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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帝后

    (一)

    贞观九年,利州。

    “文玥,文玥,出来玩呀!”武曌用手猛烈地敲打着大门,发出阵阵闷响。

    “来了来了!别那么用力,门都被你敲破了。”院子里传来男孩一句轻轻的抱怨,如涟漪般发出由远及近的响声。雕花门敞开一个小缝,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男孩慵懒地探出头来,一缕长发平顺地束在脑后,在尾端系上一个小辫,黑亮如漆,显得其面容之俊俏。

    “嘻嘻嘻……听到男孩无足轻重的抱怨,武瞾却丝毫没有失落的神情,反而满脸欣喜,仿佛要去参加长安城最盛大的聚会一般。“文玥,今天我们去哪里玩呀?

    “我昨日在村东头寻到一处山崖,景色甚好,不如我们去那里吧。”文玥思虑片刻,不急不缓的说道。

    “这不好吧,那里离家好远。”武曌面露难色,一对蛾翅眉紧紧皱在一起,小嘴微微地嘟着,两只小手在胸前绞着,表情一时间有些不情愿。

    “这有什么好害怕的,你已经是一个十几岁的姑娘了,还有什么是不能做的呢?更何况,你可是当职文书武士發的女儿,连这点勇气都没有,你难道是想给你父亲丢脸吗?”

    武曌犹豫片刻,郑重地点了点头:“嘿……好吧,我们走吧!”

    “这才对嘛!”文玥顺势牵住武曌的手,不由分说地就拽着她向前走。武瞾的眼里闪烁过一丝慌乱,像措不及防碰到了什么遥不可及的东西一般,手却没有明显的抗拒,双颊不经意间窜上两朵红云,迈着小步紧紧跟了上去。

    “好美呀!”

    武瞾一路欢呼,漆黑如墨的眸子像是有星辰在闪烁。文玥也不由得惊叹于大自然的壮丽景观,一路上摘了不少花花草草。虽没有长安城那般姹紫嫣红的壮丽景象,却也算得上是叶舒春夏绿,花吐浅深红了。利州雨水充足,路边的野草长得坚韧而茂盛,不知名的野花散发着阵阵幽香。参天的树冠半推半就着,各自遮住了半个天空,阳光透过茂密如荫的阔叶形成斑驳的光影,在才没脚踝的青草上点染淡淡鹅黄,愈发显得环境安谧宜人,沁人心脾。

    不知不觉间,两人来到了山崖边。文玥俯身向下望去,山崖并不是很高,却也是足以致死的高度。崖壁上的嶙峋怪石上稀稀疏疏地长着几根杂草,随着林间微凉的风轻轻地舞动,一片荒凉而又阴冷的景象。两人并肩坐下,身下的野草并不扎人,坐上去颇为柔软舒适,草尖的点滴晨露倒沾湿了这两个小孩子的裤袜了。

    “武瞾,”文玥突然开口,语气让人难以捉摸,“你已经到谈婚论嫁的年纪了吧,,想必你的父亲也已经为你寻好了人家了吧……”他目光平静地注视着武瞾过分稚嫩的面庞,眼角不经意间垂了下去。

    “不,我不要这样活着,我……我想进宫……”武瞾犹豫片刻,断断续续地开口,柔弱的语气让人误以为是做了什么错事。

    文玥的心如沉海底。

    他似乎有些恼羞成怒了,一张小脸憋得通红,连呼吸也不禁沉重了几分。

    “进宫?你可知后宫是什么地方?那是吃人的囚笼,没有人能从里面活着出来!”

    “我只是想试试……皇宫里的繁华与奢侈,是这里的一切都无法比拟的,如果能活得好一些,冒些险有有什么错呢?”武瞾望着眼前的文玥,眼神里充满了惊恐,但更多的是不解,仿佛那并不是她所认识的文玥,而是一个张牙舞爪的怪兽。

    “哪有这么容易?进宫之后,便永无重见天日之时!”文玥的语气愈发强烈,眸子里却透着一股怅然的忧伤,“你可知道,我的祖母便是在宫中受尽折磨而死,后宫的那些女人,个个如狼似虎,你若进去,定是会被吃得连骨头也不剩了!”

    “没有你说的那么夸张吧……”武瞾不甚相信地撅起了小嘴,觉得对方说的话只是在危言耸听。

    “武瞾,我这是为你好。你要知道,这世间有些人注定只能是普通的,那些权力、金钱、名誉……都只是一小部分人所能争夺到的事物,有些人穷其一生,也只是籍籍无名,流落到这历史的长河中,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更何况,这世间给了我们平凡却又和谐的生活,让我们能拥有一些属于我们自己的故事,我们就应该足够满足了。又何必要去受那般苦呢?或者说……”文玥欲言又止。

    “或者?你太可笑了……”武瞾苦笑一声,一些晶莹的东西自面颊落下,留下一串湿漉漉的痕迹,像不加雕饰的潺潺细流,“官农工商,你我同为商人之子,虽家境殷实,但那种被人冷眼相待的滋味你不会没有体验过吧?结为人妇又怎么样,每天过着织衣纺棉的生活又有什么意义?你恐怕还不知道,家父前几日已然逝去,我们家的家产已经不足以支撑下去了,除了进宫,我还有什么办法来保护我的母亲?”武瞾近乎是一口气喊出来的,仿佛一瞬间倾诉出了她这么多年的不甘与苦楚,如泄洪一般酣畅淋漓。她感觉所有的气血一股脑的涌上了眉头,堵住了她意识里某些最纯真也最简单的东西。

    “可是……”被戳破想法的文玥用复杂的眼光看着面前这个可怜又坚强的女孩,如鲠在喉,万千言语竟不知从何说起。他忽然想用手去抚摸她,抚摸她那如清水芙蓉般的姣好面容,却又觉得遥不可及,仿佛自己已与她远隔两个世界。那种感觉很奇怪,明明她就在你面前不到一尺的距离,你却感觉她与你仿佛远隔光年。不仅如此,她还在慢慢的后退,轮廓渐渐地变小,最后终于消失在视线里,变成了一颗黯淡的尘埃。直至好多年后他才明白,不是她在远离他,而是整个世界都抛弃了他。

