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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香囊

    (一)

    “婷婷,你过来看这个。”

    陈婉婷闻声走了过去。妈妈又在翻那只旧樟木箱子了,此刻她的手里正拿着一本旧相册。

    “你看,这是你爸年轻时候的照片。是不是特别好看?”

    “是,是,您最有眼光了。”陈婉婷漫不经心地应付着,目光定格在了箱子中一个狭小的角落。她轻轻的翻了翻,把它从一堆旧物中挖了出来。

    原来是一只久远的香囊。经过岁月的洗涤,香囊上的丝绒大多褪了色,变成了清一色的蜡黄。即便如此,也仍旧遮挡不住织工高超的手艺。

    “妈,这香囊哪来的?看起来有些年头了。”陈婉婷慢慢抚摸着上面的纹路,随手把它递给妈妈。

    “哦,是这个啊。”妈妈接过香囊,仔细地端详,“这个我也不知道。这是我们家一代一代传下来的,也不知道传了多少代,也可以算得上是一件小小的传家宝了呢。”

    “你闻闻,它还有香味呢。”

    陈婉婷凑过去轻轻地嗅了嗅,真的有一股淡淡的花香。

    “真的有香味。”

    “妈妈没骗你吧。在妈妈小的时候,隔着好远就能闻见扑鼻的香气喔!”

    “妈你又骗人呢,哪里有过了那么久还有香气的花呢?”陈婉婷嘟着嘴,不相信地把头扭到一边。

    “骗你干嘛,不信的话你就把它放到枕头边上,睡觉的时候就可以闻见香气了。”

    陈婉婷想了想,接过香囊,半信半疑地放到枕头边上。

    “真的有这么神奇吗?我不相信。”

    ……

    夜晚,陈婉婷早早地吃过晚饭,神情悠闲地信步走回房间。虽然嘴上不相信,但心里还是很期待的。她关上了灯,慢慢躺到床上。由于平常从来没有这么早睡觉,陈婉婷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久,依旧迟迟没有入睡到了最后,她终于放弃了,开始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18岁的她刚刚经历了高考,如愿以偿地考上了心仪的大学。在几天的兴奋后,她开始感到百无聊赖。长期高强度的学习和紧张快速的学习节奏让她反而无法适应现在的生活,她只感到每一分钟都是如此煎熬。

    不知道为什么,随着思考的不断深入,陈婉婷竟然感到一股从未有过的宁静感,就好像置身于花海之中,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是前所未有的放松。

    终于,在上下眼皮的激烈斗争之下,她缓缓地闭上了眼。

    (二)

    “萱萱,萱萱!醒一醒!”

    陈婉婷睁开眼睛,一个男生拿着两听可乐站在他的面前。

    “你是……哪位?”陈婉婷不禁有些摸不着头脑。

    “怎么,失忆了?我才刚出去买了点饮料,你怎么就什么都不记得了?”男生笑了,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

    “嗯?那我是……谁?”陈婉婷此刻在怀疑对方的脑子是不是也有问题。

    “不会真的失忆了吧?”男生用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虽然刚拿过冰镇可乐,但指尖触碰到皮肤的那一瞬间,还是有一股若远若近的温暖。

    “没发烧啊,你不会是装的吧?”男生满脸疑惑。

    陈婉婷认真的摇了摇头,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你叫都熙萱,我是你男朋友黎景桐啊,今天是我们的第一次约会,你看,连衣服都是GENANX的最新款情侣服呢!”

    陈婉婷看了看男生身上的卫衣,又低头看看自己的,好像确实是情侣款。

    只是……我什么时候有的男朋友!

    “冰镇可乐快没温度了,不管你还记不记得,先把它喝了吧。”男生抛过一听可乐,自己打开了另一听,仰头灌了起来。

    陈婉婷接过可乐,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男生。游乐场的灯光照射在他的侧脸上,显得轮廓分明;随着喉结的上下移动,可乐缓缓地没入口中,白色的气泡零零散散地浮在嘴边,整个画面美得就像饮料广告里的唯美镜头。

    “怎么不喝?”男生用余光瞥了一眼陈婉婷,看见后者正一脸傻样地盯着他看,耳根不自觉烫了起来。

    “呃,我现在不太渴。”陈婉婷匆忙回过神来,随便找了个借口,嘴上虽然是漫不经心,脸却不自觉的红了。

    “不想喝的话等一会儿再喝吧,我们先去坐摩天轮,游乐场马上要关门了。”黎景桐习惯似的牵起她的手,不由分说的就拉着她向前走。

    “喂,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啊!”陈婉婷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好在男生只是自顾自的向前走,并没有回头看她,不然的话,可真是要羞死了。

    匆忙中,陈婉婷看了一眼男生的手,手指修长,皮肤白皙,骨节分明,这是连她自己都梦寐以求的呀。

    陈婉婷迅速的把脸撇到一边,埋头向前跑,黑色中帮马丁靴踏出好听的声响。

    他们居然第一个跑到的摩天轮下面,两个人上了一辆浅紫色的车。轮轴缓缓转动,他们距离地面越来越高,陈婉婷兴奋的看着窗外的景色,偌大的游乐园变得越来越小,最后终于看不见人影,只有一片片的绚烂光晕。

    黎景桐静静的看着眼前的女孩子,突然一下子坐到了陈婉婷身边,自言自语似的慢慢说道:“萱萱,你知道吗?摩天轮有一个古老的传说,所有的情侣如果在摩天轮达到最高点时接吻,就可以永远在一起。”

    “所以……你要干什么?!我警告你不要有什么非分之想啊!”陈婉婷的脸忽地红了,她一下子跳到对面,尽可能的远离这个变态。

    “呃……我就随口一说,你想到哪里去了?”黎景桐感觉脸上在发烫,他甚至觉得自己也发烧了,而且还很严重。

    两个人互相把脸撇开,不自然地盯着窗外的景色,眼角的余光却不自觉地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像是两个做贼心虚的芳心纵火犯。

    终于回到地面了。陈婉婷一下子打开车门跳了出去,走到洗手间疯狂的用清水拍打着脸蛋。当她的手夹杂着冰凉的水碰到脸的一瞬间,她就察觉到了不对劲。陈婉婷犹豫片刻,缓缓抬起了头。

    “我这是怎么了?”陈婉婷盯着镜子中的自己,发现脂粉湿哒哒地挂在脸上,惨不忍睹。

    “啊!!!”

