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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相忘相逢(三)

    乔山心中一惊,立刻想到了阿莲,明知这种可能几近于无,他仍是心跳如雷,站起身来,四周却空无一人。乔山心中激荡,施展轻功纵越,迅速又在四周搜寻了一遍,栖霞岭上山路众多,无法一一查寻,这一番仍是无功而返,想了一会,只道是自己思念阿莲太深,以致产生错觉。

    乔山将那张面具取出又戴在脸上,下了山慢慢向回走,穿过西湖边欢快游玩的人群,只觉那些节气与自己全无干系,快到窝棚之时又绕了一圈,悄悄从一处小巷边探出头去看,果真看到阿莲仍然在窝棚之前,独自一人斜倚在柳树旁,双眼红肿,神情落寞,垂首不语。

    乔山无奈,只得折身向回走,这段时日他多次进入乔府在后院练功,功力日渐增强,现在进去已不需要那棵枣树借力,双足发力,拔地而起,直接便跃入乔府,穿过荒芜的后花园,到了高墙之下。

    高墙之外便是那窝棚,自己与阿莲便在这高墙间隔的咫尺之间,触手可及,却又无法伸出此手,只得将手放在墙面之上,轻轻移动,仿佛能透过墙体,抚摸到阿莲那温软的身体之上。

    眼看天色渐渐暗沉,临安城中鞭炮之声渐渐增多,皇城方向的天空不时升腾起焰火,也不知阿莲是否还在那里等候,乔山提气纵身奋力一跃,竟然跃起有近两丈高,已接近墙头,心中大慰,这段时间轻功增长如此迅速,倒是出乎意料之外。

    趁力道未尽之时,乔山伸手把住墙头,用力引体向上,悄悄探出了头,见阿莲的身影仍然在那柳树之下,只是微微缩起了身子,似乎受不住夜寒袭身,乔山不禁开始为她担心,寒气倒了罢了,乔家出事之后,附近几家大户人家以为此处风水不利,尽皆搬离,这一片富人聚居之所如今显得偏僻非常,只怕有泼皮无赖经过,就大为不妙了。

    又过得片刻,乔山双臂酥软,几乎支撑不住,正要松手下来休息片刻,小巷中忽然又走来几人,乔山心中越发不安,十指紧紧扣稳墙头,倘若这几人对阿有丝毫不利,自己就算是露面现形,也要挺身而出,保证阿莲平安。

    那几人匆匆走近,走到阿莲身边,停下脚步,原来雨儿也在其中,另三人似乎也与阿莲相识,是一对夫妇模样的年轻人和一名中年女子,正与阿莲说话,此时四处的鞭炮声连绵不绝,墙下传过来的话断断续续,听不真切,似乎在说天色已晚,劝阿莲早些回去,阿莲咬紧嘴唇,只是摇头不语,那中年女子又将一件大袄披在阿莲身上,挽住她的手臂不断劝说,阿莲终于点了点头,跟随他们离开,走得几步便回头一次,直至走到小巷的尽头,还在不断回头张望。

    乔山放下心来,松手轻轻跃下,背靠高墙,望着被焰火染得绚烂无比的夜空,摘下面具,他不仅双臂酸麻无力,全身也似乎瘫软了一般,慢慢滑落至地上,一动也不动。此时他的整个身心俱沉入深不见底的海底,但一时间,他又觉得人在这种悲喜交织中煎熬,心中反而得到一种异样的快意。

    也不知这样的煎熬过了多久,他便听到一个声音道:“喜庆佳节,公子何故独自悲伤?”乔山抬头睁眼,便看到眼前站了一人,一身玄色长袍,面容苍白冷峻,正是那箭术惊人的杨慕楚,他眼中闪烁着奇怪的光芒,冷漠的脸上快速掠过一丝笑意,一闪即失。举起右手,手中拎了一只酒坛,微微欠身道:“你我皆是孤独之人,如此良宵,共谋一醉如何?”

    乔山站起身,脸上也浮现出笑意道:“甚好。”

    杨慕楚微微点头,转身便走,乔山跟上他,穿过废园,到了乔府一处矮墙边,杨慕楚回头道:“听说皇上将此府第赐给了翰林院的刘大人,不过刘大人恐惧其中冤魂,不敢接手搬来,这宅院只怕将来是一座废院了。”说罢他纵身跃起,伸手在墙头轻轻一撑,身体轻飘飘地掠出墙外。

    乔山也学他一般纵身一跃,刚想伸手,谁知自己的双脚已越过了墙头,连忙调整呼吸,稳住身形轻轻落在地上,见杨慕楚正在前方等他,便又快步跟上去,心中却微有惊讶,这道墙是乔府内最为低矮之处,仅有一丈之高,他也能一跳而过,杨慕楚却需要用手辅助,看来他若非故作姿态,便是确未练上乘武功。刚才那一跃,并非轻功,而是与柯辟邪类似的纵窜之术

    城内灯火通明,喜气洋洋,城中居民笑逐颜开,熙熙攘攘,二人却是一脸冷漠,一前一后地穿过人群,但相互看见对方冷漠的脸,二人忽然心生知交之感。杨慕楚寻了一处夜市,买了烧鸡酱牛肉,回到了杨慕楚居家小院。

    二人相聚已有数次,却一直话语极少,此次相聚,仍是沉默喝酒,举杯同饮,数杯下肚之后,乔山酒意上涌,渐渐松驰下来,将暂时将阿莲放到了一边。站起身来在房内打量了一番。

    杨慕楚房中布局极为简单,仅有一床一凳一几,靠窗处有两张木椅,便别无他物。墙上所挂物件没有一幅字画,全是弓弩,竟有十来副之多,各种材质形态皆有,均是制作精良之物,连床头之上也扔了一张,但这张却是形态极其简单的竹弓,色泽暗沉,隐隐透出古旧的光亮,似乎是多年之物,便将那张弓拿了起来在手中端详,却未见特异之处。