    “没有什么可是,”武瞾打断了文玥,眼泪也慢慢止住了,“进宫是唯一的办法了。为了我那年迈的母亲,哪怕后宫成为我的坟墓,我也心满意足,无怨无悔。”她浅浅地笑了一下,那淡淡的一弧嘴角却包含了太多不为人知的辛酸。没人知道她到底经历了什么,只有她自己心里明白。

    “不可以,我不会让你进宫的,绝对不会!”文玥用尽全身的气力,发出的声音却愈发地微弱,像即将燃尽的黯淡烛光。武曌并不理会,径直向后走去,娇小的身躯像一株含苞待放的白玉兰。

    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文玥一把抓住她的袖口,眼里满是坚决。武瞾使了使劲,挣脱了文玥的束缚。却没有想到,文玥跌跌撞撞地踩到了脚下松动的石块,一下子失去了重心,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呼,便消失在了视线里。

    武瞾并未想到会有这一幕,匆忙从不远处的山坡跑到谷底。待武婴发现文玥时,不禁花容失色,一张清秀的小脸顿时间吓得惨白。一块尖锐的山石穿透了文玥的头颅,从后颈入,一直插到了额间,留下了一个突兀的血口。尚未干涸的血液像一条蜿蜒的红蛇一样自额头处缓缓流下,染红了文玥瘦小苍白的手掌。文玥的双眼直勾勾地望向天空,目光涣散,显然已经身亡。

    他真的就这么死了,而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

    武瞾失声痛哭,仿佛一切都在此刻倾然而泄:“文玥,我知道你想要娶我,我又何尝不愿?可是家父走了之后,家里的两个异母哥哥,对我们母女二人更是冷嘲热讽,虽然我可以嫁给你,不再忍受这人间疾苦,但我那苦命的母亲又该怎么办?进宫也是我万般无奈的选择……”哭到最后,只剩下无声的啜泣。好半晌,武瞾才慢慢的平复了情绪,颤抖的小手擦了擦早已哭肿发红的双眼。尽管身体还在不住地颤抖,她还是撑着地,勉勉强强地站了起来,呆滞的眼神空洞地望向远方。一旁的寒枝上栖着几只乌鸦,漆黑的眸子里反射着文玥尚未冰冷的身躯,仿佛下一秒就要美餐一顿。

    “滚啊!”武瞾捡起地上的石块,无力地扔了过去。乌鸦惊起而飞,不一会儿便没了踪迹。她的脸,在扔出的一瞬间变得冷若冰霜。她半跪着蹲在地上,全然不顾文玥脸上的片片血污,轻柔地摸了摸他的脸庞,仿佛那些血只是她做的恶作剧。

    见天子焉知非福……

    对不起,文玥,我恐怕要违了你的意了……

    武曌站起身,擦了擦脸上的尘土,颤巍巍地径直离去,那一瞬间,她获得了重生。

    (二)

    贞观十一年十一月,唐太宗与武瞾相遇,唐太宗因其“容止美“而召其入宫,封五品才人,赐名“媚娘”。

    今日的武瞾显得容光焕发,少女的娇羞尚未褪去,成熟女性的韵味已初显雏形。此时的她容貌秀丽迷人,一双细长的眸子透着妩媚,玉肌胜雪,身穿鞠衣,头梳飞天髻,一双凤眼平出画,未成婉转却有情。画眉所用的材料早已不是寒酸的铜黛,而是西域传过来的深青色的青雀头黛,画着极有气质的涵烟眉。不复之前的青葱少女的模样,整个人像是脱胎换骨了一般,浑身上下充满着自信和骄做,像是一朵带刺的玫瑰,又像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冰雪。

    作为唐太宗的亲赐才人,武瞾自幼博览群书,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说是当朝的宠儿也毫不为过。因为她的美貌,后宫中不知多少人与她处处作对,奈何“三千宠爱于一身”,此时的武媚娘,可谓如璀璨明珠般光彩夺目,宫里不知又有多少人有过不雅之思。因为在御书房服侍文墨的缘故,武瞾时时接触的是公文和奏折,日日阅读的是史书和典章。

    时间转瞬即逝,这一年,唐太宗驾崩。这一年,武瞾二十五岁。

    花样的年华尚未结束,美丽动人的身躯却只身入感业寺为尼。如同她这么多年的生活一般,这依旧不是她能左右的选择。她的身体,早在入宫的那一刻起,便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卖给了朝廷,从此以后,她也便失去了自己。在她看来,自己与那些卑微到了泥土里的奴隶一样,早就失去了自己的自由和灵魂,无非是自己过的舒适一点罢了。武瞾没有一句抱怨,既是天命,那便无法违逆。感业寺位于长安,在当时确为名寺,香火旺盛,每日入寺进香的香客络绎不绝。她能来此地,足以见太宗的心思之深。武瞾抱着随遇而安的心态,慢悠悠的上了山。

    到了寺门,早已有两位和尚打扮的孩子驻足等候,门是敞开着的,武瞾并未与那两人交谈,径直走了进去。由于是清晨,庙里的人并不很多,目光扫去,只有一些小和尚在细细打扫着庭院,嘴上还不住的打着哈欠。山上的风多了一点露珠的清凉,又夹杂着些许竹叶的清香。与后宫里那种刻意而为之的美感不同,这寺院宏大却又不豪华,泥土色的院墙和黛色的琉璃瓦是视线里的主要基调,辅之以青葱的山林和浅黄的野花,浑然天成,仿佛这寺院早已与山林融为一体。武瞾眼神不自然地直了一下,留恋于这湖光山色之中,倒是别有一番趣味。

    不觉间已到了庙堂,武瞾犹豫片刻,踏步走了进去。宏大的庙堂内,一尊通体由黄金所制的佛像端端正正地摆在供桌上,发出耀眼的金光。武瞾瞥了一眼金佛,眉眼平舒,嘴角微扬,虽怒时而若笑,即瞋视而有情。

