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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逝如朝露(三)

    这一路纵跳,乔山如同腾云驾雾一般,跃出小巷,迈过苏堤,蒋柏青将他拉入一处湖边的石桥之下,示意不可发声。过了片刻,果然自苏堤的另一面掠过两条人影,稍一停留,便向六和塔方向而去。蒋柏青见那两条人影一远,便提了他绕过栖霞岭又向西北方行了好长一段,足足走了两个多时辰,到了一处无人的旧庙,才把乔山放下,蒋柏青似乎对此庙颇为熟悉,在庙中四处环顾了一番,点燃了一堆火,仰头对着神像自言自语道:“多年未到此处,这嘉兴的铁枪庙似乎破败了不少……哼,古来多少良将贤臣,后人记得的却又有几个。”

    乔山见那庙中的神像一身铁甲,手执铁枪,凛凛生威,知道这是纪念五代名将铁枪王彦章而建的铁枪庙。史书曾记,王彦章手持两把百斤之重的铁枪,一枝固定在鞍中,一枝拿在手,奋疾如飞,所各无敌。此人出了马上冲锋陷阵外,也曾经展露过一手跣足履棘行百步的本事,显然内力不弱。若是平常,乔山早已有数般谈古论今的言论,而此时却背倚梁柱坐于地上,双眼漠然看着门外,似乎刚才这一番疾奔让他疲惫不堪。

    蒋柏青在他身边坐下,道:“小子,绝处逢生,本应欣喜才是,何故如此沮丧?”乔山转过头来,见这双熟悉的眼睛凝视着他,这几日来的种种艰难困苦,悲愤酸楚一并涌上心头,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悲痛,大声哭泣起来,蒋柏青静静待他哭泣完毕,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天有不测风云,此事太过突然,连我也未曾料及,你如此年龄遭此磨难,实在是令人痛惜。”

    乔山止住哭泣,恨恨道:“灭门之恨,晚辈永记于心。但这仇家是谁,缘由如何,晚辈却一无所知,不知前辈能否指点?”

    蒋柏青道:“这事的确蹊跷之极,我平常与你乔家为邻,虽然深藏武功,但若见到此等凶残杀戮之事,自然不能袖手旁观。怪就怪在八月十三那晚,我却恰恰因为有事被人引出,待我回来时惨案已发。”

    乔山点头道:“那日冯师傅也被人引出并羁绊在外,平百城那狗贼定然是不愿意得罪前辈,也不愿意得罪崆峒派。”

    蒋柏青轻轻摇头道:“平百城这人我也倒知道几分,谅他也无此能耐,杀戮完成之时,御前忠锐军便如约好一般准时来到,可见你家的仇敌对此事筹谋已久,每一步皆能掌控在手。此事牵涉颇多,我这几日细细思索,仍然疑惑良多,咱们得一件一件细说……你可知我为何会与你乔家为邻三十年?”

    乔山道:“记得我小时候你说过,你答应了他人,三十年不离开临安一步,这便是君子之约。”

    蒋柏青眯起眼睛,脸上忽然露出细微笑意道:“的确如此,我答应了一个人,要与她日夜相守三十年,所以我便长居那里,与那棵老柳树相伴。那日我与丐帮的洪七比拼掌力,我本已闪避他的降龙十八掌,忽然又改变主意,这倒不是我糊涂,而是担心他掌力雄浑无匹,将那棵老柳树击毁,所以与他硬拼吃亏。嘿嘿,不是老子要与你乔家为邻,却是你乔家恰恰买中那幢宅院,当年你称我老柳先生时,老子还并不算老,为何我会应声答应?也不过是为这老柳树之故。”

    乔山见他神情特异,问道:“你答应那人莫非是个女子?”

    蒋柏青道:“当然是个女子了,这事说来话长,现在想来,我与你乔家倒似乎命中注定有缘。那是三十多年前,那时我可不是现在这样的糟老头子,我受丐帮梁迅所托,在金国启王府中做完颜琅的侍卫,刺探金国军情,联络抗金义军,只盼能为复我河山尽些绵薄之力。那一年我护送完颜琅由山东回燕京,途经泰安时,便遇上了那个女子,也遇上了令尊。”

    乔山道:“先父当年真是绿林中人?”

