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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青青子衿(五)

    乔山见他那模样,心中一软,幼时老赵扶他上马,教他骑马的种种旧事浮上心头,便温言道:“你先说完吧。”老赵点点头道:“我一个大老粗,哪里画得来什么图,我就先用木炭在地上画,他用笔在纸上照着画,精细的地方,我就一一指出来,我在乔家干了足足十六年,自然无一不知,无一不晓,实在记不清的,我便回去仔细查看,这样花了半个月,那人果真画出了一张很是详尽的乔家地图,那人非常满意,便给了我三百两银子。”

    说到此处,老赵似乎越来越清醒,说话利索了许多,抬手将嘴角的血迹抹去,又叹气道:“都说人心不足蛇吞象,我得了这三百两银子,那人又要我将乔家这些武师的人数武功家数一一相告,我贪图那些银子,也答应了他。那些武师原本与我相熟,不熟悉的就约来喝酒吹牛,实在还不清楚的,那人似乎安排了些闲人和那些武师在外面打架,把所有人的武功家数全部都打探清楚了。那人便问我什么时间下手最方便,我知道少爷要去皇城参考,便告诉了那人:中秋之前,或许乔府会大宴一场,大伙儿都在一起喝酒吃饭,这便是最好的时机。少爷,我真以为他们只是盗贼……老爷定了八月十三摆酒那日,我便也告诉了他,他便给了我一千两银子,要我当日暂且避开,所以那一日我便不在场,后来才知乔家出了大事,全家都……只你少爷您不知生死,那时我便大为失悔……”

    乔山道:“那人是谁,你认得吗?”老赵脸上忽然现出惶恐之色,嚅嗫道:“……以前没有见过……后来也没见过……我不知他是何人。”乔山紧盯着他的眼睛,老赵道:“少爷……我当真不认识。”

    乔山冷笑一声,解下佩刀,缓缓拔出刀来,老赵顿时全身发抖,颤声道:“少爷……你要干什么?”乔山并不说话,拉起他的手一刀切下两个指头,随即将他嘴捂住,又压住他的身躯,老赵睁大眼睛,四肢一阵乱蹬,乔山不为所动,待他长长惨呼之声停下才松开手,又将刀放于他颈下,沉声道:“快说,那人是谁?”

    老赵醉后割指,疼痛倒还在其次,心中恐惧已是到达极点,看着自己血淋淋的手掌,战战兢兢道:“少爷……我说,我说,那人姓徐,名叫徐承义,名字和我们乔府的徐管家象是一家人,但实际上并不是一家人。后来我才知他是朝廷枢密院的官老爷,我又怕那人杀人灭口,先回乡下躲了一个月,又找人用药水蚀去了头发,后来发觉也没什么动静,才回来另置办了房子搬走,从此改姓为邵……”

    乔山这时想起魏入征曾经说过,当日乔府中有人换了忠锐军的装束离场,此人又姓徐,自己当时误认为是徐管家,看来老赵之言可信度颇高。将刀收了回来,冷冷道:“我知你家中还有老母,还娶了媳妇,眼下可有了小孩儿?”老赵苦笑一声道:“我这媳妇才进门三个月,哪里会有孩子?”乔山道:“你家中银两存放于何处?”老赵抬起头来,一脸不解之色,乔山脸色一沉,又将刀递至他颈下。

    老赵低下头半晌不语,良久之后道:“少爷,你可是要取我性命,还要拿走我的钱财……我知道老赵对不起乔家,这些日子我每当喝酒多了,心里头总是难受得要死,后悔得要死。少爷要取了我性命,老赵毫无怨言……只求少爷体恤我的老娘,如果我这贱命一丢,我那媳妇必定会改嫁,我的老娘一人,必定是孤苦无依……”

    乔山沉声道:“你的银两将来自然是留给你老娘,以用养老之资,她老人家必定孤苦无依,但是你自己贪恋财物所致,怨不得他人,这便是人在作,天在看,举头三尺,自有神明!。”

    老赵哭丧着脸,半晌不能说话,终于又叹了一声道:“在八字桥老宅的土灶下面,我还埋藏了六百两银子,少爷杀了我之后,求少爷您将这六百两银子给我老娘和娘子,一人一半,那小院就留给我娘子了,她好歹也陪我了这大半年……”

    他此刻酒已清醒,知道自己性命就在旦夕之间,一时也想得通了,胆气也旺盛了许多,跪在地上昂起头道:“少爷,老赵罪该万死。求少爷念在我为乔家干了十六年的份上,您给我一个干脆的,一刀下去,脑袋落地,老子二十年后再来吃喝嫖赌!哈哈!”