    方丈在众人面前慢吞吞的念叨着“普度众生”一类的话语,武瞾并不感兴趣,只是走神的听着那老方丈说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她以为所有人都如她这般,环视四周,却发现只有她一人如此,其余人皆目光炯炯地盯着方丈,仿佛要把他身体里的知识全部榨干似的。武瞾突然间意识到,这种愚昧的东西虽不能满足她的需求,却可以当做控制长安城百姓思想的枷锁,看着那些和尚痴痴的面孔,她不为人知的匿笑了一下。

    目光流转,画面突然定格到一处。武瞾死死地盯着眼前的男人,一个诡异的念头闪过了脑海。

    文玥……

    武瞾狠狠地摇了摇头,企图将这个想法扼杀在摇篮里。

    不可能是他……

    她清晰的记得,早在十四年前,她就亲眼看着……。

    可那如出一辙的面容……

    她不敢再想下去。

    但是我并没有亲眼看见他断气呀……

    或许,死的那个人并不是文玥……

    微小的念头如星火般转瞬即逝,却使武瞾心底里的某个地方悄悄地亮了。她正胡思乱想着,身旁的男人却抓了抓她的衣袖。

    “姑娘,姑娘,方丈叫你呢。”

    连嗓音也同样的温柔……

    然而方丈威严又不可侵犯的声音却不容她乱想:“武瞾,你诵经时精力不正,罚你负责这一年的清扫寺院!”

    武瞾并未说话,径自走出庙堂。

    谁叫她,天生要强。

    自那时起,每日的清晨,在公鸡尚未起鸣之时,寺院中已有一弱小的身影在同满地的尘埃作斗争。就像是一幅浓墨重彩的西方油画,灰暗的背景,压抑的色调,让人喘不过气来,却在画面中央勾勒一笔胭脂水墨,晕开了尚未褪色的月光,让整个画面鲜活了起来。

    日复一日的艰苦劳作并不使她劳累,对于她来说,倒换得一身清净。远离世间的种种喧嚣,置身在这空无一人的皇家寺院中,未尝不是一种享受。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每天的寺院竟如此干净,已是深秋时节,地上却没有一片落叶,明明下午还有许多的……

    就像是……

    武瞾把念头压了下去。自上次被方丈处罚之后,偌大的寺院里便无人愿意与她为伍,终日形单影只地待在院里,倒是别有一番情趣。

    难道说……

    是不是他,看过便知道了。

    (三)

    夜幕如期降临了。大片的云雾遮住了天空,连月光也显得愈发惨淡。武瞾蹑手蹑脚的走出卧房,躲在棵参天古槐下,静静地望着万籁俱寂的庭院,以及满地堆积的枯黄落叶。虽称不上伸手不见五指,但也是阴暗的可怕了。

    不知为何,当她看到那杂乱无章的落叶时,心里反而有一丝释然。

    月亮被厚重的云层悉数遮住,连时间也辨别不得。武瞾耐下心来来等待,空荡荡的院内却始终只她一人。

    可能真的只是一箱情愿吧……

    武瞾的眼里划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失落。

    窸窸窣窣……

    仿佛是回应她的失落,一阵细小的脚步声如期而至。武瞾回头望去,熟悉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然出现,随之而来的还有那逐渐整洁的庭院。

    武瞾的眼眶不自觉地红了。恍惚间,幼年时的身影仿佛又出现在面前,像是斑驳的泡沫,经历了几世漂浮,又回到了她身边。武瞾看不见那人的面容,可那不甚健壮的身躯和任劳任怨的背影,她却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

    待到武瞾停止了遐想,人,早已经走了。

    武瞾默默地走掉,却并不知道,残垣断壁之后,一双血红的眸子正死死的盯着她远去的背影。

    天刚蒙蒙亮,弟子们就打着哈欠进入庙堂,开始清晨的诵读。她从未有他们这般心思,现在也只是像没有灵魂的提线木偶一般端坐在这里,面无表情,眼角的余光四下打量,却并未发现熟悉的面孔。武瞾心下疑惑,大脑飞速运转。

    怪了,平常他都是最早到的,怎么今天……

    正想着,方丈步履平和的走进庙堂,同武瞾大多数看到的模样不同,他今日穿了一身镀金袈裟,浑身上下透露着雍容大气,脸上担着慈祥和气的微笑,在武瞾看来,那不该是属于他的表情,更像是他带的一副人皮面具。

    迟疑片刻,武瞾回过神来,继续装模作样的诵读手中乏味无比的经书,以求快点度过这烦闷无比的时间。

    她依稀记得,那个和尚说过自己叫扶疏……

    吃过晨食,武瞾独自找到方丈,缓缓问道:“扶疏师兄他可有大碍?为何今日不曾见过?”

    “扶疏他已经下山了。”方丈的语气不急不缓,沉稳的声音中不夹杂一丝感情。可惜武瞾此时根本就顾不上这些,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就像是一叠尘封许多年的老碟片,你费尽心思的擦拭,却发现它早已经坏了。

    “什么?走了?!”

    好半晌,她才恢复了往日的神色,语气也重归冷淡:“弟子告退。”

    她头也不回的走出寺院,与十五年前的模样分毫不差。

    “我要的东西呢?”

    看着武瞾的身影慢慢的消失在视线里,方丈的面容瞬间冰冷。

    “不急,答应我的事还没有办到。你,还不配得到此物。”角落中,男人缓缓的露出了面容,银白的发丝沿肩披下,赤瞳里透出灼人的光芒,像两团火。在他身后,做工精致的红莲宫灯发出忽明忽暗的光,与这肃穆的环境显得格格不入。

    “怎么没有办到?我已经按照你的吩咐,让那个傻丫头见到了本该死去的人,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有一个很伟大的人说过,最好的戏剧也不过是人生的缩影。我让你把戏做足,释放她内心对权力的渴望,让她产生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强大想法……”

    “什么想法?”方丈脑中突然涌现出一个极糟糕的预感。

    “成为当今第一位女皇帝。”男人冷笑了一下,仿佛他说的话把自己都逗笑了。

    “这怎么可能?!”方丈一张脸涨得通红,连声音都有些颤抖了,“且不说她有没有做皇帝的谋略,从古至今,从来就没有女性为王之说,她根本就没有这资格!”

