是谁？为什么哭？我要怎么救你？”
那小孩抬眼看了看裴庭安，左右瞧了几眼才开口道:“我给你说了我是谁，你就能放我出去吗？”
“你不说我也会想办法救你的，因为你吵到我睡觉了。”裴庭安不喜欢这种被人缠上的感觉，他是来救人的没错，但这并不意味着自己就必须被要求这么做。
“……那我不能告诉你我是谁。”小孩说。
“啧，”裴庭安不悦，“那没办法了，请你继续搁这儿待着吧。不过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先睡个觉再想想怎么救你。”
小孩儿见裴庭安转身要走，立马叫住了他:“安大哥！等一下！先听我讲完。”
“我是被人贩子绑来这里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出去，那些人贩子说的话不是汉话，我听不懂。”
这里四下无人，就只有面前这个小孩儿，自己又可能在幻境里，裴庭安思及至此看着小孩儿开口说了两个字:“施玚。”
小孩儿明显是愣了一下，半晌开口说道:“安大哥，你知道我的名字？”
裴庭安觉得如果是施玚让自己来到这个地方的话，里面的东西肯定和施玚自己有关，但没想到那个小孩子就是施玚。裴庭安有些慌神，但很快镇定下来:“我当然知道你的名字，不然我又不认识你，凭什么来救你呢？你把你怎么到这里的经过说与我听，我再想办法救你出去。”
“不是，因为我娘亲给我说过，来救我的人只要说出我的名字，就可以放心跟他走，”小施玚说，“安大哥不要误会。我们家乡遭遇了饥荒，我和我娘半路被这帮盗匪给劫了去，我娘已经被卖到北蛮那边了，这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并不知道出去的办法，我娘说过来救我的人会有他自己的办法的。”
“……你娘心也挺大的，”裴庭安无语，“这笼子又没个门，你是怎么被关进去的？”
“不知道，我当时饿晕了。”
“你还是继续在这里待着吧，等你快被卖掉的时候我再来看你。”裴庭安转身佯装要走，小施玚向笼子外伸出手，发现那笼子竟然是幻象。
“你看，你这不是出来了么，明明你自己就能救你自己，为什么要一个人哭？”裴庭安甚是不解，那施玚让自己看这么一出戏究竟是何意。
“我……我爹我娘都不在了，我之前试了很多次，都没有从这里逃出去。我要再出不去的话，我就要卖给北蛮子当奴隶了，我不想给北蛮子当奴隶。”
裴庭安转过身看了看年纪和自己相仿的小施玚，似乎是相信了他说的话:“你可以跟着我，可是我不跟你保证能带你出去啊，毕竟我也是被抓来的。”
“对了，他们抓了汉人会走淮南东路一路向北，直到进入玛嘉国的地界，那里有交接的人。”小施玚说。
裴庭安带着小施玚缓缓沿着晃动的铁链滑下:“你知道的好像不少，你真是被抓来的人吗？”
“为了逃出去，我们很多人都一直在探听消息，但现在只有我知道。”小施玚说着，话语中有一丝遗憾，又像是有什么难以启齿，便没再说话。
裴庭安想得出神，忽然脚下一滑，身体失去重心，从半空坠落，小施玚伸手去捞，却只见裴庭安往毒潭坠去，根本来不及反应，只听得裴庭安一句:“你快逃出去。”
裴庭安被惊醒，果然是一场梦，但梦里自己的自我意识竟然是清醒的。他抬起头，发现施玚就躺在自己身边，呼吸浅浅地，手轻轻搭在自己头顶。
果然是个制造幻境的高手。他刚才梦到的淮南东路，如果梦里小施玚没有骗自己，那……
那沿着淮南东路走，一定可以找到线索。事不宜迟，要赶紧告诉唐叔叔。
裴庭安不知道的是，当年的施玚，最终没能逃脱那个铁笼，这也是梦中的笼子没有门的原因。
………………………………………
天边的旭日像是把地上的树木当成了火柴，用它一点点光擦了一下，就点亮了东边的整片天。
