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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寒鸦与信

    切库·西蒙尼一大早就起来了,冬天里的南方依旧温暖如春,窗外的阔叶树亦是青青葱葱的样子,连惹人厌烦的蛇虫鼠蚁都吵了他一整晚,说句实在话,像他这样的北方人不管是在这边待多久,终究是无法真正适应此等蛮荒之地。

    但抱怨是抱怨,职责是职责。从木屋出来,他迎头就撞上了“老蜥蜴”马瑞克·科林斯,切库暗暗啐了口唾沫,深感今日时运不顺。马瑞克.科林斯,一头被狗啃过的花白碎发,东缺一块西缺一块的,分外难看而猥琐,其人也是尖嘴猴腮、干瘦驼背,倒符合了古语“相由心生”。直到现在,切库还记得,这头从教廷来的红衣“蜥蜴”最喜欢干的事情,便是用面包或铜板去诱惑饥饿难耐的孩子。‘神明怎么会承认这样的使者,真是老天不开眼。’切库在心中嘲讽道,‘怕是你们那神根本就他妈的没长眼吧。’

    “喂,喂!”老蜥蜴扬声喝道,那细小的眼睛眯成一道缝,“去塔楼看看去!神说,战争要有结果了!”

    对方不善的语气令切库非常火大,那分明是对奴隶的态度,‘我可不是你的东西!’切库愤愤地想着,却不敢真顶嘴,“是……”

    “是什么是!没教养的北方佬!应话要应全!”老蜥蜴趾高气扬的,比往日更神气几分,“认清你的身份。”

    “……是,主教大人。”切库低声下气道,快步绕过了对方。

    穿过整齐的木排房、挤进散乱的茅屋与猪圈、钻入蒺藜丛中的小道,切库来到了海边,白沙上附着大片大片绿藻,巴掌大的螃蟹在上面爬来爬去,时不时用钳子刮下藻衣喂饱肚子。而几颗生性格外顽强的红树则零散地扎根于浅海滩涂上,带着咸味的海风吹过,它们摇曳不止舞动如火。他放眼望去,这多年未变的景色延续向远方狭长的湾道,那里便突兀地冒出一座三角顶的塔楼,异常尖锐而高耸,好似要捅破天际,又令人忧心是否会一头栽倒下来。

    切库迈开脚步向那走去,皮革制的靴子踩在沙滩上,厚厚的底部微微陷进沙砾中,相互摩擦间发出沙沙的声音,‘像是蛇芯子。’他不由得想起曾经的长蛇号,那是多么大的一艘船,停靠在顺风港时,船头抵在最里侧的石墩边上,船尾就要伸出海里大半截,平民百姓站在下面便站在了它巨大的阴影中,惶惶不安以至瑟瑟发抖也是常有的表现,‘可惜,港口和船都已经不在了……’

    走近了才能真正明白塔楼到底是有多高,切库昂着头怎么望也望不见顶,看来看去却只看见了紧密无缝的石壁,可以想象那上面本应是浑然一体、巧夺天工的,如今却布满了横七竖八的划痕或破损,难免多了几分摇摇欲坠的感觉,只是不知罪魁祸首到底是自古不息的海风还是外敌的来犯侵袭。

    切库用双手撑着,提臀抬脚翻过一块礁石,石头上面满是灰化的贝壳或石螺,这里在很久很久以前说不得也是大海所在,而眼前的无名高塔便是海陆界限的最初守望者。

    ‘真不知是什么人用什么方式造出这样的怪物。’切库走进了塔楼,他连门都没敲,因为这里的门早就不知下落,‘不如说,这地方早就荒废了,平日里根本没有守军……也就只有黑袍阁下愿意呆着。’

    他逐级而上,看着脚下的老旧石阶,那石阶颜色偏黑灰,还破损严重,时不时这里缺一角、那里凹一块,记忆上涌间双腿便有些发软——有一天晚上,老蜥蜴作了噩梦,他赤身露体地跑出屋子,在道上大呼小叫,“神说!伯爵死了!伯爵死了!”吵醒自己不说,更吵醒了夫人,切库实在不忍看见夫人忧心的样子,便赶来塔楼寻一寻有无消息……结果昏暗无光的塔楼里,自己连台阶在哪都看不清,哪怕一手提灯一手扶墙也是胆战心惊得很,连连跌了好几下。