    “不好意思,如果实话实说的话,在她之前将近一百年的时候,就已经有一位女皇帝了呢。”男人摸了摸光滑的下巴,眼角向上一挑,戏谑道:“据我所知,你的蛊毒已经入骨了吧……”

    方丈心里咯噔一声,方到嘴边的话被他生生咽了下去。

    “若是没有这灯油的话,你恐怕也就只有三日了吧……”

    方丈扑通一下跪下,瘦弱的膝盖撞得地板吱呀作响,脸上全然没了之前的放纵和狂妄,满脸歉笑的不住磕首:“我错了,我错了,您饶了我吧,没有这等有我便活不下去啊!”

    不出片刻,方丈的额头便已磕破,湿哒哒的血珠自鼻梁滑下,溅在地板上,留下一朵朵沁人的梅花。

    男人始终冷笑着,看着脚下牲畜不如的丑恶模样,一步步向前走着,待到方丈面前,男人停下脚步,弯下一只膝盖,全然不顾血迹染脏了他的衣摆,右手轻轻地放在对方的额头上,抹了抹上面的血迹。

    “起来吧。”

    方丈此时哪里还顾得上体会男人口中的不屑,连额头上尚未干涸的血都来不及擦,狼狈不堪地从地上爬起来,任由其血流如注。

    “其实,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难,”男人继续笑着,表情却让人不寒而栗,“这些灯油足够维持你七天寿命,我会让她和李治相遇,而你所需做的,便是让李治对她产生好感,这是她重返皇宫的第一步。”

    方丈点头如捣蒜,片刻后又问道:“可是她心里已经有那个什么文玥了呀,虽然已经死了那么多年,可她绝对不会那么轻易遗忘的。”

    男人思索片刻,从袖口中缓缓掏出一团胶状物,说道:“这是冰蝉面,由西域的千年冰蝉的丝制成,戴上它的人可以变成另一个人的模样,用你们的话来说就是易容,”仿佛是说错话一般,男人咳嗽了一下,“至于怎么运用得体,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方丈接过冰蝉面,细细端详,色若琉璃,状若凝脂,细腻光滑摸起来与皮肤无异,闻起来也有一股淡淡的清香,方丈正惊诧于制作的精妙,回过神时,男人已经消失,供桌上的蜡烛忽明忽暗的闪着,似乎从来就不曾有人来过……

    方丈四下张望一番,确认无人之后,小心翼翼的把冰蝉面收入袖中,慢慢地关上了门。只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四)

    永徽元年,元日。

    四处洋溢着喜庆的气氛,香火旺盛的感业寺更是张灯结彩。这几日的香客格外之多,昔日的清净氛围都被这些咶噪之徒添扰了,武瞾一大早就起来,清扫着院内的积雪,脑虽胡思乱想,身却片刻未停。细细想来,自己也在这里待了快七个月了,自从扶疏走后,院内便再无人与她亲近,生活只是一味的灰色。

    奇怪的是那方丈不知怎么性情大变,虽然还和以前一样板着脸,但似乎什么事情都给予她优待,每日也只用清扫一个时辰,而不是像先前一般从早到晚的埋头苦干了。

    仿佛一切都在向好的趋势转变……

    她倒情愿日子还像以前一样,这样的生活虽然轻松许多,却并不比先前快活,况且,直觉告诉她,事情定然不会如此简单。

    武瞾望着祠堂里络绎不绝的香客,其中不乏大富大贵之人,正拥抢着把大把大把的银元埋入香鼎,以求一世平安。武瞾冷笑着,心里嘲笑着世人的愚昧。

    连养活家人都尚且勉强,竟然还对这无端之源如此挥霍,真是可笑。

    武瞾抛开这无趣的想法,思想转而又来到李治身上。

    另一边,唐高宗今年初上任,自是要体恤民情以稳民心。本就崇尚佛教的他得知感业寺之后,更是惊喜异常,对着门外一阵大吼大叫:“来人备好轿子,准备出宫,朕今日要出宫游赏!”

    话音未落,便见屋门轰然打开,两个侍郎小心翼翼的举着一席金丝五扣绸璃衫稳步迈入,恭恭敬敬地给唐高宗换装。

    褪去浑然天成的各色玉器和金银挂饰,唐高宗颇觉一身清爽。

    “走!”

    高宗大手一挥,快步走出屋外。两侍郎紧随其后,关上了屋门。靠左站着的一位嘴角不为人知的扬起一丝弧度,只一刹那,又恢复了平常神态。

    约莫半个时辰,唐高宗便来到了感业寺。由于便服出宫的缘故,马车自是不能坐了,唐高宗只带了两个平日里随从的黄门侍郎。感业寺离皇宫还颇有些距离,尽管褪下了繁缛的服饰,可久未步行的他还是感到心有余而力不足,到了寺院正门时,仍不免有些气喘吁吁。此时正值中午,感业寺的香客数量也达到了高潮,供奉佛像的祠堂更是寸步难行。这让平日里一人之上万人在下的唐高宗苦不堪言。

    几番推搡之后,唐高宗来到了后院。这里不复祠堂里的人山人海,后院颇觉冷清。独有一人在默默地清扫庭院的落叶。高宗觉得甚有情趣,便想要上前与其交谈一番,待走近时却发现,那人竟是一位女子。不同于宫里的浓妆艳抹,面前的女子虽碍于身份并未描妆,但那如清水出芙蓉般的秀丽面容着实让人心头一动。待到走近面前,更觉美丽逼人。动人的面容仿佛使空气湮灭,高宗感觉靠近对方的时候连空气都稀薄了许多。

    “陛下,陛下!”