    黎景桐站在卫生间门口,被这一声尖叫吓得直接灵魂出窍。下一秒他见到陈婉婷飞奔着从里面跑了出来,头也不回的冲到路边的长椅上,双手掩面,一句话也不说。没有丝毫的迟疑,他忙着跑了过去。

    陈婉婷把头扭到一边,不给他看。

    黎景桐想了想,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不慌不忙地从包里拿出一包湿纸巾和一小瓶卸妆水。

    “擦一下吧,与其任妆容胡乱地在脸上跳舞,不如表现出本来的自己。”

    陈婉婷用余光瞅了一眼,一把拿过,小心翼翼地擦拭起来。

    “擦干净了?”

    “嗯。”

    “让我看看。”

    “不要。”

    黎景桐站起身,慢慢的蹲到她的面前,轻轻的说:“让我看一下吧,我保证不笑话你。”

    似乎是对方的语气太过真诚,陈婉婷徐徐放下了手,不情不愿地抬起头看着男生。这是她第一次离他这么近,近的都可以看见他脸上的毛孔了。

    她本以为男生会想当然的笑话她,却没想到对方怔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喂,你不要看了,看够了没有啊?”

    好半晌,黎景桐才站起身,一字一顿的说道:“你真的好好看。”

    她知道这是真话,脸却还是不自觉地红了。这一次她没有扭开脸,直直的盯着对方的脸,仿佛又把他完全刻在脑海里似的。

    陈婉婷发现,他的眼里仿佛有满天的星辰在闪烁。

    “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黎景桐缓缓向出口走去,走了两步又停下来,似乎在等她。

    陈婉婷没有说话,任由双腿带她去她想去的地方。

    两个人慢慢的走在路边,昏黄的路灯拉出狭长的影子。路上嘻嘻稀稀疏疏地的驶过一些车辆,像是马路上的片片剪影。

    他们在一个公交车站停了下来。

    “闭上眼睛。”

    陈婉婷犹豫了一下,照做了。

    温热的气息轻轻地扑在她脸上,她感受到对方碧玺变得沉重了。她闭着眼睛,眼睫毛因为恐惧而不断颤动。

    就在她以为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的时候,她感到额头被轻轻地碰了一下。

    很轻,宛如一阵秋风。

    “不急,来日方长。”

    陈婉婷缓缓睁开眼睛,黎景桐静静地看着她。

    一辆公交车驶了过来。

    “这是最后一班车了,去吧。”

    陈婉婷迟疑不决,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有一丝不舍。不管他说的是不是真话,她都希望这是真的。

    “我们还会再见吗?”陈婉婷站上公交车,回过头来,眼睛里藏着些不为人知的温柔。

    “当然会啊,明天我还会来找你的。”

    (三)

    陈婉婷睁开眼睛,窗帘已经被妈妈拉开了。阳光懒散地照在她的脸上,温暖而又不刺眼。陈婉婷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睡眼惺忪,心里居然有一丝难过。过了好久,她才不情愿地缓缓起身,而妈妈早已做好早餐等着她。

    “快去刷牙,早餐都要凉了。”妈妈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遥控器,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屏幕,仿佛她所说的话根本就不是她的大脑说出来的,而是嘴在无聊的运动。

    “哦。”对于妈妈平日里这般的唠叨,陈婉婷早已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她拿着自己的牙刷,磨磨蹭蹭地走进了洗手间。

    洗漱完后,她坐到桌前,拿起一片吐司细细咀嚼。

    “妈。”陈婉婷忽然开口。

    “嗯?”妈妈的嘴里正塞着一片黄油吐司,听到陈婉婷说话,口齿不清地哼了一声。

    “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陈婉婷几口把面包咽下肚,握起身边的牛奶,一饮而尽。

    “梦见什么了?”妈妈还是没能把那块吐司咽下去,她暗自后悔刚刚一口咬的太多了。

    “嗯……我梦见我有一个长的很帅的男朋友……”陈婉婷本来以为自己可以很自然的说出来的,结果刚一说完就感觉自己的脸瞬间烫了起来。她匆忙低下头,开始剥旁边的茶叶蛋。

    妈妈明显噎了一下,她放下手里的牛奶,用力把嘴里的吐司全部咽了下去。她的眉头微微皱起,似乎有些抵触这个话题。过了好一会儿,妈妈尽力地面露微笑,语重心长的说:“婷婷,你也不小了,对爱情有憧憬也是很正常的,你也是时候去谈一场恋爱了。”妈妈握起陈婉婷的手,表情温柔。

    “妈。”陈婉婷眼眶不自觉的湿润了,她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傻孩子,无论你做什么,妈妈都会支持你的。”妈妈的眼眶也跟着湿润了,她笑了笑,面容露出长辈该有的慈祥和蔼。

    “嗯!”陈婉婷郑重地点了点头,随即也跟着笑了。

    瞳孔又不自觉的湿润了。陈婉婷擦了擦眼泪,笑得很开心。

    夜晚如期降临了。

    黎景桐的样子死死的印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她胡乱地点着遥控器,电视频道像走马灯一样切换起来。她叹了口气,关上电视,无所事事。

    唉,好难熬啊!

    陈婉婷迟疑片刻,慢慢走进房间,躺在床上。她侧过身,眼角的余光瞥见床头放着的那只香囊。仿佛那香囊有什么魔力一般,她忽然感到安心了。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陈婉婷依稀感觉那香味似乎浓了一些。

    怎么可能呢?

    一定是自己产生幻觉了。对,一定是这样!