裴青刚起床，就发现唐暮云已经洗漱完毕，倚在门上轻轻歪着脑袋偷瞄他。
“崔旭他们送了点吃的过来，我吃过了，没有毒。”唐暮云抬了抬下巴指向桌子上的吃食，“还有一些干粮可以打包拿走。”
“辛苦了，今天我们尽量中午之前到达淮南县。”裴青简单洗漱后把干粮打包好，将剩下的食物吃完便启程。
“崔旭，”裴青道，“这片树林昨天是这样的吗？”
崔旭心里咯噔一下，看着与昨天截然不同的树林睁眼说瞎话:“是这样的吧，昨天没注意看。裴中丞，前面十七里翻过那山就是淮南县了，我们就不送了哈，就此别过吧。”
“你等会儿，”唐暮云道，“你要跟我们一起走。”
“别吧，我们兄弟几个没骑马……”话刚出口，崔旭恨不得扇自己两个大嘴巴子。
“没骑马怎么跟上我们的？怎么，用飞的吗？”唐暮云瞪了崔旭一眼。
裴青把唐暮云拉到身后:“无妨，就请你随我们一同去吧，你和暮云乘一匹马，你的几个手下就不用跟着了。”
崔旭无奈，只得答应。
唐暮云不想和这人同乘一马，便把马儿驾得飞快，崔旭在马上被颠得早饭都快吐出来了:“小娃儿，你慢一点……晕……”
“嫌晕你就自己下去走路。我们是去办正事的！”唐暮云心情大好，马儿跑得更快了。
“暮云等一下，别跑太快了！”裴青看着越跑越远的唐暮云喊道。
快马加鞭，一个多时辰便到了淮南县边缘，裴青看着一路腐败无人管理的尸体，眉头紧锁，神色凝重。他从包里拿出洛都织得最细密的布条，倒上药液递给二人。
唐暮云虽只有八岁，但也见过许多尸体，各种各样死法的都有，几乎都是弥漫着新鲜的血腥味，像这样大规模成片的腐臭味可以说是从未见过。他用布条蒙住口鼻，把缰绳抓得更紧了。
崔旭见到成片的尸体，只能不断催眠自己这是幻境这是幻境，可那空气中弥漫的腐臭味又那样真实，他不由得出神，看着裴青凝重的神情，回过神来他已经伸手握住了唐暮云拽着的缰绳。
“你干嘛？”唐暮云回头瞪了崔旭一眼。
崔旭答道:“小娃儿，听我说。不能再往前走了。”
“为什么？”
“……不能告诉你们，听我的没错！我对天发誓我这句话不是在害你们，是真的不能走了！”
“可是我爹可能在前面，也不能继续走吗？你想说什么？”唐暮云满意地看着崔旭，眼神里尽是欣赏。
“我……等哈子，你说你爹在前面？你爹是谁？”
“你告诉裴叔叔为什么不能到前面去，我才能告诉你，”唐暮云狡黠的双眼里闪着星星，“要不然你就自己一个人走吧，反正你也没有带马儿来。”
崔旭深吸一口气，用他昨晚吹蜡烛的力气说道:“你们看到的东西从遇到桥头那个兄弟那儿开始几乎都是假的因为有个叫施玚的死变态北蛮子和朝中大官江湖匪类有勾结他们用几万人老弱病残的性命布下了这幻境就是为了捞钱和削弱北域生产实力前面来的那个倒霉蛋钦差就是在前面那段路暴毙的！”
“所以，你认为裴叔叔也会像前一位大人那样半路暴毙？还是你早就知道我们会遭遇不测？”唐暮云道。
“你这娃儿，这哪里像是你这个年龄说出来的话，你得给我说你是谁。”
“我不说，你还能咬我一口吗？”
崔旭抓了抓唐暮云炸毛的发尾:“这才像小朋友嘛，现在我可全都给你们说了，说好了，我可不会过去，那边是幻境最真实的地方，白天黑夜都能给你倒过来，没有吃解药下场必死无疑。”
“可是我爹已经进去了呀……”唐暮云闻言有些不淡定了，“这个泽兑阵这么厉害吗？”
崔旭一把抓住唐暮云瘦小的肩膀使劲摇晃:“小子你说什么？你知道泽兑阵？”
“不仅听说过，我爹还亲手捣毁过清风村的泽兑阵，据说天底下只有我爹破过这个阵来着。”
“你爹是唐陵之？永城游侠！你是他身边的暗玄鸟？天哪，没想到暗玄鸟这么小一只，还以为是个十多岁的少年。”崔旭啧啧称奇，大呼长见识了。
“所以，知道我是谁，还能不能过去了？”唐暮云道，“即便没有我在，裴叔叔还不能进去吗？”