    高宗方要开口,侍郎的声音便抢先一步。先前祠堂里实在是太过拥挤两个侍郎与陛下被人群冲散,现在方才找到。

    “陛下,卑职领死!”黄门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了。可此时高宗的心思哪里还在这里,几句话就把对方打发了。可等到他回过神时,那女子却早已不见了踪迹。

    在那以后,高宗便卧床不起,日日夜夜地呼唤着什么,可无一人能够理解,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寺里沾染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唯独高宗自己心里清楚,那惊鸿一瞥的容颜,已经深深烙印在了他的心上。他派人去感业寺寻找,得知那名女子竟然是父亲亲赐的才人,可如今的他早已顾不上伦理道德的约束,让王皇后将其召入宫中纳为妃子。

    说来也怪,自那武媚娘进宫之后,高宗的病不出一日便烟消云散了。众人都难以置信,认为媚娘便是治好高宗的绝佳药引,高宗得知后不免觉得有些啼笑皆非,但也并未阻碍舆论的扩大,毕竟只有这样,人们才会遗忘高宗和媚娘的尴尬关系。

    高宗想到这里,情不自禁的笑了,如今的他一天大部分时间都在陪伴媚娘,不但朝政荒废,对其他的妃子,乃至昔日万般宠爱的萧淑妃都充耳不闻,只是那武媚娘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一般,从未渴望得到高宗的宠幸,甚至于对高宗每日的来访都像对待家中的客人一样时刻保持着距离,丝毫没有一个妃子该有的进取心,哪怕是将其升为一品才人,都未见其有半分喜悦之情溢于言表,简直是比周朝的褒姒还要难对付。其实并非是武媚娘两手不沾阳春水,只是她的心,早在许多年前就已经固定不变了。

    除了他,无人能当他的陛下!

    唐高宗哪里知道这些,每日沉浸在如何讨好武媚娘的芳心中,屡败屡战,仿佛一头不服输的雄狮。一天天的心力交瘁让高宗神情低落,精神涣散,处理政事更是力不从心,众大臣却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见着高宗的龙体日渐衰弱,不久于人世。

    (五)

    一日,高宗如往常一样处理繁杂的公文,却听见门外公公的呼声:“陛下,感业寺方丈求见!”

    “宣。”高宗轻描淡写的回了一声,他并不认为这个老头子能给予他多大的帮助,但终究是与武媚娘朝夕相处过的,总该知道些什么。抱着死马当做活马医的态度,高宗虽不愿见他,总还是要打发几句的。

    且想着,方丈蹒跚的脚步声便缓缓传来。不愧是求经多年的得道高僧,连脚步声都如此整齐悦耳,即便是宫中的礼乐也足以平分秋色。

    “贫僧参见陛下。”方丈的声音有如洪钟,打破了这殿内的沉寂。

    高宗放下手中的朱砂笔,依旧没有抬头,轻声说道:“请起。”声音不大,却充满威严,比起方丈的声音,倒是多了几分生人勿近的意味。

    方丈缓缓站起,说道:“贫僧有一物,可治陛下心头之病。”

    高宗终于抬起了头,语气却依然平静如水:“哦,是什么?拿与朕看。”

    方丈挥了挥手,门外的公公便端着一个楠木错金凤纹盒步入殿内。待走到高宗面前时,高宗打开一看,一具形似人皮的面容放入其中。高宗大惊失色,语气中尽是恐惧:“这是个什么东西,怎么这么像人脸?”

    方丈的表情意味深长,那不像是看到人皮应有的恐惧感,倒像是看到一件精美绝伦的工艺品那般,沉醉和留恋停留在他的脸上,久久未散。过了好一会,方丈才清清嗓子,把尚未褪去恐惧的高宗思绪拉回来:“陛下,这是冰蝉面,可以让人变换成另一个人的模样,陛下戴上它,心病自然会好。”

    高宗将信将疑的将其复放回到盒中,并未在此时戴上。方丈见陛下并未有使用之意,倒也没有说什么,轻捻胡须,说了句“贫僧告退”就出去了,高宗并未理会,目光停留在那盒子中的冰蝉面,久久不能移开视线。

    方丈走出宫殿,直奔朱雀大街里一条不知名的小巷。

    “现在可以给我了吧。”方丈的语气显得有气无力,方才在殿中的一番谈话已经耗尽了他的全部气力,此时的他急需灯油来延续自己的生命。想来也可笑,自己就像是一支灯尽油枯的灯芯,没有灯油的他终会被燃烧殆尽。

    “你做得很好了。”

    充满磁性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红莲宫灯发出阵阵的微光,照亮黑衣人半张英俊逼人的面孔。

    方丈缓缓松了口气,却突然感觉眼前一黑,大脑仿佛被穿出一个血洞,他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呼,就倒在了血泊中。他不甘的目光落到地面,一枚棋子静静地躺在地面上。

    “师父,杀生真的可以吗?他并无过错。”充满稚嫩的童音响起,语气中却含着远超常人的冷静。

    “虽入佛门,并无佛心,留着终是个祸害。”男人淡淡说着,血红的瞳孔在火光下忽明忽暗。男人沉默片刻,看着身边十五六岁年纪的孩子,语气又恢复了温柔:“占儿,你的衣袍都脏了。”

    仿佛是听懂了男人说的话,宫灯缓缓地从男人的身后转至占儿的衣袍下,灼热的火舌舔舐着上面的血迹。未过一会儿,衣袍上便已再次干净如新,却丝毫未有焦黑的痕迹。

    “师父,这怎么好意思?”占儿的脸上爬上了一层红晕,男人并未在意,只是将手轻轻地抓住宫灯,似是在自言自语:“把他送走吧。”

    宫灯像是得到了某种暗示,火光陡然变亮,一瞬间吞没了方丈。待到光芒散去,地上便只剩下了那一枚黑棋。只见那棋漆黑如墨,散发着淡淡的浅紫色光芒。男人弯下腰去,左手拂袖,慢悠悠的将棋子拾起,放至占儿的手心处,说道:“又一颗魔棋。罢了,事做完了,我们走吧。”

    (六)

    高宗端举着手中的冰蝉面,面色凝重。白天里老方丈的话依旧回响在他的耳边,挥之不去,仿佛阴魂不散的幽灵。

    “真的有这么神奇吗?”

