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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犹记多情(六)

    灵隐寺在西湖之畔,灵鹫峰与北高峰之间灵隐山麓中,两峰挟峙,林木耸秀,深山古寺,云烟万状,古朴幽静、景色宜人。东晋咸和初年,印度僧人慧理来杭州,看到此处山峰奇秀,以为是“仙灵所隐”,就在这里建寺,取名灵隐。至唐代贞观年间,太宗李世民又拨款重修,如今也是西湖胜景之一。

    离开乔府,迈过苏堤,便可径直向灵隐寺去,一路上游人廖廖,乔山心中颇为奇怪,寻常西湖边游人极多,不知今日何故,到得灵隐寺附近,游人却渐渐多了起来,乔山自幼在此间长大,出手又大方,与西湖旁的商户极是熟悉,便问一路边卖凉茶的商贩,那人道:“乔公子有所不知,今日似花舫、非花舫的姑娘们要去灵隐寺烧香还愿,这些人都去灵隐寺看热闹了。”

    乔山微微一笑,那商贩却也呵呵笑道:“去看姑娘们的当然都是男人啦,不过乔公子、陆公子若同时在灵隐寺出现,恐怕这些妇人小姐也得涌去灵隐寺看两位公子了!”

    果然还未到灵隐寺,已看到寺前围了一大圈人,好不热闹,乔山挤在人群中,好事者在人群中高谈两只船上的姑娘是如何如何美貌,眼看灵鹫峰就在前方,却是状如龟行,忽然听见有人高叫一声:“出来了!出来了!”

    寺门前先奔出几个幼童,嘻嘻哈哈跑在前面,随即一锦袍青年轻摇纸扇缓缓从寺门中走出,神情倜傥,步态潇洒,人群中便发出女子惊呼之声“陆公子!陆公子!”陆华轩听见也不惊慌,面带笑意向人群挥手,乔山想起那凉茶小贩之话,连忙低下头向人后退开,不想不退倒好,这向后一退,人群中当即有人认他出来,大声道:“乔公子也在此地,乔公子也来看姑娘啦!”

    乔山颇是尴尬,临安城中遭人围观本来已是常事,他早已习以为常,但若说他来灵隐寺围观姑娘,倒是有些不好意思,此时向前走已是寸步难行,周遭尽是女子叽叽叽喳喳之音,乔山只得如陆华轩一般,面带笑意,向众人挥手。这时又听见有人道:“来了,真的来了,是姑娘们出来了!”人群又向前涌去,把他留在了一边,只有些许女子留在原地,远望着他。只听得人声鼎沸,自己居然也忍不住向中间看去,只见几十个女子鱼贯自灵隐寺中翩翩走出,两旁数个劲装汉子伴走相护,女子们衣着颜色虽不相同,但个个身姿婀娜,轻纱垂面,隐约可见秀丽之色,偶尔一两个女子轻轻掀起薄纱,张望一下,露出如花容颜,立即又放下面面纱,众人皆是一阵欢呼尖叫。有胆大好事者涌上前去,皆被那些劲装汉子一一挡开。那队姑娘径直走到西湖边,沿湖边向两只花舫停泊之处走去,好事者纷纷跟上前,围观也渐渐散去。

    乔山远眺那队女子背影,心想:“陆公子这一次烧香,姑娘们在西湖边露一次面,非花似花舫的生意只怕又要上升几成,陆兄也是深谙商道之人,我乔家如若花钱将西湖边所有花舫买下,与陆兄共同经营,倒是一桩好事,那时徽音姑娘也定然有自由之身了,只不过爹爹定然不允做此类生意……”,正胡思乱想间,感觉身旁有人拉自己衣袖,定神看去,原来是一早来那羞羞答答的小姑娘,小姑娘依旧红了脸,并无言语,只指了指对面的灵鹫峰,乔山心中明了,跟着那小姑娘而去。

    灵鹫峰其实便是灵隐寺前的一座小石山,石质与周围群山迥异,相传慧理看到这座嶙峋石山,以为与印度灵鹫峰相似,说“此乃中天竺国灵鹫出之小岭,不知何以飞来?”故名灵鹫峰,又名飞来峰,山上无石不奇,无树不古,无洞不幽,怪石嵯峨,古树繁茂。