    乔山缓缓将刀举起,猛然记起自己七八岁时开始学骑马,那会老赵比现在年轻许多,也没这么肥胖,身手灵便,轻轻将抱他上马,牵着马慢慢奔跑,自己兴奋无比,又怕又爱,在马背上不断大笑大叫,老赵满头大汗回头,朝他憨憨一笑……旧事上涌,他心神激荡,一时竟然下不了手,又将刀放了下来。

    此时一阵寒风袭来,蓦然间,那晚乔家惨遭屠戮之事又现于眼前,一个个亲近之人在此黑暗中,再一次倒于血泊之中,他心中一横,对自己道:“姓乔的,老赵对你有情义,难道那些人对你就没有情义了?他为一已之私,致使几十人含冤而亡,你岂能为了一人之私义忘却了众人的仇恨!”。

    恨意猛然涌起,他再无怜悯之心,再次将刀扬起,喉间发出一声自己也听不懂的怪异吼声,刀光一闪,刀锋便向老赵的后颈挥去。

    就在此时,一个女子的声音道:“既已知悔,不要杀人!”这声音曾经耳闻,但乔山心意已决,已无暇分辨那女子是谁,手下更不容情,听得嚓的一声,刀过颈断,老赵的脑袋横着飞了出去,的溜溜地在地上滚出好远,身体仍旧跪于地上,鲜血从颈中喷射了出来,喷作他一身都是,血腥之息扑鼻而来。

    那晚苏果中剑,头颅腾空而起,鲜血喷出的场景再次在乔山眼前出现,只觉那一股极度烦闷又极度畅快的气息仿佛要从胸膛中爆炸出来,不住一口鲜血从口中喷出,双眼一黑,身子一软,刀先脱手,人也跟着摔倒在地。乔山心中明白,那种好久未发的奇疾在他悲愤痛快的交织冲击之下,终于再次爆发了。

    这感觉仍是如同以前一般,除了目不能视,话不能说,身不能动,其它一切感觉俱在。听到了有人从远处几个起落纵越到自己身边,鼻中闻到一般少女的气息,两只温软的手指在自己鼻下一探,又搭地手腕的脉门上,半晌发出一声熟悉的幽幽叹息,那女子又仿佛自言自语道:“杀了仇人,你就能快乐吗,就能挽回死去的亲人吗……”

    乔山明白这少女便是前几日在栖霞岭上遇见那女子,想开口争辩,却不能说话。那少女说了几句,又纵跳离开,似乎在不远处掘坑,只听得掘土之声不绝,好久之后,她走了回来,将老赵的尸体拖走,似乎又在与死去的老赵说话:“你看看,你本来就是一市井小民,养会马,赌会小钱,小日子倒也不错的,何必去掺和这些江湖争斗。你卖主求荣,得了银子,又娶了媳妇,最终却因为这些而丢命,或许就是命中注定的吧。愿你早入轮回,来世做个本分之人,你若觉得冤屈,也不要去怪乔公子了,其实……他心中比你更为难受。”

    乔山听她念念叨叨了一会,便走近自己身边,双臂用力将自己扶起,负于一个温软的背上,身子一轻,那少女已提气奔走。口中说道:“姓乔的,这可是本姑娘生平第一次背男人,你要记得这个恩义,将来你要报还给我……哦呸!我才不想以后会受什么伤要人背呢!你可要听清楚了,男子汉大丈夫当然应该一言九鼎,可我是小女子,可以说了不算……唉,算不算的无所谓了,反正你昏迷之后也听不见。”

    乔山听她说得好笑,想开口和她说上几几句,却又不能,耳边风声呼呼,自己的身体竟然也没怎么摇晃,那少女轻功造诣不凡,背了他仍然走得飞快,又开口道:“不知道你是修炼内功岔了气还是得了其它什么怪病,砍翻了敌人反而自己晕倒,以后若有武功厉害的敌人和你相斗,你就麻烦喽……将来你得有几个生死之交的朋友,万一你晕倒了他们好来相救于你,每逢与敌人对战,你得带上几个人,不是为了以多胜少,是为了防自己晕倒,嘻嘻……”

    乔山心道:“她这言语倒也有理,我涉身江湖,身边却没有一个可称生死之交的朋友,蒋柏青不幸身亡,高立群本与我是贫贱之交,弥足珍贵,可惜他又想利用于我,杨慕楚与我心意相通,但我们恩怨不明,他又深藏本性,也不知道算不算得上朋友;柯氏兄弟与我同仇敌忾,却无深厚情谊,这沙家兄弟么,是我拿了银子雇佣他们,没银子就没情谊,还有一个方子腾……子腾兄倒是可以生死相交的好朋友,可我千万不能拖累子腾再入江湖,陌桑要他照料一生呢……”

    他顺着那少女的话自顾自地想,听到少女又道:“除了朋友,你还得找一个武功卓绝的老婆,朋友哪能时常都在你身边,只有你老婆才是你日夜相伴之人……”话说到这里,这少女忽然止语,只顾奔走。乔山想让她继续说话,听着也饶有趣味,只是苦于不能说话,脑中也越来越是糊涂昏乱。

    良久之后,他感觉少女速度放缓了下来,又道:“其实你还算运气好啦,虽然父母双亡,却也有在一起这么多年的时光,哪象我……根本也记不得父母的样子了……”

    如此喋喋不休在说话,也不知走了多远,乔山神智越来越模糊,渐渐听不清少女的话语,终于完全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