    迟疑片刻,高宗半信半疑的将其覆盖在脸上,在接触到的那一瞬间,一股清凉的刺激感流过全身,然而身体并未有任何的不适。高宗缓缓起身,走到铜镜面前,不禁大惊失色:一张他从未见过的面孔出现在镜中,殿内昏黄的火苗随风阵阵摇曳,显得镜中那张略显稚嫩但已初显秀气的面容颇有些诡异。高宗跌坐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气,极度的恐惧让他的胸口一起一伏。过了许久,高宗才逐渐接受了面容改变的事实。他慢慢地摘下冰蝉面,自己的脸复又出现。即使知道冰蝉面的功能,刚才的场景对他来说也宛如一场噩梦。

    不论如何,明天还是试试这冰蝉面把。若是无效,自有那方丈好受的。

    高宗的眼皮愈来愈沉,终于是招架不住,沉沉的睡去了。

    旦日。晴雅书院。

    刚刚进行过百无聊赖的上朝后,唐高宗正在耐心批改着推挤如山的各色谏书,细腻柔顺的羊毫在坚韧厚重的宣纸上留下一个个朱红色的印记。在离他手不远的地方,鎏金盒静静地放在桌上,仿佛触手可及,又仿佛远在天边。手中的羊毫笔缓缓落下,高宗的目光落到了冰蝉面上。

    自从来到皇宫之后,武瞾的日子可谓如履薄冰,虽然生活条件不知好了多少,但每天的勾心斗角让她感觉心力维艰,昔日待她如同姐妹的王皇后也在高宗对自己日复一日的讨好中撕破了脸皮。她知道,自己只是王皇后用来对付萧淑妃的工具,用完后自然便会兔死狗烹。谁曾想自己不仅没能帮到她,还将她反咬一口。武瞾从未对高宗有过任何好感,每天的游玩赏景只当是在例行公务,她的心,从来都只属于那一个人。

    璃由宫异常的清静,除了每天必到的高宗外,偌大的庭院平日里并未有其他访客,天性喜静的武瞾甚至将院中的宫女都一并送走孤身一人看着满地黄花堆积,细想一番,这情景倒颇像感业寺的时候了。武瞾自嘲的笑了笑,其实,与其在这后宫内享受数不尽的荣华富贵,还不如在感业寺来的快活,自己的命,早在进入皇宫的那一瞬间,就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小时候的自己,如果能看到如今这副模样的话,会不会为当时的决定后悔呢。

    武瞾想着,不觉两痕清泪已然滑落,她又径自想到了文玥,每当她孤芳自赏之时,脑海里就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他的身影。

    自己对他的执念好像已经根深蒂固了呢……

    自从来到长安之后,遇到了如此多的变故,已经很久没有回故乡看你了呢……

    眼泪不争气的愈流愈多,划破了如花的妆容,留下憔悴与悲伤。

    “曌,好久不见,你又好看了不少。”

    熟悉的身影自身后而来,回头看,伊人不曾走远,依依目光,流连忘返。尚未干涸的睑如一泓清泉般翻腾着气泡,模糊了视线,眼前的男人经过时间的磨炼,逐渐褪去了幼时的稚嫩,眉间的英气分外逼人。武瞾缓缓走到男人面前,似乎有些不敢相信。她竭力保持着面部的平静,内心的波涛汹涌却告诉她自己的承受能力并不是很强,她原以为自己在皇宫的几年,早已将她的情绪吞没了,直至现在她才发现,原来她的情绪,依旧为他而留。

    “文玥。”她的声音也在颤抖。

    文玥没做声,等着她说下去,自己根本哽住了无法开口。

    武瞾半晌方道:“文玥,你可知这些年我如何度过……”

    他知道这是真话,听见了也还是一样震动。她的头已经在他肩膀上。他抱着她。她终于往后让了让,好看得见他。看了一会儿又吻他的脸,吻他耳底下那点暖意。再退后望着他,又半晌方道:“文玥,你幸福吗?”

    文玥的心里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脸上却平静如水:“曌,不要哭,我还会来看你的。”

    待武瞾回过神来,偌大的璃由宫再次只剩他一人。武瞾摸了摸脸上尚未干涸的泪痕,恍若惊梦。

    唯独这一次,她恐惧孤独。

    广信宫。

    高宗疲惫的瘫软在床上,冰蝉面随意地丢弃在一边。

    差一点就穿帮了……

    高宗不由得有些心悸,没想到媚娘的执念能如此之深。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高宗戴上这副面具之后,似乎情绪也融合了那具面容的主人,在看到武瞾时,情不自禁的有一种怀旧的感觉,似乎自己很久以前就见过她。像是大脑提前预备好的一样,那些话脱口而出,连他自己都不禁感到错愕。

    不过说到底,这冰蝉面还挺好用……

    高宗且想着郑重地将其放入盒中,转而继续批改尚未改完的公文。

    他那苍白的脸上,不自觉染上了一层红晕。

    (七)

    公元654年。

    武瞾略显疲惫的躺在床上,刚刚生完公主的她身体尚未恢复,粘稠的汗水于面颊处流淌,却无法遮挡她那依旧风华绝代的姿容。女儿在不久前已被太医带走,想必现在已经到了高宗那里了吧。

    武瞾且想着,洪亮的声音自院外传来。

    “陛下驾到!”

    武瞾不顾身体的虚弱,强撑着身体从床上坐起来,嘴唇微启。

    “陛下。”虚弱中尚且带种娇羞的声音,简直不像是一个三十岁的女人应有的语气。

    高宗的心瞬间酥化,半晌方道:“爱妃不必拘泥,朕是来看你的。”

    武瞾的内心划过一丝冷漠,脸上却丝毫没有表现出来。

    明明是他的孩子,却不随他的姓……

    武瞾笑道:“陛下可否为小女赐名?”