“不能，你应该知道，这泽兑阵对没有武功的人来说有多么凶险。况且泽兑阵就是吸取人的生气和大地的灵气来维持的，等这边缘的树木消失，大阵失去作用的时候再进去也不迟，为什么非要现在进去？”
“大丈夫有必为之事，为朝廷铲除祸害，为百姓消灭饥荒，为合州重回繁华，这些都是裴某职责所在，不得不为。请崔兄弟莫要再阻拦。”裴青行了个礼，“我这马儿你可以拿去，现在你可以走了。”
崔旭咬咬牙，回了个礼后翻身上马:“我在你们住过的客栈等你们十天，十天你们不来找我，我就回西僰国挖笋子！”
“十天后你们来找我了，我就做你们的证人！我知道哪些官的心是黑的，我手里也有证据！”
“对了，进淮南县后不要去县衙，去县衙就直接暴露了啥都查不到，直接去城西！城西很靠近泽兑阵阵眼，要避开那个玛嘉国死变态，他叫施玚！除了唐陵之没人打得过他！”
“我走了！”
崔旭驾起马，头也不回地出了淮南县。
“我爹如果早就到了这里的话，肯定在阵眼附近，而且去过县衙。”唐暮云翻身上马，“我们要听他的，往城西走，绕开县衙吗？”
“先去城西。”裴青道，“暮云你来驾马，走快一些。”
唐陵之看见远远的有一匹马飞驰而来，定眼看清马上之人后先是愣住了，而后松了口气，把剑收好向自家儿子走去。
“爹！你果然在这里！”唐暮云停好马儿后飞扑过去，“这是裴叔叔，是他带我过来的。”
“谁让你跟过来的？”唐陵之上下看了看自家毫发未伤的儿子放下心来，而后来到裴青面前。
“我先说好，你儿子就在罪魁祸首那儿好吃好喝伺候着，你要是不把合州的问题好好儿给我解决了，就准备和你宝贝儿子告别吧！”
裴青闻言有些生气:“裴某不曾得罪过唐大侠。况且犬子是被你掳走的，要是他出了什么事，裴某可不管你是哪门子的大侠，按照律令也要把你办了！”
唐暮云左看看右看看不知道该帮哪边。按道理说是自己爹这边理亏，先是不分青红皂白地绑了人家的儿子，看样子那位不曾谋面的小公子处境还很危险；而裴青并没有为难过自己，相反裴青和之前遇到的那些官员很不一样，他很佩服裴青这种读书人身上让人安心的气魄。
“爹，你是真不会好好说话，有你在，难道还会出什么危险吗？裴叔叔请不要生气，我爹不会让裴公子真的受到什么威胁，他只是一时有些心急，裴叔叔不要与他计较。”说罢抬头看着自己的爹，似乎在等待着他们两人的回应。
“你儿子现在在泽兑阵的阵眼，那里食物充足，你儿子能过得很好。泽兑阵暮云应该跟你讲过，我就不再多言了。现在我把这里的情况先告诉你，你自己做决定吧。等天色变暗的时候我带你去见庭安。”
裴庭安看着施玚，没有说话，低头啃着手里的烤鸡。
施玚不紧不慢，仿佛是在等待着他开口。眼看过了正午，洞里的自然光减弱了一分，施玚起身点亮了石壁上的烛台，又缓缓坐了下来，看着裴庭安画的画。
“你是个商人的儿子，怎么学会画画的？”施玚突然开口，裴庭安差点被噎住，慌乱嚼了几口鸡肉囫囵吞下。
施玚看着眼前的小孩子忽然笑出了声，果然任他再聪明再懂得掩饰自己，本质上还是个可爱小孩子。如果不是县衙那边有自己的人，他恐怕也不能第一时间知道面前这个小孩子就是裴青的儿子。
“这个……有的时候来这边做生意会碰到一些画画的文人，他们卖的画都很便宜，但是拿到我们那边去就很贵。有钱赚嘛，就跟着几个老师学了一下。”裴庭安说完又啃了一口鸡，自己都觉得离谱至极。
“安小弟这线条变化丰富，疏密有致。若春蚕吐丝，有吴带当风之气，这可不像是随便师从几个靠卖画为生的民间文人画师能画出来的东西啊。”施玚眼含笑意，看向裴庭安。
裴庭安仔细思索着面前这人话里的语气，在结合昨晚梦里梦到的事情，他觉得很不妙。
自己的身份说不定早已暴露，还有唐叔叔来过这里的事，应该也瞒不住。那两个姓奚的说不定早就把他们两个的信息卖了。
裴庭安忽然觉得嘴里的鸡肉没有味道了，直接开始摆烂:“我老师是曹洛衣，洛都有一半的寺院上的壁画都是我老师画的。”