    蒋柏青道:“自然如此。小子,你可不必为此自惭,国土沦陷,金人残暴,能占山为王,自然就有抗击金兵之举,虽然不能称之为侠义中人,但守卫疆土,抗击外侮,称他们一声“英雄好汉”,那可是没有错的。山东泰安的百虎寨,可是当年绿林中响当当的一支旗号。百虎寨有五位头领,老大乔百顺,便是令尊的兄长,你的亲生伯父,老二陆百柯,老三宫百龄,老四平百城,老五就是你老爹了。”

    “那完颜琅与金国皇帝完颜璟是同祖兄弟,虽是金国王爷,只因曾与完颜璟争夺皇位,在金国也颇受排挤,不过这完颜琅仰慕我中华文化,笃信以和为贵,并不喜争战讨伐,对我亦是恩义并重,我在他身边刺探军情,那是为国尽忠,但若有人要想对他不利,我也会挺身而出,那日是尽朋友之义。嘿嘿,顶着这汉奸之名做事,可难受得紧。我便每日想想,我蒋柏青忠义两全,即便是顶了一生的骂名,自己也得硬撑下去。那日我们被百虎寨扣下,他们的意思是索取赎金,我深知金国皇帝与启王不和,未必会出赎金,倘若百虎寨久等赎金不到,势必先撕票示威,我们被扣七人,除了启王之外和三名卫士,还有一名侍妾和使女,我们这四名侍卫便是撕票的首选之人,倘若就此受死,真是太不划算,我便暗示身份与丐帮有关,令尊虽然貌似粗犷,可心思缜密,百虎寨这五位头领,只有他觉察到我的言辞有异,便阻拦了撕票。几日之后,果然梁迅带了丐帮的兄弟到此,这原本是件好事,不料梁迅那厮脑袋愚笨,他声称有一少林叛徒在金国王府中助纣为虐,须得辨识出来,交回少林处置。小子,若是你在当时,会有何种手段取人?”

    乔山道:“此事并不难,丐帮那些前辈不必表明你的身份,只需说这四名卫士中有一人是丐帮仇人,须得寻找出来带走,然后与你们四名侍卫一一单独会面,将你带走之后,有意然后让你逃脱,你再给完颜家通报讯息,催办赎金,日后完颜琅赎出之后,必然承你大大的功劳。如此一来,连百虎寨也不知底细,你仍可在启王身边做刺探军情之举。”

    蒋柏青道:“怪不得说你小子聪明,梁迅的法子实在蠢笨些了,他哪里知道我先前盗取军情时与敌人遭遇,危急之时使出了少林武功击毙敌人,这样少林武功便已露了底,我在启王府中一直使用自己的家传武功,就是不让人识得我的武功出处。梁迅这小子偏偏要画蛇添足提到少林二字……他奶奶的!真不知后来如何做上了丐帮帮主的。”

    “那时百虎寨将我们四名侍卫唤出,分别与丐帮和百虎寨中的高手过招,与我过招之人是百虎寨中的人,姓柯,我用我蒋家的武功与他过招,这姓柯的武功很是高强,与我过了五十余招仍然未落下风,便听到梁迅在一旁假意失声惊叫,认为我有少林武功的底子,我便是那个他们要寻找的少林叛徒。当时我也未加细想,与他们一同离开百虎寨后,我又回到燕京,从启王府取来一万两黄金,将余下六人一并赎了出去。”

    “我此时哪里知道完颜琅与那几名侍卫已由‘少林叛徒’这几字瞧出端倪,还自以为立下大功,更利于日后行动。当日出了百虎寨向北行,他们便在客栈之中下了手,幸而启王性情温和,没有立时痛下杀手,只是在酒中下了迷药,想将我拿住之后审讯一番,看看是否还有同党。那时情形危急,老子却一无所知,还有些许洋洋自得。”