    乔山随那小姑娘登上些石阶,山径旋绕,掩映在苍松古木之中,未行得多远,便听到由山中传来琮琮琴声,正是那曲《自闲吟》,琴声婉转从容,乔山心中暗暗称奇,那日他在非花舫上弹奏,毕竟记忆有限,未将那曲子弹奏充分,但听这琴声,徽音已将他忘记之处一一补足,与方夫人所弹相差极微。随着琴声到了半山翠微亭,果然见徽音一身白衣,坐于亭中正在弹琴。那小姑娘道:“我家姑娘在此,请公子自便。”说罢又自行下山去了。

    绍兴十二年三月五日,岳飞遇难后的第六十六天,当年韩世忠夫妇为纪念岳飞含冤而死,在灵鹫峰半山处建成一亭,取意岳飞《登池州翠微亭》诗:“经年尘土满征衣,特特寻芳上翠微;好山好水看不足,马蹄催趁月明归。”中“翠微”二字,故名翠微亭。乔山走近之时,看了一眼亭上有楹联:“路转峰回藏古迹,亭空人往仰前贤。”想起岳飞当年之激烈往事,心中感慨不已。

    在亭中坐下,鼻中闻到一股淡雅之气,乔山见多识广,知晓这是凤髓香之味。见徽音只是闭目伏首抚琴,一曲弹完,才起身向乔山施了一礼道:“徽音浸心琴音之中,不知公子已至,请公子见谅”,乔山道:“无妨,上次在非花舫中,听姑娘所言,这琴曲中似有幽怨之意,在下一直未能体会得到,今日听姑娘雅奏,却感受到曲中似乎还真有此意。”

    徽音在亭中慢慢走动,道:“琴为心声,或许是徽音心中有些愁苦吧,不瞒公子,刚才我是见公子已走至上山的石径,才开始弹奏……公子可知为何?”乔山摇头道:“在下愚钝,姑娘请在下到此相会,心中已是欣喜之极,的确不知姑娘如此安排有何深意。”

    徽音听到“深意”二字,脸上微微红了一下,又道:“深意倒不敢说,只是我有一事不讲不快,所以今日约了公子到此,与这曲《自闲吟》也有关系。恕小女子直言,此曲为不祥之曲,我今日弹奏之后,不会再弹。所以,若面对公子弹奏,只恐不祥之音更甚,故此不敢当面弹奏,请公子日后勿要再弹此曲为妙,公子那位朋友是否转告,还请公子酌情自定。”

    乔山面露惊异之色,大声道:“徽音姑娘竟然是能相曲之人,凭琴曲卜算吉凶,这等本事天下只怕没有几人能有啊。”

    徽音把头扭向一边道:“相曲?听说有特异之士能相剑相马,相曲倒未听说,小女子哪里有此能耐,但此曲不祥,却非徽音危言耸听。今日相约公子,也只是因公子是陆公子的至交好友,这才禀明此事,以公子之能,自然能明辨其中真伪,若无他事,徽音便要向公子告辞了。”

    乔山听她语气似乎有些不快,连忙走近她身边,见她撅了嘴唇,眼望着山间的奇石,一言不发,便温言道:“姑娘生气了?”徽音动了一下嘴唇,仍旧没有说话,乔山见她眼神中透出哀怨之色,想起那日陆华轩说到她命运多舛,不免心中有些歉意,又道:“在下说话不知轻重惯了,刚才并非不相信姑娘而语出轻佻,只是心中将姑娘当为朋友,语气便有夸张之处,若日后能常常和姑娘相聚,便不会怪罪在下了。”

    徽音听到此言,面色稍和,乔山又道:“今日要上这灵鹫峰好不容易,幸好刚才徽音姑娘未在山下,不然山下定会堵得滴水不漏,在下就没有机缘上山见得到姑娘了?”徽音道:“瞎说,我若是山下,你怎么又要上山见我?”

    乔山道:“对对对,是在下头脑不灵光,应当这样说才合理,刚才幸好徽音姑娘未在山下,不然陆兄又得买船了。”徽音微微一笑,道:“且听你说来听听。”乔山道:“要说那些山下的姑娘,也算得上是美貌如花,灵隐寺前已堵是水泄不通,如若徽音姑娘在山下,临安城里的人见了你这等神仙般的容貌,哪里还得了,日后便会在西湖边排队争睹姑娘的芳容,陆兄生意蒸蒸日上,当然会增购花舫,又得买船了。”

    徽音脸上露出笑容道:“我哪有那么美貌,再说大家戴了面纱,都看不清我的样子。”乔山侧头注视她,徽音转过眼珠看了他一眼,轻轻一笑,又转向一旁,乔山见她面容如常,又问道:“自古以来,天下有众多身负异能的聪明才智之士,如相马之九方皋,相剑之薛烛,在下以为乐曲之中也含此理,徽音姑娘刚才说此曲不祥,又专程相告,在下感激之余,还是想明白其中的缘故。”

    徽音手里拿了一方丝巾,在手指上绕来缠去了一会才道:“好吧,我就直言相告公子。其实呢,此曲并非我第一次听见!”