施玚也没想到庭安会直接捅破窗户纸:“可那画圣就只有两个徒弟，一个是当今九皇子，另一个是……”
“我就是那个裴庭安。”像是放弃挣扎一般自报家门。
“你是哪个都无所谓，你来都来了，就是我施玚的安小弟。昨天晚上的梦你该还记得吧！你是在梦里唯一一个爬上铁链来救我的。”施玚心情不错，把裴庭安抱起，“被我绑来的人都做过这个梦，无一例外，他们都是懦夫，所以活该被奴役，更有甚者，活该被杀。你在我这里安心住下来，时候一到，我保证你安全！”
裴庭安失神，所以面前这个人，就因为梦里其他人没有去救他，把那些人都卖到了玛嘉国？有些人在梦里的行为不如他意，就直接杀掉？
他突然很不想和面前的人说话，不知道为什么，他认为即便那些人选择自保，那也是他们的选择，爱惜性命难道也有错了吗？
“施大哥，不要为你的滥杀无辜找借口，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裴庭安有些愠怒，在脑子反应过来之前，一番豪言壮语早已脱口而出。
他起身看了看四周，发现施玚并不在洞中，好奇使他寻着哭声传来的方向走去。裴庭安动作极为小心，生怕惊动了附近的人。然而他向四周瞧看，并未发现洞里有其他人。
奇哉怪哉，明明有好多人进了这洞，怎么这会儿进去又瞧不见人？思及至此，裴庭安下意识觉得不对劲。
这是幻境！
他迅速躲进角落往来时的方向看，并未发现有任何异常。而此时小孩的哭声愈加强烈，好奇心驱使着他一定要一探究竟，他便大胆向哭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屋子里有几十个大铁笼子，全部被悬挂在石壁上，空气中弥漫着似雾似烟的漂浮物，隐约可以看见中间的笼子里关着那个哭泣的小孩儿。
裴庭安看了看悬挂在半空中的笼子犯了难——这到底要怎么过去？他又恐大声喊叫会惊扰他人，虽说可能是幻境，还不知道这里和现实有什么联系呢。
他晃了晃悬挂着笼子的其中一根靠近地面的铁链，直接爬了上去。往下望时只见一片毒液浸满了下方的池子，不停地冒着热气，像是一千条鲶鱼在长满青苔的绿色池子里吐泡泡，模样甚是可怖。
刚才还看不见这个毒池，只是不知道这毒池真的还是刚才的平地才是真的，这下可以确定自己来到这里是在施玚的控制之下，裴庭安松了口气，心想:施大哥带我来这里到底是要看什么。
那悬空的铁链爬起来倒是异常顺利，裴庭安不一会儿便爬到了笼子面前，他敲了敲笼子朝着那哭泣不止的小孩说道:“我叫安庭，你是谁？为什么哭？我要怎么救你？”
那小孩抬眼看了看裴庭安，左右瞧了几眼才开口道:“我给你说了我是谁，你就能放我出去吗？”
“你不说我也会想办法救你的，因为你吵到我睡觉了。”裴庭安不喜欢这种被人缠上的感觉，他是来救人的没错，但这并不意味着自己就必须被要求这么做。
“……那我不能告诉你我是谁。”小孩说。
“啧，”裴庭安不悦，“那没办法了，请你继续搁这儿待着吧。不过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先睡个觉再想想怎么救你。”
小孩儿见裴庭安转身要走，立马叫住了他:“安大哥！等一下！先听我讲完。”
“我是被人贩子绑来这里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出去，那些人贩子说的话不是汉话，我听不懂。”
这里四下无人，就只有面前这个小孩儿，自己又可能在幻境里，裴庭安思及至此看着小孩儿开口说了两个字:“施玚。”
小孩儿明显是愣了一下，半晌开口说道:“安大哥，你知道我的名字？”
裴庭安觉得如果是施玚让自己来到这个地方的话，里面的东西肯定和施玚自己有关，但没想到那个小孩子就是施玚。裴庭安有些慌神，但很快镇定下来:“我当然知道你的名字，不然我又不认识你，凭什么来救你呢？你把你怎么到这里的经过说与我听，我再想办法救你出去。”
