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女频频道 » 叶伴清风 » 第十二章 性情错乱

第十二章 性情错乱

    寒冬腊月,天凝地闭,就连飞鸟走兽都消失无踪的荒原上,此刻却燃起了袅袅炊烟。

    行军的将士们纷纷择了避风处,三三两两的聚成一团,歇脚驱寒。

    叶修远坐在一块岩石后面,无精打采地捻着手里的一小撮枯草,不知在想些什么。

    明云晓端着两个冒着热气的大碗过来,撞了撞他的肩膀。

    叶修远瞥了一眼,里面是泡了热水的干粮。他接过来放在面前,却也没有要吃的意思。

    明云晓找了一块略平坦的地方坐下,自顾自吃起来,等他狼吞虎咽的吃完,叶修远满满当当的碗里早已没了热气。

    他叹了口气,挪到对方旁边,语重心长道:“别太担心,我已吩咐下去城里城外仔细搜寻,必能找到阿阮。”

    自那日阿阮瞧见叶修远杀人后便不见了,叶修远和几名军士城里城外找了三天也没发现她。

    阿阮的消失就像她出现时那样突然,让人猝不及防。

    叶修远想大概是那日自己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坏了她。平时和蔼可亲的哥哥突然换了副脸面,在她面前屠戮喋血。她也只是一个十岁的小姑娘,面对这样嗜血的恶鬼,即使那是会给她买烧饼,和她玩乐的哥哥,在瞧见对方满手血腥的时候也是会心生畏惧的啊。

    叶修远揪紧了自己的头发,不愿再去回想之前发生的事。

    可是回忆就如跗骨之蛆,紧紧贴着他的脑海,将那一桩桩一件件倒腾出来,强撑他的眼皮,让那些残虐的画面在他眼前一遍又一遍的重演,仿佛这样就会击溃他的意志,能将他拖入无间地狱,永生受极刑之苦不得解脱。

    明云晓一直在留心他的举动,见他突然紧抱脑袋,面露痛苦,忙扔下碗从怀中掏出一个细长颈的碧色小瓷瓶,从里面倒出一粒黑色药丸欲给他服下。

    但叶修远紧咬牙关不肯松口,明云晓捏着他下巴的手逐渐加力,终于撬开他牙齿,将药丸迅速丢进去,而后抬起他的头,迫使他将药丸吞了下去。

    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待明云晓松手的时候,额头竟然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在这天寒地冻里显得十分突兀,而叶修远的下巴上也留下了一个深紫的指痕。

    明云晓看着叶修远的情绪渐渐平复,起身道:“我给你拿点热水来。”

    叶修远一把抓住他的手摇了摇头,半晌没说话,脸色惨白的连血管筋脉都能隐隐瞧见。

    明云晓又重新坐下,望着远处的荒烟蔓草出神。他很少这样心神恍惚,大多数时候都处在一种神经紧绷,蓄势待发的状态,但此刻却不得不由的他放空思绪,回想一下最近发生的事情。

    那日叶修远私自处决了几个俘虏泄愤,这一幕恰巧被阿阮撞见,之后阿阮失踪,叶修远的性情也有些变了。

    战场上他成了一个残虐者,手段可怖令人发指;私底下他又变得茫然无措,似乎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惊慌失措,甚至到了诚惶诚恐的地步。军医涉猎有限,探不出其因,禹城地处偏僻,也寻不到什么名医。

    焦灼间,一个南疆打扮的年轻男子找上明云晓,告知他叶修远体内有凶煞之气,不得再生杀业,并给了他一个小瓷瓶,说若见叶修远情况有异要立即服下,且要远离战场等杀戮血腥之地。

    明云晓厌恶邪魔鬼祟之言,下令将人赶走,王起重伤未愈,决断之事全落在了他的身上。

    起初,他并未在意,一切照旧。直到叶修远夜夜噩梦缠身,眼神阴郁,情绪失控,愈加暴戾恣睢,他方记起那年轻男子的话。所幸那人给予的瓷瓶尚未丢弃,他拔出瓶塞,倒出一类黑色小药丸,却是犹豫了,久久未给叶修远服下。

    不是不肯,而是不敢。

    这种来历不明之人的药岂能毫无顾虑的就让叶修远吞服?

    他犹豫不仅为了对方晋王世子的身份,更是因为叶修远是他的义弟,他们结拜时虽说过死生相托,吉凶相救,但事到临头,这种性命攸关的大事又岂是他能轻易抉择的?

    想到此,明云晓反倒冷静了下来。他手心托着药丸,低头嗅了嗅,却是什么味道也闻不出来。

    他神色冷厉,眼眸低垂,似是考虑了许久,最后抿了抿唇,将眼睛狠狠一闭,一抬手将药丸送进了口中。

    这无丝毫味道的药丸没入口中的瞬间却将浓重的苦味铺满整个口腔。明云晓从未吃过这么苦的药,他双目圆睁,差点吐了。好在他素来意志坚定,硬是将已经到了唇边的药咽了下去。

    一个时辰后他完好无损的站在叶修远面前,然后不由分说,理直气壮地掰开对方的嘴,逼着对方将药吞了下去。

    叶修远起先是很抗拒他的暴力行为,但对方比他年长,力气也比他大,抗拒无效,最终还是把药咽了下去。

    他的反应跟明云晓如出一辙,刚张开嘴想吐,谁知对方眼疾手快,迅速的往他嘴里又塞了一颗。

    叶修远要气疯了,正欲破口大骂之时,动作却猛然顿住,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珠在眼眶子里咕噜噜地转了一圈,嘴唇微动,舌头卷着嘴里的药丸咂摸了一下,一股香甜便在嘴里弥漫开来,齿颊留香。这熟悉的味道让他莫名想流泪,原来是颗香糖。这就稀奇了,禹州城竟然有香糖这种稀罕物。

    叶修远一边含着糖,一边打量了一眼明云晓,语气不快道:“别以为打一巴掌给颗枣这事儿就完了,你给我吃的什么鬼东西。”

    明云晓笑道:“怎么,你不会没吃过香糖吧。”

    “我说的是那颗苦不拉几的东西!”