    陈婉婷愤愤地握了一下拳头,努力地给自己心理暗示。然而这对她来说并不起丝毫作用,倒是毫无意义的思考,让她加速了倦怠,不一会儿便进入了梦乡。

    (四)

    再次睁开眼睛,陈婉婷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密林之中。淡紫色的树叶在阳光的照耀下像玛瑙一样闪闪发光。陈婉婷环视四周,发现皆是些叫不出名字的奇异植物。遍地掉落的树叶遮住了土地本来的面貌,只有一些倔强的小草顽强地探出脑袋。

    陈婉婷每走一步,脚下的叶子就发出沙沙的声响。蝴蝶肆意的在灌木丛间飞舞,蔚蓝的翅膀在空气中扑动,竟然能传出十分悦耳的声响。这样的场景,宛如爱丽丝梦游的仙境。她惊讶地张大嘴巴,又匆忙用手捂住,小心翼翼地保证自己不弄出点什么动静。似乎对于这片森林来说,大自然的声音,就是这里唯一应该存在的声音,任何其他的外来者的杂音,都是对这片美好的不尊重。

    陈婉婷轻轻地走着,树木的间隔逐渐变大,她眼前的视野也在不断变得开阔。待到第一缕阳光垂直射入她的瞳孔里时,她的眼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座秋千。一股强大的魔力吸引着她不由自主地走向那里,两棵巨大的、简直不能用语言来形容的参天古树,如耄耋老人般静穆着矗立在那里。树杈上吊着两根铁链,做成了一座秋千。仿佛是时间太过久远,拴秋千的铁链上显得有些锈迹斑斑。陈婉婷走上前去,看得出木板之前是上过艳丽的红漆的,只不过现在已是尽数剥落。陈婉婷细细抚摸着铁链上的锈迹,似乎在探寻时间遗留下的痕迹。粗糙的表面并没有让她感到不适,反而有一种莫名的温暖。就像是见到一位久别重逢的老友,彼此之间无需多言,默契就已经让他们互相得到了满足。

    她呆呆的站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才从这种温暖的感觉中脱离过来。陈婉婷用手扶着铁链,就悄悄地坐上去,轻柔地荡着,闭上眼,静静聆听周围的虫鸣鸟叫,回归内心的平静一切都如童话一般纯真而美好。

    一个不自然的声音打破了宁静。

    似乎是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紧接着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仿佛一首暴雨骤至的狂想曲。陈婉婷睁开双眼,一支做工精美的羽毛笔闯入她的视线。陈婉婷迟疑了一下,缓缓俯身,蹲在地上把笔捡了起来。

    上面还残存着一丝温度。

    陈婉婷抬起头,眼前是一大串在草地上留下的杂乱脚印。

    她笑了笑,跟着足迹走了过去

    四周一切寂静无声,足迹走出的路上有无数大株龙舌兰,兰草和丁香肆意的在道路两侧怒放。

    她渐渐来到了森林的边缘,她很确信这一点,因为她看到了一排番薯茎做的篱笆,上面压着缤纷的牵牛花。篱笆并不很高,她轻而易举地就翻了过去。

    这里一切都美得能够让人窒息。在不远处,一棵高大古老的法国梧桐将枝丫伸到了篱笆外,虬旋的树根把脚下的土地都拱翻了一遍。在她的眼前,还有一条用平整的花岗岩铺出来的林间小路。陈婉婷踮着脚尖在小路上走着,小心不使鞋子发出一丁点声响。在一个拐角处的杨梅丛间,一群黄鹂扑腾起来,叽叽喳喳叫唤了一阵,然后又恢复了平静。

    走着走着,陈婉婷来到一片空地上,一坛种满各色种类鲜花的花坛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面前,然后是林荫小道和种满葡萄藤的松木连廊。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节,葡萄才刚刚长出豆大点的颗粒,但是颜色却不是娇滴滴的浅绿色,而是五颜六色的。白的像猫眼石,红的像红宝石,紫的像紫水晶,黑的像黑曜石,璀璨夺目,简直让人移不开眼。

    在道路的两侧是数不清的白桦和金合欢。花园的高处,坐落着一栋硕大的别墅。别墅采用16世纪后半叶英国流行的都铎风格,青灰色的砖瓦构成尖耸的三角形屋顶,像是在地面上指向空中的指尖;巧克力色的石砌大烟囱直耸天际,不断地飘出淡淡的烟雾;房子的外壁上爬满了绿油油的爬山虎,遮盖住了原本淡棕色的外墙。

    陈婉婷注意到,在二楼的的一个角落,有一间房间的窗户打开着。

    她小心翼翼地在路上走着,渴望能窥见窗户里的事物。伴随着蹑手蹑脚的动作,她悄无声息地靠近了别墅。在一扇木质对开的百叶窗叶片之间,陈婉婷看到了一个很漂亮的房间,一张典雅的书桌靠在窗户前,而正对着窗外的,是一个戴着金丝眼镜、此刻正坐在书桌前奋笔疾书的男人。男人大约三十岁左右,眼神深邃,像一滩望不到底的深泉。鼻梁高耸,鼻翼狭窄,上唇和下巴上蓄着一小截胡须,多了些中年男人的成熟。

    不知道为什么,陈婉婷莫名觉得眼前的男人似乎在哪里见过……

    陈婉婷想着,不自觉间踩到了脚旁的一根枯枝,发出了清脆的响声男人似乎有所察觉,缓缓停下手中的笔,眼神茫然的望向窗外。陈婉婷慌乱地躲在树后边,一动也不敢动。

    过了好久,她隐约感觉到聚集到她身上的那种炽热的目光散去了。陈婉婷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蹑手蹑脚地挪动一下身子,把脑袋悄悄地探出来,偷偷地看向那个房间。

    男人又回到书桌上了。

    她紧张的心跳这才缓缓减弱下去。浓烈的好奇心使得她兴致勃勃地观察着男人的一举一动,丝毫没有注意到偷窥隐私的问题。

    她看到男人正埋头写着什么。陈婉婷看不清写的内容,只看见男人的双手纤细白皙,骨节分明。他手中的莎草纸似乎有很厚一沓,上面满是黑色墨水留下的字迹。那厚镜片里的瞳孔隐隐约约发着光,仿佛里面装满了小星星。

    男人似乎正回忆着什么甜蜜的事情,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丝弧度。

    仿佛笑容会传染一样,陈婉婷也不自觉地笑了。

    似乎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五)

    不记得后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再一睁眼就已经睡到日上三竿了。陈婉婷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打着哈欠下了床。长发零乱地披在肩上,显得有些杂乱不堪,却也独添了一份凌乱的美感。

    依旧是在洗手间里洗漱,陈婉婷不慌不忙的挤出一点牙膏,牙刷熟练地在嘴里上下涌动,辛辣的薄荷味让陈婉婷瞬间清醒了不少。

    “什么啊,黑人牙膏的味道果然还是不喜欢,女孩子还是应该用伢伢乐才对嘛!”陈婉婷泄愤般把嘴里的泡沫吐到洗手池里,口齿不清地抱怨着。这样说话的态度,简直和年轻时的妈妈分毫不差。