    “幸好我这身边出现了那个女子,他们六人在商议下药之时并未避嫌,让那宠妾的使女得知,当时未露声色,只是我正要饮酒之时,她忽然出声示警,这时我才醒悟自己身份暴露,只得搏命逃走。要说以老子的武功,击败那几名侍卫独身逃走并非难事,但那使女甘冒奇险救我,我若逃脱,她必然受无穷折磨,我理应带她同走才是,但她一介弱女子丝毫不会武功,我要以一敌四,又要护住她,老子也不忍心制住完颜琅作人质,这便艰难之极了,待将这四人全部击倒逃出之时,那女子已身受多处伤口,失血甚多,我虽只有一处伤口,却是中的淬毒暗器,我二人逃出未走多远,那女子失血太多便昏迷过去,幸好我随身携带金创药,赶紧替她敷药裹伤……这得解开她的衣裳才可行,我替她敷完裹好,自己也毒发晕了过去,我记得那是在泰山脚下一处断崖之下,当夜风雨大作,雨水将我浇醒,见她又晕倒在我身边,面容苍白,嘴唇黑紫,似乎是中毒之状,我察看自己之伤才明白,原来是她醒来后见我中毒昏迷,便把我这些毒一口一口吸了出来,而后毒气攻心晕了过去。”

    “好在我修习佛门内功已久,那淬毒暗器也是寻常之毒,当夜我运功又逼出部分余毒,行动无碍后便抱了那女子折回向南,到了泰安入城寻得大夫,静养了半月,她身子才渐渐恢复,这时我才得知她的姓名,她名为柳,如,眉。”说到此处,蒋柏青语气忽然温存起来,停顿良久才又徐徐道:“我二人经历这一番同生共死,又有了肌肤之亲,如眉父母双亡,我众叛亲离,都是这世上所弃之人,我二人便结成了夫妇,哈哈!”

    乔山道:“那……这位柳如眉现在何处呢?”

    蒋柏青道:“我们在金国是朝廷钦犯,处处受人追捕,一路之上很有几分狙杀,好在老子这些年武功没有白炼,所幸也没有遇上真正的高手,这一路渡过黄河之后,原本以为回到我大宋的地界,我便可以扬眉吐气,哪知我潜入启王府作密探之事中原武林并不知晓真相,人人皆知我是少林叛徒,为虎作伥,江湖上传言我这次回归大宋,只是贪图美色,为了启王府中这个婢女,与完颜琅反目成仇,他娘的!不过我在武林并无仇家,又有少林这个大大的靠山,倒是无人找我寻仇,可我夫妇二人处处遭人白眼,我空负一身武功,居然在这大宋的武林不能立足,无奈只得去了丐帮,暂且有了歇脚之所。”

    “丐帮的前代帮主长老对我倒是礼敬有加,不久梁迅升任帮主,力邀我入丐帮,还许我执法长老之职……唉,只怪我那时心高气傲,不愿寄人篱下,非得要想凭一已之力博得声望名气,洗去我那些骂名,去过那自以为笑傲江湖的游侠生涯……我笑他人愚笨,我才是天下第一愚蠢之人!”说到此处,他忽然心神激荡,啪啪几记耳光打在自己脸上。

    “如眉跟我一起四处流浪,我却不知道当年她为我吸取毒液时,风大雨大,寒湿浸体,心肺已受了大大的损害,那时在泰安匆匆疗伤,大夫医术有限,毒质并未完全消除。她一个不会武功的弱女子,这几年陪我颠沛流离,又积劳成疾,待她毒病齐发之时,我寻得临安号称天下第一名医的卢祖常,神医也已无力回天了。倘若我那时不这样一意孤行,如眉便不会陪我受苦,若我们安顿下来,她这病必能早日发现……追根究底,还是我害了如眉。如眉弥留之际,我夫妇二人贫病交加,连住店的钱也没有,便在那老柳树之下,那时这宅院的主人还不是你乔家,如眉拉着我的手,要我陪她……”

    此刻他忽然止住,长长叹了口气道:“我当然答应她了,我说我会一直陪你在一起,时时都在你的身边,她便笑着闭上了眼睛……走的时候,她脸是那样瘦,那样白……她那时才十八岁……她幼时便在王府为奴,多受欺侮,将其一生托付给我,我却不知珍惜,没有给她安乐日子,每每想起,我这肠子也都悔青了……”

    说到这里,他再无话说,庙中一片沉寂,乔山沉默了半晌,缓缓道:“你说答应了别人,原来是答应了你的妻子……这份情义和承诺,的确感人至深。”

    想到“妻子”二字,他忽然想起阿莲,心中一颤:“我也答应了阿莲,无论如何殿试之后便会上门提亲……眼下我如此境遇,我如何向她提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