    杨慕楚道:“这些年我收藏之弓甚多,你手中这张弓是先父的遗物,左面墙上有青铜饰纹那张是先师的遗物,除此之外,公子尽可随意赏玩,若是中意,随意选取带走也是无妨。”

    乔山听到此言,将竹弓恭恭敬敬置放在床头之上,道:“原来令尊当年也是擅射之人,难怪杨将军箭术惊人。”杨慕楚低下头道:“先父只是山野间的寻常猎户。那时我年幼蒙昧,不知他是否擅射,这么些年过来,先父的模样越来越模糊不清,连我娘的样子我也记不得了,唯一的牵挂,便是每年清明回去拜祭一次。”

    他沉默了片刻,又道:“父母俱失,孤家寡人,单论此节,我与公子倒有相同之处。”

    乔山回身在桌边坐下,见杨慕楚眼神暗淡,正欲开口劝慰一句,杨慕楚却轻轻摇头,似乎不愿再提家事,起身替他斟满酒,双手举杯,沉声道:“乔公子,迟早一日,你我之间会以弓箭作生死相较,这杯酒我先敬你!”乔山一怔,将酒杯端起,却没有喝下。

    杨慕楚又道:“我不知道蒋柏青是你长辈师尊还是至交好友,但无论如何,都与你交情深重,那日在铁枪庙中他亡于我箭下,公子若要为他复仇,那是天经地义,我静待此日到来。别无他求,只盼公子能在箭上与我分个生死。”

    乔山见他一脸专注真诚之色,便仰头将酒喝下,心中却道:“你的箭术远非常人能及,却要与我在箭上见生死,我岂不是以卵击石。我若真要报仇,自然是设陷阱、下毒药、或者藏了你的弓箭,种种伎俩无所不用,岂会受你一言之绊……眼下我不动手,并非单单是我武功不济,只是我心中恩怨未明而已。”

    杨慕楚却似乎知他心意,站起身负手立于窗前,望着黑沉沉的夜空道:“我知公子心中深恨于我,若你为求目的,不择手段,我自然无话可说……新年即刻将至,你我举杯同庆,也算有缘,公子可知我心中大愿?”

    乔山道:“杨将军欲成天下第一擅射之人,放眼海内,无一对手。”杨慕楚转对过来,微微一笑道:“公子所言不差,不过此事知者甚多,你能说出来也不算什么本事。公子可知我欲成天下第一,敌手是谁?”

    乔山道:“我目光短浅,对射技一道所知甚少,以我看来,或许只有横渡的方子腾能超过你吧?”

    杨慕楚微微点头,却又轻轻摇头,道:“方先生能超过我,不是因为他射技超过我,是因为他武功超过我,弓箭在他眼中,只是工具而已,他的箭术,将永远受限于他的武功,他对箭的理解,也不会超过他对武功的理解。以我观之,将来方先生的最高境界,或许是不再凭借弓箭之力,运力为弓,化气为箭,发出箭气而已。”

    乔山道:“我曾听蒋前辈说,习武之人,若是练出剑气,以指为剑,或者练出刀气,化掌为刀,便已是寻常之人无法可及的境界,子腾兄若能脱离弓箭之形,以气为箭,也应是至高无上的神妙武功。”

    杨慕楚道:“不错,但,那也只是武功而已,并非箭术。公子以前习文之时才如大海,但你必定知道学海无涯。文武同道,一个习武之人将箭术限制在自己能达到的武功之下,自然是有限了。而我的箭术,眼下虽有瓶颈难以突破,假以时日,我的箭术将不再受限,它将超越速度、力道、准头的限制,弓箭当自有神思,不受外物羁绊!”说到此处,他双手紧紧握拳,两眼神采飞扬,与他平常的沉默冷静之态判若两人。

    乔山道:“倘若你达此境界,自然会成为天下第一,且不说子腾兄,放眼天下,哪里还有敌手?”

    杨慕楚猛然转身,紧盯着乔山道:“非也!倘若我有幸能有突破,我想我能够超过了方先生,却还有一人是我的敌手!”说罢他眼睛盯着乔山,灼灼生辉。

    乔山愕然道:“难道杨将军的意思是……”

    杨慕楚飞快接口道:“不错!这人就是你!”

    乔山又是一怔,半响才道:“我对弓箭一道,只是偶尔能发出神奇的箭,除此之外,毫无见解领会。而杨兄刚才所言‘箭自有神思’,已远超我的境界之外。这样的箭道我想也未敢想,如何能超得过将军你,何况就算我明日开练,也比你少练了十多年,又如何能超过你?只怕是杨将军太过用心,产生误解了。”

    杨慕楚道:“公子眼下不解,当属正常,正如我未超过方先生之时,我也不知我会如何超过他,将来公子成为我的敌手之时,你自然明白在‘箭有神思’之上,还有更高境界。”

    乔山道:“那杨将军以为,射术之最高境界又是如何?”

    杨慕楚道:“世上万般技能,唯有更高,何来最高?我盼公子将来早日有此成就,不仅对箭道的见解超过我,箭术也超过我。那一日让杨某殉身箭道,无怨无悔!”

    乔山沉思片刻,道:“好!你我约定,若我能超过‘箭有神思’必定奖此等境界告知杨兄。不过,在此之前,我得先想清楚了要不要杀你为蒋前辈复仇,如果非得杀你不可,我必定是任何手段都得用上,不是非得与你在箭上见高低。”

    杨慕楚道:“好。箭归箭,仇归仇。若是你先杀了我,将来就劳烦公子在我的墓前告知箭的至高境界,杨某必是含笑九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