    高宗沉思片刻,道:“就叫她‘安定思’吧,亦有国泰民安之意。”半晌,高宗起身,说道:‘天色不早,朕且回朝里,爱妃注意休息。”

    武瞾缓缓道:“好。”

    高宗慢慢地走出院门,眼尖的她却发现,原本意气风发的唐高宗此时却显得有些颓唐,整个人感觉像是老了几十岁一样,连走路都有些力不从心……

    武瞾不再去想此事,可能是错觉吧。目前最重要的是怎样对付王皇后那几位位高权重的贱人,之前的债也该还了……

    时光飞逝,转眼间公主已经一岁了。高宗在璃由宫置办了一场空前绝后的宴会,其声势之大为世间罕有,便是武瞾也不由得惊叹于高宗的奢侈。

    已是未时,各朝官员已经陆续离场,如今便只剩下王皇后等几位贵妃在后院赏花。武瞾看着面前含苞待放的牡丹,想起了尚在熟睡的孩儿。不忍在她心中燃起一丝火苗,又瞬间被她熄灭。

    这是唯一的机会,失去了便不会再有了。

    武瞾狠了狠心,将花苞徒手掐断,丢在了泥土里,决然的走向了宫中。

    宫中并无一人,所有的宫女都出去侍奉各妃子了,空旷的璃由宫此时只剩下公主的呼吸声。武瞾伏在床头,眼里熟睡的婴儿引起她的无限遐思,她的手缓缓放在婴儿光滑的脸颊上,眼里满是泪水。

    懊悔、愤恨、无奈、哀伤……

    种种情绪像粉妆一样胡乱地在心头散开,留下五味杂陈。

    不能再等了……

    武瞾径自想着,双手滑向了细腻的颈。

    手中的力度陡然变大,手中的婴儿双腿胡乱地蹬着,眼睛睁的浑圆,面色逐渐变紫。直至婴儿消失了最后一抹生气,武瞾才松开了颤抖不已的双手,模糊的视线里残存的影像,成为了她数十年后挥之不去的噩梦。

    “太医,太医!”……

    (八)

    永徽六年,唐高宗宣布“废王立武”,武瞾成为皇后。

    文玥,你看见了吗?如今的我已是这天下最负权力的女人,你却为何不曾来看我……

    望着满天繁星点点,身着华贵的金缕双凤蝶涟袍的武瞾却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快乐,绝美的容颜也早已覆上一层冰冷的面具,不知何时,这面具已是揭不下来了。自从她成为皇后之后,文玥便再也没有来找过她,倒是那高宗几乎无时无刻不想见她,真是个不重朝政的昏君。武瞾早已厌倦了这位昏君的每日来访,每天都在想方设法的逃离高宗的视线,简直是不要太疲惫。

    “曌,你想我了吗,还是说,该叫你,帝后了呢?”

    武瞾转过身,来人一席玄黑斗篷,漆黑的帽檐遮住了所有的表情。尽管看不清容貌,但那熟悉的嗓音和略显瘦削的修长身材,武瞾依旧可以一眼断定,这就是文玥。武瞾正要说话,文玥却抢先一步:“曌,今晚有星辰陨落,应是有人即将逝去,所以……”

    “所以?”

    “所以,我希望你能打破世俗顾忌,成为天下第一位正统女皇帝!”

    “你是说……”武瞾的眼里竟然第一次流露出了恐惧,并不是得知高宗将要驾崩的消息,而是要她成为皇帝这个不可能的结果。更何况,提出这个要求的,还是文玥。

    文玥并不回答,转身向宫外走去,只留下武瞾独自一人。

    宫外。

    文玥将帽檐摘下,露出清秀的面容。明月悬挂在无云的夜空中,皎洁的月光更显出男子容貌的绝世无双。

    “做完了?”文玥的身后不知何时站着一个人,一双血瞳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刺眼,红莲宫灯的烛火在不远处隐隐的闪着。在他的手里,冰蝉面静静地躺在手心,反射着月光。

    “师父何时下的毒?又是如何下的?”文玥只知道唐高宗今日将死,却并不知道是师父所为,细思之下,不禁流下一滴冷汗。

    “猜猜看。”男人脸上的笑容愈发浓厚。

    文玥沉思片刻,随后脸上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难道是……冰蝉面?”

    “不愧是我的好徒儿,真是一点就通!”男人大笑,右手轻抚着文玥的头,丝毫不介意他们此时还身处皇宫之中。

    文玥的脸不自觉的红了,半晌方道:“可师傅又是怎样投毒的呢?”

    男人的笑容瞬间消失了,转而冷如冰窖:'你有所不知,这冰蝉面乃是由西域的千年冰蝉丝所制,那蝉丝自带剧毒,本是用于狩猎之用,却不曾想被人做成面具,在高宗戴上冰蝉面的那一刹那起,毒性便已从他的面部皮肤渗入了。“

    文玥看着师父手中的冰蝉面,不禁感到脊背发麻。

    天授元年。武则天称帝,改国号为周,定都洛阳,史称“贞观遗风”。

    大殿上的她锋芒毕露,一身龙袍更是凸显出她的雍容华贵,可再多的首饰与胭脂也已经遮不住她脸上岁月的痕迹。

    她已经七十六岁了。

    望着殿中各式官员的跪拜,她此时想的却只有那个让她魂牵梦绕了一辈子的男人。三十五年前的那一席话还恍若昨日,如今她倒真成了“孤家寡人”了。生活已是极尽奢华可没了他什么也不是。数十年的明争暗斗已经让她颇为疲乏,可又舍不得这不知由多少尸骨堆砌起来的荆棘王座。若是女儿还活着,恐怕现在也已是亭亭玉立的大家闺秀了吧。这么多年,她杀的人数不胜数,连自己也记不清了。武则天望着大殿外的天空,低声呢喃。

    文玥,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谁也不曾察觉,一滴晶莹的泪,,落入黑暗中,湮没了踪迹。

    此后的十五年中,武则天励精图治,察纳雅言,为大唐立下了汗马功劳。

    而一切,都结束在那一夜。

    神龙元年。

    “依臣所言,陛下年重,已经不宜打理朝政,臣认为,昔日唐中宗可担此大任。”张柬之的话响彻整个大殿,沉闷而又不置可否。

    “放肆!张柬之你好大的胆子!”武则天青筋暴跳,连手指也因为极度愤怒而不住颤抖

    “臣所言乃是明智之举,愿陛下三思。”张柬之的语气依旧不紧不慢,傲慢中带着几丝嘲讽,似乎根本没将对方放在眼里。、

    “你!”武则天眼中带火,却怒火攻心,忽而间咳出一抹血色,使仍显丰润的嘴唇红如朱砂。

    “陛下伤已至此,还是不不要继续执政了。”张柬之的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来人!送陛下回宫!”