    悄无声息的,她感到嘴里多了一点咸咸的味道。陈婉婷抬起头,梳妆镜里的自己脸上缓缓流出一道清晰的泪痕。尽管自己并没有做什么值得难过的事情,但那泪水仍然像溢出的潺潺流水般不住地向下流淌,不易察觉的在睡衣领上留下了一点斑驳的痕迹。

    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又似乎是对泪水的怜悯和宽容,过了好久,陈婉婷才用纸巾轻轻揩去快要停止的眼泪,停止继续放任它们不管。

    泪水不知流了多久,自顾自地停住了,仿佛这些泪水根本就不属于她,而是属于另一个命运多舛、悲痛欲绝的人。陈婉婷细细地品味眼泪在口腔间残存的咸湿气息,像夕阳下的海滩,有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感觉。

    这种感觉,是那些一路顺风顺水,没有经历过重大挫折的人不会体会到的,这是一种屈辱的味道,夹杂着辱骂、唾弃和拳打脚踢,它是你对这世间不公的茫然和无助,是体会到命运从来不会被自己所掌控的苦楚与愤怒,是经历过世间百态后的淡然和妥协。这世间每天有无数的人在流泪,他们泪流满面,不能自已。等到流干之后,拍拍身上的泥土,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向前。

    陈婉婷整理好妆容,决定出去消散一下那种异样的情绪。她低头望了一眼手表,表针指向十点多一点。

    时间刚刚好。中午就在外面凑合一下吧。

    陈婉婷随手拿起挂在门边的黑色鸭舌帽,熟练地往脑袋上一扣,推开了家门。

    街上是拥挤的,虽然不是周末,但一对一对身着潮牌的年轻情侣和热爱逛街的时代弄潮还是把本就不算宽阔的步行街挤得水泄不通。陈婉婷徐徐地走着,路边LV的门下旗舰店正张贴着巨幅海报,兰蔻的精华肌底液广告在广场屏幕上不断播放,嘈杂的声音原本让她觉得吵闹,此时却有一股莫名的心安。

    人啊,就是这样,孤独的时候去一些吵闹的地方,再大的孤独也会被震的烟消云散。

    摩天大楼将蔚蓝的天空切成碎片,浓郁的树叶在地上留下斑驳的光影。一切都是如此的不真实,就好像她之前做过的梦境,看起来和现实没有半点差别,但就是感觉哪里不对劲。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隐隐约约发现眼前的大楼似乎都在流动起来,像沙一样一点一点的坍塌。不仅是远处的大楼,树木、街道、红绿灯……甚至是路上的行人,她眼中的一切都在不断的化为灰烬,他们相识缺了水的干枯躯壳,正在每分每秒的土崩瓦解,而且速度还在不断加快。

    在她的眼里,整个城市都飘浮在流沙之中,由于城市的不断扩建,流沙终于不堪重负,开始吞没上面的城市。

    这是一座沙城。

    陈婉婷开始慌张起来,她疯了似的想要逃离这里,飞快地穿过人群,直到喘不过气。而她身边的人群却一脸若无其事的淡然神情,有些人甚至对她报以疑惑的目光,仿佛他们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分解。

    陈婉婷双手扶膝,不住地喘着粗气。她疲乏地抬起头,眼前是一家装修的很精美的书店。不同于其他的建筑,这家书店并没有出现瓦解的现象。

    陈婉婷仿佛看到了救命稻草,她飞也似地冲了进去。

    古色古香的装潢依稀看得出它曾经的繁华,经过岁月的浸染,书店逐渐沉寂。或许是当代人的习惯吧,匆忙的节奏让人们再也静不下心来,逐字阅读一本精致的纸质书了。哪怕书店的装修再怎么精美,人们也只会把它当做是一间不错的网红打卡地,匆匆驻足一番过后,带着照片心满意足地离开。

    更何况是这样一间只以读书为目的的单纯书店呢。

    里面空无一人,只有一股淡淡的檀木香,大多数书都旧的模糊不清。有的甚至连书名也看不清了。陈婉婷好奇地望着四壁琳琅满目的书目,惊讶于店主人收藏数量之巨大。

    “你好。”

    陈婉婷抬起头,眼前的木质楼梯上不知何时站着一个男人。

    “您好...那个...您是店主人吧?”陈婉婷怯怯的问了一句,眼神不自觉有些躲闪。

    男人笑了一下:“是。”

    陈婉婷松了口气,脸上的表情也随之变得轻松:“您家装修真好!墙上的浮雕,桌子上摆放的装饰品都堪称巧夺天工,个个都是稀有的佳作。”

    男人看得出来女孩是真心实意的说这番话的,他脸上的笑意又浓了几分:”嗯,这是一位故友出的主意,”男人注视着身旁的一个花瓶,“我只不过是按照他的想法做的。”

    “那也做得很好了。”不知道为什么,当男人注视那个花瓶的时候,陈婉婷也不自觉地去看那个花瓶,就好像那个花瓶有什么魔力似的。

    男人顿了顿,继续说道:“需要我帮忙吗?”

    “啊,不用不用,”陈婉婷摆摆手,一脸歉笑,“我只是进来看看,况且我也买不起这么珍贵的书。”

    “不,你会需要的。”男人微笑了一下,转身向楼上走去。过了好一会,他拿着一本厚厚的书缓缓走了下来。

    “看一下。”男人把书递给陈婉婷。

    “这...这太珍贵了,这不合适。”陈婉婷显然没有想到对方会这么做,身体不由自主的后退了一步,满脸紧张,不住地朝对方摆手。

    “看一下,不碍事的。”男人没有放弃,依旧坚持着自己的想法。

    陈婉婷只得接过书,就在接过书的那一瞬间,她便被这本书深深地吸引住了,书体通身墨黑,有好几处已经破损,露出里面泛黄的书页。书面上没有名字,细细看去,书脊上刻有一个“S.P”的字样,只不过因为书本的年代太过久远,刻痕已经近乎看不见了,只有淡淡的几道划痕。陈婉婷小心翼翼地翻开,纸张已经有些泛黄了,上面写着一行行秀丽工整的法文,似乎是上个世纪的产物。陈婉婷没有学过法语,只依稀记得几个单词,勉强认出来这是法语。她疑惑地抬起头,盯着男人,迟疑好久,方才说道:“不好意思,我看不懂法文。冒昧的问一下,这本书主要是讲什么的呀?”