“不是，因为我娘亲给我说过，来救我的人只要说出我的名字，就可以放心跟他走，”小施玚说，“安大哥不要误会。我们家乡遭遇了饥荒，我和我娘半路被这帮盗匪给劫了去，我娘已经被卖到北蛮那边了，这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并不知道出去的办法，我娘说过来救我的人会有他自己的办法的。”
“……你娘心也挺大的，”裴庭安无语，“这笼子又没个门，你是怎么被关进去的？”
“不知道，我当时饿晕了。”
“你还是继续在这里待着吧，等你快被卖掉的时候我再来看你。”裴庭安转身佯装要走，小施玚向笼子外伸出手，发现那笼子竟然是幻象。
“你看，你这不是出来了么，明明你自己就能救你自己，为什么要一个人哭？”裴庭安甚是不解，那施玚让自己看这么一出戏究竟是何意。
“我……我爹我娘都不在了，我之前试了很多次，都没有从这里逃出去。我要再出不去的话，我就要卖给北蛮子当奴隶了，我不想给北蛮子当奴隶。”
裴庭安转过身看了看年纪和自己相仿的小施玚，似乎是相信了他说的话:“你可以跟着我，可是我不跟你保证能带你出去啊，毕竟我也是被抓来的。”
“对了，他们抓了汉人会走淮南东路一路向北，直到进入玛嘉国的地界，那里有交接的人。”小施玚说。
裴庭安带着小施玚缓缓沿着晃动的铁链滑下:“你知道的好像不少，你真是被抓来的人吗？”
“为了逃出去，我们很多人都一直在探听消息，但现在只有我知道。”小施玚说着，话语中有一丝遗憾，又像是有什么难以启齿，便没再说话。
裴庭安想得出神，忽然脚下一滑，身体失去重心，从半空坠落，小施玚伸手去捞，却只见裴庭安往毒潭坠去，根本来不及反应，只听得裴庭安一句:“你快逃出去。”
裴庭安被惊醒，果然是一场梦，但梦里自己的自我意识竟然是清醒的。他抬起头，发现施玚就躺在自己身边，呼吸浅浅地，手轻轻搭在自己头顶。
果然是个制造幻境的高手。他刚才梦到的淮南东路，如果梦里小施玚没有骗自己，那……
那沿着淮南东路走，一定可以找到线索。事不宜迟，要赶紧告诉唐叔叔。
裴庭安不知道的是，当年的施玚，最终没能逃脱那个铁笼，这也是梦中的笼子没有门的原因。
………………………………………
天边的旭日像是把地上的树木当成了火柴，用它一点点光擦了一下，就点亮了东边的整片天。
裴青刚起床，就发现唐暮云已经洗漱完毕，倚在门上轻轻歪着脑袋偷瞄他。
“崔旭他们送了点吃的过来，我吃过了，没有毒。”唐暮云抬了抬下巴指向桌子上的吃食，“还有一些干粮可以打包拿走。”
“辛苦了，今天我们尽量中午之前到达淮南县。”裴青简单洗漱后把干粮打包好，将剩下的食物吃完便启程。
“崔旭，”裴青道，“这片树林昨天是这样的吗？”
崔旭心里咯噔一下，看着与昨天截然不同的树林睁眼说瞎话:“是这样的吧，昨天没注意看。裴中丞，前面十七里翻过那山就是淮南县了，我们就不送了哈，就此别过吧。”
“你等会儿，”唐暮云道，“你要跟我们一起走。”
“别吧，我们兄弟几个没骑马……”话刚出口，崔旭恨不得扇自己两个大嘴巴子。
“没骑马怎么跟上我们的？怎么，用飞的吗？”唐暮云瞪了崔旭一眼。
裴青把唐暮云拉到身后:“无妨，就请你随我们一同去吧，你和暮云乘一匹马，你的几个手下就不用跟着了。”
崔旭无奈，只得答应。
唐暮云不想和这人同乘一马，便把马儿驾得飞快，崔旭在马上被颠得早饭都快吐出来了:“小娃儿，你慢一点……晕……”
“嫌晕你就自己下去走路。我们是去办正事的！”唐暮云心情大好，马儿跑得更快了。
“暮云等一下，别跑太快了！”裴青看着越跑越远的唐暮云喊道。
