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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清霄飞箭(二)

    三人到了后院,一处缓坡上稀稀拉拉种了些树,乔山道:“家父购得这宅院时,后院只有这些梅树,或许就是砍掉桃树之后栽种的,落英缤纷是不可见了,但在飘雪之日,疏影横斜,暗香浮动,也是不错的景观。”

    黄姓少年自听到桃树已砍除时,一直沉默不语,他仰头看着梅树,此时已入夏季,正是梅子成熟之时,那少年却惘然若失,仿佛有无限心事。乔山上前道:“物似人非,世间万事,莫不如此,黄兄何须为此感怀。今日有缘相逢,不如就在舍下把酒言欢,也不枉黄兄到此一场。”黄姓少年道:“饮酒倒是小事,在下有一不情之请,乔公子能否容在下在此宅院中暂居一日,睹物思人,虽有失撼,却可了却这番思量。”

    乔山笑道:“当然,小弟也本有意留黄兄稍作停留。”阿莲也道:“这下可好,今天我正准备做东坡肘子呢,要不要把方大哥请来?你们三个一定谈得来。”乔山正要答应,忽然想起方子腾并不想自己懂得武功一事让外人知晓,这黄姓少年是当日吹箫之人,应身负武功,只怕给他看出来了,就大为不妥。便道:“方夫人这几日好似病情反复,子腾正为此焦虑,咱们还是不要给他添乱了。”

    阿莲应了,便拉梁伯出去采买酒菜,那黄姓少年要回客栈取衣物,三人便一同出去,横渡镇小,只得两家客栈,与乔家的宅院相距极近,黄姓少年片刻便提了衣物行李回转,乔山见他此时腰间插了一支玉箫,碧绿通透,吹口上一圈淡淡的红晕,想起那日方夫人弹琴有箫声相和之事,便问:“黄兄雅擅音律,横渡镇上小弟有一友人,那日他的夫人湖边抚琴,远处有箫声相和,这人……”

    黄姓少年笑道:“那便是在下了,那日初到横渡,先听得有人唱横渡古曲,又听得有高人抚琴,在下捺不住性子便和了起来,哪知毕竟才学不足,和那姑娘唱的古曲倒也罢了,但小弟与那抚琴之人,胸襟相差实在太大,刚才乔公子说那人原来是一女子,这气度胸怀,当真令在下汗颜。”

    乔山见他爽快磊落,颇有意结交,便问他姓名年龄,那黄姓少年道:“在下名慎之,今年虚岁二十五,应当痴长公子几岁。”乔山笑道:“小弟今年十九岁,观黄兄之形貌,原本以为与小弟年龄相若,原来是黄兄生得这般年轻。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身无牵挂,自在自行,小弟好生羡慕黄兄。”

    黄慎之叹道:“孤身一人江湖飘零,哪及得上公子父母均在,还有佳人相伴。”乔山见他提到“父母均在”时,神情黯然,知他心中必定有伤心之事,此时不便提起,便把话题岔开,二人谈些说些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之事,黄慎之言语不多,但见解独特,句句精要,乔山暗暗称奇。待阿莲把酒菜置办妥当,乔山便取了坛剑南烧春出来,自从上次喝了横渡镇上的土酒头痛,乔山将此事牢记于心,从临安回来便带了十多坛好酒,这蜀中的剑南烧春便是其中之一。

    二人以酒助兴,谈论了一番,均有惺惺相惜之意,黄慎之原本颇具清高孤傲之态,此时美酒入腹,便显得逸兴遄飞,乔山与他相论自己擅长的天文地理、农田水利,商经兵法、文韬武略,黄慎之见解也极是独到,除此之外,谈及阴阳五行,奇门遁甲,乔山仅能谈些皮毛,黄慎之则是无一不,知无一不精。乔山心中想:“天下间竟然有这般人物,若慎之兄有心参考,倒是我中得状元的劲敌,不过听他言语,似乎对科举一事颇为蔑视,我倒不必为此担心。今日与他相识,他日若得他相助,必能建功立业。”

    阿莲在一旁斟酒添菜,笑吟吟听二人谈论,黄慎之忽然道:“阿莲姑娘,那日在下听你唱曲,婉转动人,但是你可知这词中之意?”阿莲道:“我哪里知道嘛,这曲在横渡流传已久,我们都不知何意,只是一代一代传下而已。”

    乔山道:“这歌词生涩难懂,小弟听词中发声古怪,又非江南之地的乡音,若说是古曲流传,也当有文字相辅,实在令人费解……莫非此曲由蛮夷之地流传而来,年代久远,已无人认得?”