    “哦,那是药。”

    “什么破药这么苦!”

    明云晓深表赞同地点了点头:“是挺苦。别说你,我也差点吐出来。”

    “你?”叶修远狐疑的看了他一眼,“你也吃了?”

    “不然你以为我为何要给你吃糖。”

    叶修远颇为诧异道:“那我们又为何要吃药?”

    明云晓哑然,半晌方开口:“你现在感觉如何?可还心闷气躁?”

    叶修远微怔,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复又睁开,道:“还好,比前几日顺畅了许多。”

    明云晓点了点头,心中暗道看来那个南疆人还是有些医道在身的,只是满口悖言乱辞,反倒像个江湖骗子。

    叶修远见他沉默不语,便已隐约猜道:“这药可是治我心恙的?”

    明云晓想了想,决定实话实说:“治不了,只能暂缓,能让你好受一些。”

    叶修远苦笑道:“我想也是。”他又叹气,“只是我却想不到好端端的竟然也能得病。”

    明云晓不想将那些奇谈怪论说与他听,但心中又不免有些半信半疑,他斟酌道:“你这癔症时好时坏,我看你还是在府中休养为好,军营暂且就不要去了。”

    叶修远不肯妥协,他虽知对方所言在理,但还是垂死挣扎道:“大哥,你把我禁足在这里可比让我去死还难受,你若怕我坏事,到时绑了我的手脚让我当个诱饵,我也是甘愿的。”

    明云晓听他这一番话说的诚恳,心中感动,却也只能狠下心拒绝。

    直至对方退兵,明云晓随军回京述职前,叶修远都一直待在将军府里未曾出门。

    一只雄鹰在天际徘徊寻觅,叫声尖锐,惊空遏云。

    明云晓被鹰唳惊回神,他转头去看叶修远,见对方苍白的脸上有了一丝红润,这才放下心来。

    “回去后让太医给你瞧瞧。”

    叶修远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许是水土不服,又是第一次上战场没有经验,休息一下就没事了。”他望向明云晓,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似深潭般清澈水润,里面凝着一丝恳求,“还望大哥切勿与旁人提及此事。”

    明云晓被他话里的轻软惊到,叶修远桀骜不羁,说话从来都是带着点嚣张和骄纵的,这还是他第一次用这种语气提出请求。

    明云晓答应了,但是他有一个条件,如果回去之后此症再犯,那必须得找大夫瞧一瞧了。

    叶修远挤了一丝笑出来,他生得极好看,即使如今低迷憔悴,也掩不住那副难以描绘的好相貌,再和少年本有的纤细柔弱融合在一起,反倒更衬得他俊逸出尘,带了一点我见犹怜的弱态。

    明云晓摇了摇头,把‘弱’这个字从脑海中划去,叶修远和弱是不沾边的,一点都不相配。

    他拾起对方的碗站了起来,道:“我去给你热热,无论怎样饭还是要吃的,你总不会想用这幅鬼样子去见你的心上人吧。”

    叶修远一怔,伸手摸了摸脸,脸是冰冷的,手也是冰冷的,带着冬天的寒气将他整个人冻住。

    他抬起头,隔着朦胧水汽看见以前那个神采奕奕、没心没肺的少年站在车马骈阗的繁华中对他微笑,嘴唇翕动。

    他想向前倾听,须臾间又被厚重的战场隔开,少年无奈地挥了挥手朝他告别,身影渐行渐远。

    叶修远突然有点不认识自己了,他不知道哪里出了错,他甚至不敢再给白清芷写一封信,他想以对方的聪慧很容易看出端倪,到时他该怎么说?如果对方知道他的所作所为后会以怎样的眼光看他?厌恶的、鄙夷的还是惊慌的、陌生的?无论哪一种都不是他愿意接受的,他曾经期待的一切都是他现在不敢回望的。

    或许一开始就是错的,他不该去禹州,不该妄想以功邀赏,甚至更不该奢望能与白清芷成为一对佳偶,那样或许他们之间还会有一丝丝的可能。

    现在呢?他甚至都不敢回去见她,更怕自己一时鬼迷心窍发了疯病,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情。

    叶修远越想越心悸,头又开始疼了。他阖着眼帘,浓长的睫毛如蝶翅般轻轻颤动,刚刚恢复的红润脸色又浮上痛苦;他感到胸腔中有气流窜动,只能用手紧紧捂住心口,大口喘着气,竭力压制着不让它冲出体内,紧抓地面的手指都磨破了,留下道道血痕。

    蓦地颈间一痛,他沉入了黑暗。

    身后明云晓叹了口气,俯身将他捞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