    乔山道:“我这位朋友的夫人当时称此曲为她随意自谱,难道这样性情恬淡,无心名利之人,也会做出抄袭他人,粉饰自己之举?这事可让人猜测不透啊。”

    徽音却摇了摇头道:“公子那位朋友,应当还是自谱此曲,徽音刚才所言曾经听过,那是在另一当世高人的琴曲中听到,那支琴曲名为《幽谷引》,虽然两支乐曲相差甚远,但其中结构段落却极其相似,这倒也可能是巧合,但最为紧要之处的乐章抒发,却如同出自一人之手。公子那位朋友,和小女子相识之人,若无师承关系,就决计为同门学琴之人!。那人曾经对我说过,此曲为不祥之曲,一生之中,不可多次弹奏……。”

    说到此处,徽音身子忽然一颤,差点摔倒在地,乔山伸手她扶到亭中坐下,徽音双眼茫然望着碧蓝的天空,长长吁了口气又道:“世事果真如此,他在我面前弹过两次,便说此曲在他手中不可再弹……只可恨我年幼无知,痴迷乐音美妙,又央他弹奏,他终究拗不过我,终于又弹了一次。便在这次弹奏之后不到一月,不祥之言一语成谶。他一家四口,连同三名弟子,两个家仆……尽皆命殇火灾之中,只有唯一的一个女儿抱了他最珍爱之琴逃了出来。”

    乔山听到此处,蓦地想起那日在非花舫中,陆华轩说徽音命运多舛,心中明白徽音说的便是她自家之事,眼看徽音说完此话,已坐到亭中的石椅上,嘤嘤地哭了出来。乔山走上前去,也不知怎么安慰,若是以前,他早已坐在一旁扶住她的香肩细语相劝了,但自从他与阿莲感情深厚,便时刻提醒自己不可轻薄。想了一会,便从桌上茶盘中倒了一杯茶递上去,徽音止住哭声接过喝了,眼睛红红地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眼眸道:“徽音提及旧事失态了,公子莫笑。”

    乔山轻声道:“在下曾听陆兄偶然谈到令尊之事,的确不幸之至,但逝者已矣,生者当如斯,姑娘不必过于挂念往事。”

    徽音道:“多谢公子宽慰……这几年徽音已不太记忆旧事了……先父当年与姜夔师从一系,他年轻时受范成大举荐,曾在宫中供职数年,教授宫中贵族琴技。出宫到若希琴院又教授了不少学生,公子那位朋友,若不是位朝中的达官贵人,便是先父学琴时的同门,或许是若希馆的弟子……若她是先父的故人,徽音好想见她一见,不知公子能否帮个忙?”

    乔山心中清楚,以方夫人的年龄,不大可能与徽音之父同时学琴,以方氏夫妇的气度才华,若说出身皇宫贵族,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但他夫妇二人隐居乡野僻远之处,一向不见外客,这次是否能见徽音,却是一个大大的难题。

    徽音又道:“公子可是有为难之处?”乔山道:“实不相瞒,我这位朋友不一定会见外人,在下会把此事给他讲明,但能不能出来见姑娘,我可不敢打这个包票。”微音哦了一声,面露失望之色,垂下头道:“原知此事渺茫……今日打扰了公子,徽音这就告辞。”

    乔山见她楚楚可怜的神情,心中不忍,却又不知如何帮她,只得背了那具琴在身上,陪她下山,未走一半,便看到那小姑娘正蹲在石径中,等他们走近,上前背了琴,搀住徽音下山。乔山呆呆看着二人背影,脑中忽然闪出一个念头:徽音寻找方夫人,并不是找方夫人本身,而是找皇宫贵族的身份,她身陷风尘……难道……难道是找人替她赎身?如果只是赎身,何必非要找皇宫贵族,乔家出身寒微,但是不缺的就是银子……

    这一晚,乔山辗转反侧不能入眠,无论是乔家的财力还是与陆华轩的交情,要替徽音赎身只是小事一桩,只是赎身之后又当如何?自己尚未娶妻,纳妾自然是万万不能,那样既然对阿莲不住,也似对徽音不公,如此反复了半夜,乔山拿定主意,明日便返回横渡,待阿莲娶过门之后,再替徽音赎身,届时再在苏州重建若希馆,也算给徽音一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