    似乎早已料到陈婉婷的反应,男人不假思索的回复:“这是《仲夏夜之梦》的初稿。”

    “啊?!”陈婉婷不受控制的惊叫了一下,不可思议地看着手中的书籍,在她眼里,这已经不单单是一本晦涩难懂的法文书了,这俨然是一本圣经。

    然而男人似乎有意要吓她,还没等对方反应过来,继续风轻云淡地说了一句话。

    “现在,它是你的了。”

    这次陈婉婷的尖叫声再也无法节制了,整个书店都充斥着她的惊叫声。

    男人的笑意更浓了,似乎他想要的效果已经达到了。

    好半晌,陈婉婷才镇定下来,这次的她没有丝毫迟疑,双手把书慎之又慎地放回到男人的手中。

    “不可以,这太贵了,我买不起的。”陈婉婷连连后退,脑子里想着,这本书现在也就只有那种顶级收藏家才买得起吧。

    “我没打算收你钱。”男人向前一步,又把书递给陈婉婷。

    这次陈婉婷已经找不到什么表情来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了,她连说话都变得磕磕巴巴:“你...你的意思是...送给我?!”

    男人笑了一下,似乎回答了她。

    陈婉婷简直要被搞疯了,这么贵的东西,他居然就随手送了?!他这样的脑子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呀?!

    “不对不对,”陈婉婷暗忖着,“没准他是那种地主家的傻儿子,不想继承他老爸的亿万家产,开个书店出来体验生活?”想到这里,陈婉婷的表情更惊恐了,她用一种奇怪的神色盯着对方,仿佛对方真的是一个傻儿子。

    男人似乎读懂了她的心思,笑着说:“不要担心,我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傻,这是我的一位朋友送给你的,你只管拿着就是了。“说罢不等对方说话,直接把书塞到了她手中。陈婉婷满头黑线地把书拿在手中。不知道为什么,这书居然有一股熟悉的感觉,就好像很久之前她也摸过这本书一样。

    不可能!陈婉婷闭上眼使劲摇了摇头,在心里否决了这个想法。这么珍贵的东西,我刚刚能有幸碰过一次就很不错了,怎么还敢奢求以前也摸过呢?陈婉婷回过神,抬起头,却发现男人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了。

    真是一个古怪的男人,走路的时候一点声音都没有。

    陈婉婷想了想,把书轻轻地放入手提包中。那书似乎真的有一股魔力,陈婉婷把它放在身边,连心绪也平静了。再次走在街上,先前那种奇怪的感觉也都没有出现。

    (六)

    陈婉婷疲惫地走回家中,天不知何时已经黑了。她依稀记得,在她很小的时候,窗户外面的天空还是可以看到星星的,然而现在,一道又一道城市的霓虹灯光染红了城市的天空,夜晚的天空灯火通明,不知道它是不是也会因此睡不好觉呢?

    陈婉婷把目光收回到房间里。妈妈今天约了闺蜜出去染头发,爸爸在外地出差还没回来,今天注定又得是她一个人度过了。陈婉婷叹了口气,还是慢慢地把书放到书桌上,小心翼翼地翻看着,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似乎这样都是对书的一种玷污。法文晦涩难懂,没读几个词就要翻一下字典,大大影响了她的阅读欲望。即便如此,当她真正静下心来阅读书中的每一个词、每一个段落、每一页纸时,她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身心愉悦,里面的每一句都牵动着她的神经,让她沉迷其中无法自拔。

    等到她再次抬头看时钟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半了。陈婉婷不住地打了个迟来的哈欠,决定把书看完,第二天一早就把书还给店主人。

    ......

    不知过了多久,陈婉婷睡着了。与前两次的梦境不一样的是,这一次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在梦境而不是现实中。四周一片漆黑,仿佛有一团黑雾将她包裹,她有些无助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如何逃离出这个梦魇。

    就在她想着的时候,眼前渐渐浮现出一道破旧的木门。陈婉婷思索片刻,缓缓推门走了进去。

    门的里面是一个设计精贵的房间。古典化的装饰、各式做工华美的瓷器花瓶无不显示着时代的不同。对于喜爱看古装言情剧的陈婉婷来说,她居然第一印象不觉得这里是影视城,而是真正意义上的古代。

    陈婉婷的眼前站着两个人,一位是眼神深邃而悲凉的白发老者,另一位则是连她本人都不敢想象的人。在她面前的这个人,竟然和她长得一模一样。只是,她的眼里比起陈婉婷,更多了一股不为人知的哀伤与凄怆。陈婉婷不明所以,她大声喊着,企图能引起那两个人的注意。

    然而眼前的两人却视若无睹,对陈婉婷的不速而来没有任何反应。

    原来他们看不见我的存在。陈婉婷暗忖着。

    老者忽然在这时开口:

    “婵儿,如今天下大乱,董卓昏庸无道,百姓民不聊生。这也是迫不得已。”

    “我知道的,父亲。”女子没有任何表情,一副冷冰冰的样子。

    老者叹了口气:“只是...要委屈你了。”

    “没关系,若能为社稷献出绵薄之力,我在所不惜。”女子抬头望天,脸上浮现出决绝的神情。

    老者没有说话,眼眶微红。陈婉婷却满脸震惊:董卓?!我这是穿越了吗?!照这老头的说法,这货莫不就是貂蝉?!

    还没等陈婉婷内心窃喜,眼前的场景便慢慢地浮动起来,仿佛一张水墨画掉进了水里,原本细腻的笔触变得模糊不堪。

    过了好一会儿,场景又慢慢地清晰起来。陈婉婷发现自己身处大殿之内,两侧坐满了衣着光鲜、谈笑风生的各式官员,而身处大殿正中央的,是一群美若天仙的舞女,为首的正是之前见过的貂蝉。不同于上次朴素简洁的粗衣,现在的她身着制作精美的舞袍,一颦一笑都显露着万种风情。便是陈婉婷自己也没有料想到自己的脸居然可以这么好看。

    “好,好啊!”