快马加鞭，一个多时辰便到了淮南县边缘，裴青看着一路腐败无人管理的尸体，眉头紧锁，神色凝重。他从包里拿出洛都织得最细密的布条，倒上药液递给二人。
唐暮云虽只有八岁，但也见过许多尸体，各种各样死法的都有，几乎都是弥漫着新鲜的血腥味，像这样大规模成片的腐臭味可以说是从未见过。他用布条蒙住口鼻，把缰绳抓得更紧了。
崔旭见到成片的尸体，只能不断催眠自己这是幻境这是幻境，可那空气中弥漫的腐臭味又那样真实，他不由得出神，看着裴青凝重的神情，回过神来他已经伸手握住了唐暮云拽着的缰绳。
“你干嘛？”唐暮云回头瞪了崔旭一眼。
崔旭答道:“小娃儿，听我说。不能再往前走了。”
“为什么？”
“……不能告诉你们，听我的没错！我对天发誓我这句话不是在害你们，是真的不能走了！”
“可是我爹可能在前面，也不能继续走吗？你想说什么？”唐暮云满意地看着崔旭，眼神里尽是欣赏。
“我……等哈子，你说你爹在前面？你爹是谁？”
“你告诉裴叔叔为什么不能到前面去，我才能告诉你，”唐暮云狡黠的双眼里闪着星星，“要不然你就自己一个人走吧，反正你也没有带马儿来。”
崔旭深吸一口气，用他昨晚吹蜡烛的力气说道:“你们看到的东西从遇到桥头那个兄弟那儿开始几乎都是假的因为有个叫施玚的死变态北蛮子和朝中大官江湖匪类有勾结他们用几万人老弱病残的性命布下了这幻境就是为了捞钱和削弱北域生产实力前面来的那个倒霉蛋钦差就是在前面那段路暴毙的！”
“所以，你认为裴叔叔也会像前一位大人那样半路暴毙？还是你早就知道我们会遭遇不测？”唐暮云道。
“你这娃儿，这哪里像是你这个年龄说出来的话，你得给我说你是谁。”
“我不说，你还能咬我一口吗？”
崔旭抓了抓唐暮云炸毛的发尾:“这才像小朋友嘛，现在我可全都给你们说了，说好了，我可不会过去，那边是幻境最真实的地方，白天黑夜都能给你倒过来，没有吃解药下场必死无疑。”
“可是我爹已经进去了呀……”唐暮云闻言有些不淡定了，“这个泽兑阵这么厉害吗？”
崔旭一把抓住唐暮云瘦小的肩膀使劲摇晃:“小子你说什么？你知道泽兑阵？”
“不仅听说过，我爹还亲手捣毁过清风村的泽兑阵，据说天底下只有我爹破过这个阵来着。”
“你爹是唐陵之？永城游侠！你是他身边的暗玄鸟？天哪，没想到暗玄鸟这么小一只，还以为是个十多岁的少年。”崔旭啧啧称奇，大呼长见识了。
“所以，知道我是谁，还能不能过去了？”唐暮云道，“即便没有我在，裴叔叔还不能进去吗？”
“不能，你应该知道，这泽兑阵对没有武功的人来说有多么凶险。况且泽兑阵就是吸取人的生气和大地的灵气来维持的，等这边缘的树木消失，大阵失去作用的时候再进去也不迟，为什么非要现在进去？”
“大丈夫有必为之事，为朝廷铲除祸害，为百姓消灭饥荒，为合州重回繁华，这些都是裴某职责所在，不得不为。请崔兄弟莫要再阻拦。”裴青行了个礼，“我这马儿你可以拿去，现在你可以走了。”
崔旭咬咬牙，回了个礼后翻身上马:“我在你们住过的客栈等你们十天，十天你们不来找我，我就回西僰国挖笋子！”
“十天后你们来找我了，我就做你们的证人！我知道哪些官的心是黑的，我手里也有证据！”
“对了，进淮南县后不要去县衙，去县衙就直接暴露了啥都查不到，直接去城西！城西很靠近泽兑阵阵眼，要避开那个玛嘉国死变态，他叫施玚！除了唐陵之没人打得过他！”
“我走了！”
崔旭驾起马，头也不回地出了淮南县。
“我爹如果早就到了这里的话，肯定在阵眼附近，而且去过县衙。”唐暮云翻身上马，“我们要听他的，往城西走，绕开县衙吗？”
“先去城西。”裴青道，“暮云你来驾马，走快一些。”
唐陵之看见远远的有一匹马飞驰而来，定眼看清马上之人后先是愣住了，而后松了口气，把剑收好向自家儿子走去。
“爹！你果然在这里！”唐暮云停好马儿后飞扑过去，“这是裴叔叔，是他带我过来的。”