    仿佛是提前准备好的,两名侍从迅速走入宫中,不由武则天分说,将其快步送回至上阳宫。张柬之见陛下已走,露出一丝冷笑,缓缓起身,牵着李显的手,将其带到龙椅旁,语气中透着深不可测:“陛下,请坐吧。”

    年轻的李显显然还未认识到事情的变化,双腿止不住地打颤,战战兢兢地坐到龙椅上,冰凉细腻的触感让他感到极不真实。

    让他日夜难眠,辗转反侧的皇位就这样轻而易举的得到了?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台下犹如炸雷般的响声打断了他的想象,他真的成为了皇帝,不再受人控制,自由的做自己想做的事的皇帝。

    名曰——唐中宗。

    这一天,史称“神龙革命”。

    武则天独自一人待在上阳宫中,此时已是深冬,凛冽的寒风使得手指隐隐发痛,而更痛的,乃是那颗衰老的心。数十年的苦心经营,竟毁在这么一个老狐狸手上,真是让人不甘心。武则天拖着疲惫的身躯,步履蹒跚的走入宫中。蜡烛摇曳着昏黄的灯光,一如自己微弱的灵魂。武则天望着那即将灯尽油枯的残烛,突然很想换一盏新的,走至后房才想起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来送了。

    她无奈的笑了一下,转而目光看向屋外。望着满天的飞雪,不自觉红了眼眶。

    肩膀传来温度,耳畔响起呼声,“别哭,不好看了。”

    一如既往的温柔。

    冰冷的面具再也无法承受泪水的决堤,此时的她,哭的像个孩子。

    男人望着她,并未言语,只是默默地用手拭去泪水。半晌方道:“这不是你的错。”

    她知道这是安慰她,并不说话,只是感受着他身上的温度。他望着她苍老的容颜,年轻时的样子犹然如新。百感交集,融汇于眼里画不尽的哀婉凄凉;五味杂陈,消逝于心里忆不完的纸短情长。两人都不曾说话,只剩寒风的咆哮,沉默便是此刻最好的语言。

    他终于按奈不住寂静,沉了沉声,张口道:“他们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你的。”

    她明白这是实话,也早已隐约预料到了结果,只等着他说下去。

    他见她并没有开口的意思,张了张口继续说:“我想你可能已经想到了,但我还是要告诉你,张柬之已派人来杀你,就在今晚。”

    尽管已经猜到了大致,她依然没有想到对方会如此心急。她轻叹一声,睫毛下垂,黯然神伤。

    “我命数已定,何时而死已无大碍了。”

    他的语气高了几分:“不,还有机会的!你现在与我一起逃出皇宫还来得及!”

    她望着他焦急的脸庞,一如年少时那张稚嫩且坚定的样子。她笑了笑,“我心意已决,你不必劝我。”

    他忍不住一惊,生是本能,他并未想过她会拒绝,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倒是她先开了口:“不用再劝了。这一次,就听我的吧。”

    男人愣在原地,看着她头也不回地走入上阳宫。

    那是一条死亡之路。

    他杵在原地,一如当年的痛苦。

    夜晚。

    武则天躺在床上,脑海里一幕幕场景闪过,今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六十八年前,她初入皇宫,封为五品才人;

    六十八年后,她也将命丧于皇宫。

    她静静等待着死神的来临,仿佛是平日吃茶般平常。可死神仿佛在同她捉迷藏,并不肯让她如此轻易的死去。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高度紧张的她再也扛不住精神重担,眼皮渐渐沉了下去。

    也许文玥的情报有误?

    武则天笑了,看来我还能继续活下去。

    一把剑如同鬼魅般瞬间穿透了她的心脏,她甚至都未察觉对方是何时出现的。大片的鲜血从伤口处喷涌而出,不一会儿便染红了整片衣襟。她的咽喉早已被粘稠的血液封住,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嘶~

    剑从胸膛处拔出,留下了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剑尖划在地上,发出金属之间的刺耳摩擦。她看不到对方的面容,但她可以肯定,对方定是为孔武有力的壮士。她双目无神地望着房梁,嘴角溢着鲜血。

    这辈子,我很满足。

    见其气绝,剑客无所顾忌地拿着她身上的龙袍,细细擦拭着剑上的血迹,而后又郑重其事地将剑复插回到剑鞘中。

    他站起身,语气中透露着漫不经心。

    放心,不会让你就这么死的。

    (九)

    乾陵。

    两个男人站在一具棺材前,棺盖已然打开,女人绝美的面容在红莲宫灯的映照下显得恍若天物。其中一人还泣不成声:“都是我的错,如果当时她跟我走就不会死了……”

    另一人随意将飘到眼前的白发束在脑后,轻声安慰道:“这不是你的错,她命数已定,谁来救她都没用。”

    少年擦干了眼泪,语气坚定:“师父,你还能救活她吗?“

    男人翻了个白眼,“不然我们来这干嘛?”

    少年复又燃起希望,默默退至一边,等待着师父的大显身手,可男人却将双手一摊,眼神凝重。

    “拿一枚白棋与我。”

    少年有些不知所措,“师父,为何她不能像我一样自由自在的,却要封印在那棋子之中?”

    男人叹了叹气,缓缓答道:“她与你不同。你是失足而死,救活自无大碍;而她乃是被神器所伤,魂魄消耗大半,魔棋对她而言是最好的地方。”

    少年将信将疑地拿出一枚白棋递与男人,霎时灵光乍现,吞没了女人。待到光芒散尽,白棋已覆上一层淡淡的金光。男人收入囊中,缓缓离去,偌大的陵墓重归平静。

    “哼,愚蠢。”空气中传来沉重的声音,而后又消失于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