    台上,一个浑身肥肉、肥胖到几乎看不到身体轮廓的男人慵懒地躺在龙椅上,他一边用她那双厚实的手不住地擦着脸上的油汗,一边不住地叫好。

    这应该就是董卓了。陈婉婷鄙视的把头扭到一边。

    貂蝉优雅地笑着,像一个没有灵魂的瓷娃娃。陈婉婷在她的眼里看不到半点喜悦,只看到了一闪而过的厌恶和其他不为自己所理解的情感。她的视线似乎并不在董卓那里。

    陈婉婷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另一个男人进入了她的视线。不同于一旁的董卓,男人显得高大威猛,浑身上下的沉重铠甲闪着银白色的寒光,与台下的官员相比较,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明明是一介武将,脸上却没有一丝风吹日晒的痕迹,白净得简直可以媲美偶像剧男主。男人面无表情地站在董卓身边,像一尊雕塑。

    陈婉婷注意到,男人的视线似乎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台下的貂蝉。与董卓色欲熏心的眼神不同,男人的眼里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舞毕,舞女们簇拥着貂蝉俯身敬礼之后,小步小步地退下去了。

    “奉先。”董卓收敛起笑容,眼神泛漠。

    “义父。”男人开了口,语气中没有夹杂一丝感情。

    “方才的女子,你觉得如何?”董卓挑了一下眉毛。

    “您是说...貂蝉?”被称为奉先的男人将头稍稍向董卓那边偏了一点,但仍然没有直视董卓的眼睛。

    我擦?!奉先?这个男人,难道就是吕布?陈婉婷毫不掩饰地面泛桃花。

    “是。”董卓费力地扭动了一下身躯,换了一个稍微舒服点的姿势。尽管在旁人看来,他根本就没有动弹。

    吕布思忖片刻,缓缓开口:“我觉得,她很适合您。”

    “是吗?哈哈哈哈......“董卓大笑几声,浑身的肉仿佛都在随着这笑声而不住地颤抖,远远望去,就像一团肉色的果冻。好不容易停止了笑意,董卓没再说话,只是眼神凌厉了几分。

    吕布装作没有看见,依旧是面无表情的状态,仿佛这一切都和他没有关系。陈婉婷盯着吕布,他的眸子里微微发着光,似乎有星星。

    董卓自讨没趣,痴痴地望着貂蝉退去的方向,不耐烦地挥挥手,又一组舞女匆忙地赶上台来。他饶有兴致地继续看着舞女们搔首弄姿,兴奋的举着手中的金爵,笑容有些不寒而栗;另一边的吕布,则不为人知地悄悄握紧了拳头。

    随着烛火的渐渐暗淡,场景又开始切换。陈婉婷似乎已经熟悉了整个流程,她一声不吭,静静等待着展开帷幕。

    片刻过后,陈婉婷眼前的画面又一次清晰起来。这次,她坐在一座亭中,四周是一望无际的荷花。这次,她的身边只有吕布和貂蝉两个人。

    她知道,这也是美人计众环中的一环。

    “奉先,你觉得这里的荷花如何?”貂蝉盯着这满园的荷花,朱唇微启。

    “甚好。”哪怕是貂蝉这样的美女在身边,吕布都没有任何笑容。

    陈婉婷不禁怀疑他是否是一个面瘫。紧随而至的,陈婉婷顿然领悟到自己这么多年都没有被男孩子追求过的原因了。不是自己硬件太差,而是对方系统不兼容。

    “奉先,每次你都陪我出来,但永远都是没有表情。”貂蝉娇滴滴的说着,但陈婉婷却并没有觉得这声音很夹,她暗暗思索,自己是不是也要去学习一下。

    “因为,我知道你的痛楚,却无能为力。”奉先措不及防的开口,把正在幻想中的陈婉婷听得一愣,恍然间回过神来。

    貂蝉的眼神明显躲闪了一下,随即用笑容匆忙掩饰:“怎么会痛楚呢?每天过着荣华富贵的生活,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真的是这样吗?”吕布扭过头,紧紧地盯着貂蝉的眼睛。

    貂蝉匆忙把眼睛避开,没有说话,表情开始出现慌乱,显然她并没有想到局势会走到这一步。她踌躇着,右手悄悄滑向了内兜。

    那里藏着一柄匕首。

    她握到了,随后紧紧地抓在手中,湿漉漉的掌心却怎么也握不住剑柄。尽管她知道,这一切挣扎都是无济于事的。

    “我只是开个玩笑,你那么紧张干嘛?”吕布的语气里多了些调侃的意味,锐利的眼光也从貂蝉身上撤了下去。

    “没...没什么...我就是...有点热...”貂蝉暗暗呼了一口气,右手也慢慢放松。她虚弱的笑了一下,仿佛大病初愈的患者。

    “哦。”吕布随意地应付了一下。

    “那个...天色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貂蝉犹豫片刻,缓缓开口。

    “好。”

    仿佛是征得了他的同意,又仿佛是获得了从鬼门关离开的通行证,貂蝉艰难地维持着缓慢而又优雅的步调,尽她所能飞也似地逃离掉现场,留下吕布一个人独赏满园荷花。直至貂蝉完全消失在视线里,吕布才收回目光,坐在亭中静静地发呆。陈婉婷恍惚间瞥到,吕布的嘴角似乎不经意间扬了下,小到让人无法察觉。

    只是她不知道的是,在远处的阁楼里,一个重度肥胖的男人注视着这一切,指节咔咔作响,捏碎了手中的梨。

    (七)

    大殿内。

    “奉先。”董卓的语速不急不缓,却不自然地透露着一丝可怖。

    “义父。”吕布用眼角的余光向上瞥去,偌大的宫殿一片黑暗,只看得清对方的一点轮廓。

    “今天,你去做什么了?”黑暗中传来威慑般的质问。

    “我到碧荷亭赏荷。”吕布面不改色地回答道,丝毫没有被对方释放出的威慑所震倒。

    “一个人?”黑暗中的声音加重了几分,颇有点兴师问罪的意味。

    吕布没有片刻迟疑,只是那名字似乎有些烫嘴一样,过了许久他才把她的名字说出来;“还有...貂蝉。”

    上面没有传来声响。只是陈婉婷觉得空气似乎忽然压抑了几分,仿佛暴雨将至前的片刻宁静。约莫过了半分钟,黑暗中的声音再次在空气中传播,大殿内的空气仿佛又开始重新流动起来。

    “你知错吗?”