    黄慎之点头道:“乔公子聪颖过人,正是如此。七百年前,魏臣宇文泰雄才大略,奠定国基,由其子宇文觉正式建国,立号为周,定都长安,其时北方战乱不断,魏国历五帝共二十四年,终为外戚杨坚篡夺,改国号为隋。宇文氏的一支不肯屈服于杨坚,便由北方辗转流落到江南,最后仅三十余人,便定居于此地了,只是这三十余人中,男丁太少,见横渡之人又是善意相待,便与当地人通婚。宇文氏先祖是东胡族宇文部的酋长,汉末时宇文部与鲜卑檀石槐部落联盟,遂亦鲜卑化。这古曲便是宇文氏由北方传来之曲,语调是鲜卑之古语,故此大家不识得。”

    阿莲掩口道:“啊,都有几百年啦,那我身上,不是也有鲜卑血统吗?”

    黄慎之道:“姑娘能唱此曲,定然是鲜卑族之后了。不过这数百年下来,人来人去,汉人又何妨,鲜卑人又有何妨,大家都也差不多了,在下这一月数次到横渡探寻,镇上已无姓宇文之人,看来那支南迁宇文氏一支,已尽数融入横渡了。”

    阿莲道:“我知道了,雨儿的外婆就是姓宇文的,她应是我们镇上最后一个姓宇文之人,只是她很早就过世了……那支鲜卑语的曲子,雨儿的娘阿春也会唱,只是她会唱的句子还没有我会的多啦。”

    黄慎之道:“这个无妨,在下深感乔公子高义,这支鲜卑古曲,在下还能记得全曲,若姑娘不弃,在下明日便尽数授与姑娘,别无他意,只望姑娘也将其流传下去,让横渡的鲜卑之后,别忘记了自己的源发之地。”

    乔山道:“黄兄如此谙熟这段旧事,莫非黄兄亦是源自横渡?”

    黄慎之道:“确然如此,不瞒公子,先父幼年时便在横渡居住生活,在他六岁那一年,家中变故忽遭变故,先父那时起便流落异乡五十余年,终生未能回归横渡。”说到此处,他起身也不理乔山阿莲,拿起玉箫对着窗外那片绿意盎然的梅林吹起箫来,乔山听得那曲调先是压抑苍凉,继而悲愤莫名,充满愤懑不平之意,竟然被那曲调所动,想起自己苦读数年,却不知何故随时可能化为一场泡影,即便是科场得志,今朝廷之中却是权臣当道,自己一番抱负终难实现,心中也不由得开始失望悲愤起来。

    阿莲心中单纯,未被箫声所动,只是听到后来,见乔黄二人均是神情异样,黄慎之醉心于曲调中倒也罢了,乔山双目发红,眼神呆滞,忙拉住乔山手臂摇晃,急道:“山哥!你怎么了!”摇晃了好一阵子,乔山猛然心中清明,醒悟了过来。见黄慎之面对窗外的青衫背影,似曾相识的感觉又浮于心间,忽然想起那日在林自乐的茶铺中,依稀有一背对自己的青衫客,便问道:“黄兄,小弟那日在林家茶铺遇险,是黄兄出手相助吗?”

    黄慎之回过身道:“在下适才失态,乔公子莫笑。”却不提那日之事,从桌边拿出那铁盒中的泥塑将军久久凝视,又高声道:“岳武穆啊岳武穆,你出身寒微,却知驱逐胡虏、救民水火,将恢复旧山河视为己任,你尽忠报国,受万人敬仰,大业未成却惨遭奸佞陷害,含冤而去。你可知自你蒙冤之日起,这几十年来有无数人为昭明忠烈,心存大义而倾家荡产、颠沛流离。”这番话说完,黄慎之已是双目含泪,

    乔山心中已然明了,黄慎之的先辈当年居于横渡,乔家这座府院应为黄家所有,因受岳案牵连而被迫外迁,客死他乡,终生未能归乡。此时心中一热,说道:“小弟之居所,定然为黄兄先祖当年之居,如黄兄不弃,小弟便把这宅子送与黄兄。”他身家富贵,对钱财之物毫不介意,这宅院价值几何,根本未放于心上,要送便送。黄慎之嘿然一笑道:“乔公子心意深厚,在下明白。只是在下并无此意。此时酒已尽兴,在下还想在院中流连一番,失陪了。”

    这一晚乔山数度从窗外看到黄慎之在院中游荡,月色之下身影孤单,自己心中也不由得莫名悲伤,半夜也未能入眠,次日醒来时已是红日高照,乔山去寻黄慎之,人却已早早已离去,在桌上留有一页蝇头小楷,将那首鲜卑古曲写在上面,鲜卑本无文字,黄慎之便以近似发音的汉字注音,在一旁注明曲意,曲中之意便是述说草原壮美,生活富足自由,然而天不不测,然后流离悲苦,一唱三叹,充满对故土思念之情。

    乔山心中一阵怅然,黄慎之他相识的异人大有不同,方子腾深藏不露,蒋柏青豪迈磊落,杨慕楚隐忍内敛,黄慎之却是天纵奇才,洒脱不羁,不饰悲喜,大有魏晋遗风,他心中其实颇为仰慕,本早有结交之意,但看黄慎之那超然物外的作风,想来也是一厢情愿,不禁摇摇头,将纸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