“谁让你跟过来的？”唐陵之上下看了看自家毫发未伤的儿子放下心来，而后来到裴青面前。
“我先说好，你儿子就在罪魁祸首那儿好吃好喝伺候着，你要是不把合州的问题好好儿给我解决了，就准备和你宝贝儿子告别吧！”
裴青闻言有些生气:“裴某不曾得罪过唐大侠。况且犬子是被你掳走的，要是他出了什么事，裴某可不管你是哪门子的大侠，按照律令也要把你办了！”
唐暮云左看看右看看不知道该帮哪边。按道理说是自己爹这边理亏，先是不分青红皂白地绑了人家的儿子，看样子那位不曾谋面的小公子处境还很危险；而裴青并没有为难过自己，相反裴青和之前遇到的那些官员很不一样，他很佩服裴青这种读书人身上让人安心的气魄。
“爹，你是真不会好好说话，有你在，难道还会出什么危险吗？裴叔叔请不要生气，我爹不会让裴公子真的受到什么威胁，他只是一时有些心急，裴叔叔不要与他计较。”说罢抬头看着自己的爹，似乎在等待着他们两人的回应。
“你儿子现在在泽兑阵的阵眼，那里食物充足，你儿子能过得很好。泽兑阵暮云应该跟你讲过，我就不再多言了。现在我把这里的情况先告诉你，你自己做决定吧。等天色变暗的时候我带你去见庭安。”
裴庭安看着施玚，没有说话，低头啃着手里的烤鸡。
施玚不紧不慢，仿佛是在等待着他开口。眼看过了正午，洞里的自然光减弱了一分，施玚起身点亮了石壁上的烛台，又缓缓坐了下来，看着裴庭安画的画。
“你是个商人的儿子，怎么学会画画的？”施玚突然开口，裴庭安差点被噎住，慌乱嚼了几口鸡肉囫囵吞下。
施玚看着眼前的小孩子忽然笑出了声，果然任他再聪明再懂得掩饰自己，本质上还是个可爱小孩子。如果不是县衙那边有自己的人，他恐怕也不能第一时间知道面前这个小孩子就是裴青的儿子。
“这个……有的时候来这边做生意会碰到一些画画的文人，他们卖的画都很便宜，但是拿到我们那边去就很贵。有钱赚嘛，就跟着几个老师学了一下。”裴庭安说完又啃了一口鸡，自己都觉得离谱至极。
“安小弟这线条变化丰富，疏密有致。若春蚕吐丝，有吴带当风之气，这可不像是随便师从几个靠卖画为生的民间文人画师能画出来的东西啊。”施玚眼含笑意，看向裴庭安。
裴庭安仔细思索着面前这人话里的语气，在结合昨晚梦里梦到的事情，他觉得很不妙。
自己的身份说不定早已暴露，还有唐叔叔来过这里的事，应该也瞒不住。那两个姓奚的说不定早就把他们两个的信息卖了。
裴庭安忽然觉得嘴里的鸡肉没有味道了，直接开始摆烂:“我老师是曹洛衣，洛都有一半的寺院上的壁画都是我老师画的。”
施玚也没想到庭安会直接捅破窗户纸:“可那画圣就只有两个徒弟，一个是当今九皇子，另一个是……”
“我就是那个裴庭安。”像是放弃挣扎一般自报家门。
“你是哪个都无所谓，你来都来了，就是我施玚的安小弟。昨天晚上的梦你该还记得吧！你是在梦里唯一一个爬上铁链来救我的。”施玚心情不错，把裴庭安抱起，“被我绑来的人都做过这个梦，无一例外，他们都是懦夫，所以活该被奴役，更有甚者，活该被杀。你在我这里安心住下来，时候一到，我保证你安全！”
裴庭安失神，所以面前这个人，就因为梦里其他人没有去救他，把那些人都卖到了玛嘉国？有些人在梦里的行为不如他意，就直接杀掉？
他突然很不想和面前的人说话，不知道为什么，他认为即便那些人选择自保，那也是他们的选择，爱惜性命难道也有错了吗？
“施大哥，不要为你的滥杀无辜找借口，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裴庭安有些愠怒，在脑子反应过来之前，一番豪言壮语早已脱口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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