    “我不知错在哪里。”吕布面容坚定,陈婉婷在他的脸上看不到丝毫的畏惧,那种样子,仿佛早已做好视死如归的打算,又仿佛知道自己说什么都已经无济于事,索性不再藏着掖着,直接把平日里想表达的意思一并说出。然而陈婉婷觉得,吕布不属于其中的任何一种,他的表情,更像是一种胜券在握的自信,是一种仰视弱者的怜悯。

    显然董卓也意识到了对方话里的意味,他不禁勃然大怒;“你不知道?!”董卓的声音陡然抬高,连大殿都仿佛跟着摇晃起来,“你敢说你不知道?!”他摇晃着肥硕的身躯,颤颤巍巍地从台阶上走下来,直至走到吕布面前。

    其实董卓走台阶时的姿势很搞笑,活脱脱像一个果冻从上往下滚。好在环境够压抑,陈婉婷勉勉强强把已经到嘴边的笑声又咽了下去。

    空气中响起一个响亮的耳光。

    陈婉婷愣住了,她慌忙看向双膝跪地的吕布,对方的右脸上赫然出现了一个手掌印,嘴角开始溢血。

    “你说你不知道?!你那叫明知故犯!给我滚!”董卓的表情已经不能用暴怒来形容了,简直是暴跳如雷,他似乎这辈子没有生过这么大的气,面部因为强烈的愤怒而止不住颤抖起来,血色在他的额头不断堆积,整张脸红得不成样子。

    被扇了耳光的吕布依旧面无表情,仿佛方才董卓尽全力扇出的一掌对他而言不过是蚊蝇叮咬,根本没有让他感受到痛楚,更没有让他感受到董卓的愤怒。

    “滚啊!”董卓大袖一挥,转过身去,身影再次隐没于黑暗之中。

    吕布没有说话,径自走了出去。董卓眼神泛漠,阴暗的仿佛一条淬血的毒蛇。他一脚踹翻了身边的灯台,恶毒地说着:“我会让你付出代价的。”

    这一切,陈婉婷都看在了眼里。

    ......

    画面如水墨般晕染开来,视线里一片浑浊。与前几次不同的是,这次没有背景,只有董卓和吕布两个人,他们只露出上半身,小腿以下的位置被黑暗吞没,像是两个满身怨气的幽魂。不仅如此,他们的身体也没有之前那么清楚,就好像浑身上下被看不见的塑料膜所包裹,透出模糊的光影。

    “义父,这都是您...做的吗?”吕布沉沉地开口,这一次他的语气多了一些以前没有的意味,那是一种明知事情必将发展到这种地步,但仍然对其抱有幻想的期待终于破灭的味道。不同于他说的话,吕布的神情里没有任何的不可置信,反而更多的是无可奈何。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一个将死之人,没有必要知晓那么多。”董卓的语气仿佛胜券在握,那是一种觉得自己的计谋即将得逞的快感。

    话音未落,四周一瞬间明亮起来,陈婉婷这才发现,身旁不知何时站满了服饰统一的官兵,密密麻麻地挤满了整间屋子。

    “您当真要做的这么绝吗?”迟迟不说话的吕布终于开口,他的语气又恢复成了先前的那种怜悯,陈婉婷忽然觉得这是一种比冷嘲热讽更高级也更强烈的厌恶,冷嘲热讽的人至少会把对方和自己列在同一高度,然后费尽口舌指出对方的不足;后者直接把自己和对方划分为两个不同的等级,甚至根本没有把对方当成人来看待。

    显然吕布就是后者,在他的眼里,董卓或许只是他手中无足轻重的一只蝼蚁吧。

    “从古至今,忤逆我的人,只有死!”董卓朝着吕布怒吼了一声,唾沫星子都飞了出来。

    话音未落,吕布举起手中的戟,不偏不倚地插入身后一个士兵的胸口,利落地拔出,墙上顿时间留下一道殷红的血迹。

    “来吧,既然话已至此,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赶紧打完,我还有事要做。”吕布不耐烦地打了一个哈欠,甚至当着众人的面伸了一个懒腰。

    这无异于激怒了所有的官兵。“杀!”震耳欲聋的声响响彻整间屋子,数不清的士兵纷涌而出,直奔吕布而来。董卓悄无声息地隐没于人群之中,不露声色地观察着场面的局势。

    只见吕布一记直插,一名身材健硕的士兵瞬间被迎面贯穿,又被抛到了在他身后的士兵身上,一下子压倒了众多士兵;他又转过身来,将戟杆立于地面之上,借助杆的反作用力,双腿顿时放倒了一排士兵。

    这些士兵显然也不是乌合之众,他们不断变换着阵营。即便如此,没过一会儿,士兵们就死伤了大半,大部分人都是一击毙命,即使暂时还活着的也都已经体力不支。反观吕布那边,除了背后的铠甲被砍出了几道伤痕,留下几道深浅不一的刀痕,整个人没有丝毫的疲惫,反而有一股愈战愈勇的兴奋。

    他不再吝惜力量,每一次进攻都用出了全部的力道,或许这样对那些官兵来说,相比侥幸存活,以后拖着残缺的身体继续苟延残喘,在这里一命呜呼反倒是一种不错的解脱,至少可以死得酣畅淋漓。吕布把手中的戟挥舞得上下翻飞,那戟在他手中似乎有了灵魂一般,每一次都能直击敌人要害,没有一丝一毫的拖泥带水。

    刀光剑影间,无数官兵人头落地,触目惊心的血迹染红了四周的墙壁。吕布叹了口气,脚踩在最后一个死去的官兵身上,缓缓拔出他身上的戟,一脸玩味地看着眼前满脸慌乱的董卓。

    “这,似乎与您期待的结果有所不同吧,义父?”吕布的身体上多了好几道伤口,最长的一条直接从左侧锁骨处延伸到了小腹右侧。伤口正不住地溢血,然而他像没事人一样,朝着董卓步步紧逼。

    此时的董卓也完全不顾颜面了,他双膝跪地,却因为肚子太大,姿势并不算标准,甚至显得很滑稽。他仰视着眼前的吕布,眼神尚有一丝希望:“放过我吧,只要你放我一条生路,我会把我的财富,我的地位,我的一切都给你!你...你不是喜欢貂蝉吗?我...我回去就把她许配给你!求求你,求求你放过我!”

    吕布苦笑一声,半晌方开口说道:“我要的,你给不了我。”

    随着最后一道鲜血的飞溅,房间里重归平静。

    吕布随手将身旁的布帘撕下一块,细细地擦拭着方天画戟上的血迹。

    “别躲了,我早就看见你了。”吕布依旧注视着戟,漫不经心地开口。

    貂蝉从门后探出身来,眼前却是陈婉婷从未有过的冷漠。

    一刹那,一柄闪亮的匕首架在了吕布的脖颈之上。吕布没有动,平静的继续擦拭血迹。

    “动手吧。我记得司徒王允给你的命令是要把我和董卓都解决掉吧。”吕布连头都没有抬一下,丝毫没有对女士该有的尊重,或者说,没有对杀手该有的紧张。

    “你,不害怕?”貂蝉试探的问了一句,手中的匕首握得更紧了。

    “怎么,不忍心?看来王允找错人了呀。”吕布笑了笑,像开玩笑一样,目光依旧平静如水。

    “你...难道就不想知道真相吗?”

    “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烦请您快些动手,不然待会援兵来了可就不好办了。”吕布凑近一步,嘴唇靠近貂蝉的耳朵,用极小的声音说了一句:“再说了,谁说我不知道真相的。”

    哐当一声,匕首掉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吕布口中呼出的热气吞吐在她的耳垂上,貂蝉的脸微微一红。

    “如果不打算动手,那我可要走了。姑娘下次再来杀我吧。”吕布稍稍后退一步,手中的戟也已经擦拭干净,再次发出银白色的寒光。他扭过头,转身欲走。

    “等等!”貂蝉突然喊了一声,似乎在心里做出了某项决定。

    吕布回过头,眼神里变得柔和。貂蝉的眼里早已没有了先前的冷若冰霜,她迟疑了好久,这才清晰地吐出几个字:“我跟你一起走。”

    “方便路上随时可以杀我吗?算盘打的有够不错的。”他的语气令人玩味。

    “没有谁会愿意带一个随时想要杀自己的人吧...”陈婉婷在心里嘀咕着。然而她还没有嘀咕完,另一边的吕布就已经先一步开口了;“走吧。”说罢头也不回地走出屋子,脸上的表情愈发奇怪,陈婉婷觉得,那种表情与董卓之前的表情一样,是一种阴谋得逞的快感。

    “你就不怕...不怕我是安插在你身边的卧底吗?!”貂蝉嘟起嘴,不服气的说着,像是一个傲娇的小公主。

    “无聊。”吕布可以把脚步加快了一些。

    “喂!等等我!你跑得太快了!”

    ......

    无数个画面如快剪镜头一般飞涌而来,大部分都是吕布同貂蝉后来四处征战的场景,陈婉婷只觉得眼花缭乱。

    画面终于定格在了一幕。

    陈婉婷坐在一辆马车上,两侧是吕布和貂蝉。

    “不,你不能这么做!你会死的!”貂蝉眼里泛着泪光,语气里加上了哭腔。

    “孟德在亲讨我,想必马上就要赶上来了。”过了这么多年,吕布的语气里依旧没有任何的感情,然而陈婉婷仍然觉得,这个男人变了好多,外表变得愈发刚毅,内心也变得愈发温柔。

    “他带了十万官兵,你这样做必死无疑!”貂蝉仍然尝试说服吕布,尽管这么多年的相互陪伴告诉她早已于事无补。

    “但是你能活下去。”吕布的眼睛久违的闪亮了一下。

    吕布疲惫地笑了一下,缓缓走下马车。陈婉婷也跟着走了下来,她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战了。

    貂蝉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她双手掩面,坐在马车上痛哭起来。

    吕布顿了顿,从衣袖里掏出一只香囊,递给车上的貂蝉。

    “一介莽夫,不知道你喜欢些什么,看徐州的那些姑娘对这些香料情有独钟,我便托人给你做了一只。”吕布挤出一个笑容,或许只有对待貂蝉,他才能完全卸下心中的包袱。

    貂蝉没有说话,任由双颊上的泪水流淌。

    “去吧,不用再等我了。”吕布挥舞了一下马鞭,赤兔马飞奔了出去。

    “现在,便是我一个人作战了。好久,没有体会到这种酣畅淋漓的战斗了呢。”吕布活动了一下四肢,脸上恢复了昔日战斗的兴奋。

    陈婉婷惊恐地望着前方,十万官兵密密麻麻地站满了山头,遮天蔽日。

    吕布苦笑了一下,宛如死神。

    (八)

    陈婉婷醒了。

    泪水打湿了半个枕头。她迟疑了一下,拿起了床头的香囊。

    香囊依旧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只不过气味已经很淡了。

    她颤抖着打开香囊的袋子。在一堆发黄的香料里面,有一张泛黄的布条,陈婉婷把它小心翼翼地掏了出来。

    上面写了一句话。

    蝉,来世我们再相见。

    陈婉婷哭得歇斯底里。

    我们,还会再见吗?

    ......

    九月一日。

    陈婉婷慢慢地走在大学里的林荫道上。今天是报道的第一天,来自全国各地的大学生熙熙攘攘地穿梭在大学的每个角落,投之以好奇的目光。陈婉婷也不例外,作为一个大一新生,她对大学里的一切都充满了憧憬,不自觉陷入到对未来的美好幻想里。

    一个不注意,陈婉婷被路边的石头绊倒,跌坐在地上。

    “需要帮忙吗?”

    眼前出现了一只白皙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

    陈婉婷抬起头,看到了男孩眼里的星辰。

    “你是......”陈婉婷惊讶地捂住了嘴。

    “看来你认出我了呢,”男孩笑了一下,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那么,我该叫你什么呢?萱萱?仲夏夜的小花仙?还是...一遇到我就什么也做不到的貂蝉小呆瓜?”

    “你!”陈婉婷愤怒的指着对方,眼泪却不自觉地翻涌而出。

    “小傻瓜,我这不是来找你了吗?你和千年前的模样真的是丝毫不差啊,我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出你了,”男孩继续笑着,让人如沐春风,“你看,当年的手稿都送给你了,我一直让老板保管着呢。”

    “不许你再离开我了,永远都不可以!”陈婉婷破涕为笑,握住了男孩伸过来的手。

    “好,”男孩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我现在叫黎晚舟,你叫什么呀?”

    陈婉婷愣了一下,随即说道:“哦,我也差点忘了这事了,我叫陈婉婷,我要求你必须立马记住这个名字,不许再叫我以前的名字了!”陈婉婷双手抱胸,一脸傲娇。

    “好,我记住了,萱萱。”黎晚舟坏笑了一下。

    “喂!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啊!”陈婉婷大叫着,忽然收敛起来,“对了,那个书店店长和你很熟吗?你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呀?”

    “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