    隔天才等到寒鸦,信上说伯爵大人只是膝盖上中了一箭并无大碍。

    ‘就是这里!’切库有些后怕又不爽地瞪着一处地方,那里的外壁破了个大洞,足够让自己把大半个身体挂出去,那天晚上要不是黑袍突然出现帮一把,他怕是就从洞里掉了下去。小心翼翼地绕过破洞,再爬几个圈圈,切库便到顶了——这里不是塔楼的顶部,却是人类能去的顶部,因为过了这空层便是戛然而止的断口与悬崖,不会有人想试试自己的脚力与大地的坚硬。

    草纸稿件散落一地,上面的文字潦草图画模糊,像是孩童信手涂鸦一般,而鸟笼和书架胡乱地堆在一起,挤得角落满满当当,就连狭窄的空中也都是信鸽寒鸦的啼叫与气味,实在令人喜欢不起来。敞开的窗台那是吹不进多少风的,日头斜斜地洒下阳光却也只能照亮小小的一块地方,“黑袍”穿着一身黑袍,便倚靠在窗边眺望远方。

    “黑袍阁下,”切库呼喊道,“有新的消息吗?”

    黑袍转过了身,兜帽没被拉上,那是副年轻俊俏的皮囊,鹿儿般的大眼、白雪般的肌肤,高挺的鼻梁配上婴儿肥的脸颊,一头乌黑的长发披散身后,嘴角则擒起矜持的笑意,美得像是湖中的仙女或林中的妖精。

    ‘如果不是女巫的话,我说不得会爱上她。’切库微微低下头,避开对方那双血红的眼睛,“主教大人收到了神启,他说,战争要有结果了。”

    “抱歉,我的朋友。”黑袍摇了摇头,声音温柔而动听,“今日还未有寒鸦到来……您要不在这坐坐,说不得稍后就来了。”

    切库左右打量着这里,桌椅倒是有,上面却放满了奇怪的瓶瓶罐罐或大小仪器,一副不知是什么动物的骸骨甚至就立在桌子的旁边,从剑齿与利爪推断大概是食肉的猛兽,他实在是无心去那边落座。

    黑袍拿了一盆鸟食,一把一把撒进鸟笼的食槽,切库撇了眼,是玉米或麦粒的混合物——那些肥胖的鸽子咕咕叫着大快朵颐,隔壁笼里的寒鸦却突然一声不吭。他是知道的,鸽子和寒鸦都是送信的好手,但前者受不得寒飞不过北岭,后者却生性凶悍只吃活物,唯有用特殊的方式才能驯化寒鸦,‘这也是她能立足在此的理由……我们这些北方来的都需要这样的理由。’

    “朋友,你知道吗?”黑袍一边喂着鸽子,一边随意问道,“北方古道之王的旗帜上绣着什么动物?”

    “以前绣的是蓝羽渡鸦,”切库暗暗叹了口气,这是每个北方人的痛,“现在绣的是劳伯鸟。”

    “蓝羽渡鸦是寒鸦的近亲,只是双翅的尖上泛着一圈蓝,但它们却温和柔顺、鸣叫动听,与寒鸦截然不同。”放下盆子,黑袍打开鸟笼,抓出一只鸽子,那鸽子在她的手中转着滴溜溜的眼睛,“它们就像鸽子一样听话,是人人都可以养活驯化的,再绝迹前人们都是用蓝羽渡鸦来联络北岭两边。至于那劳伯鸟啊,不是有首童谣吗?”

    切库点了点头,“我听过,走夜路的人摔下了悬崖,摔断手脚、动弹不得,而飞来的劳伯鸟则把他的鼻子当作老鼠叼走了。”

    “是啊是啊,常走夜路的人总是免不了遇到这种下场,毕竟人是不会飞的。”黑袍多拿了一把鸟食,喂到掌中的鸽子嘴边,直到它彻底吃饱为止,如此溺爱实在是不难想象笼里的鸽子为什么都这样肥大,“世人都看劳伯鸟漂亮,却全然不知它们凶悍又残忍,更胜于寒鸦。老鼠或蜥蜴,甚至是其他鸟类,只要被抓住就逃不开荆棘穿刺的痛苦,再凄切的哀鸣也唤不醒它们的良善。劳伯鸟们会一嘴一嘴地饮血分食猎物,端是恐怖至极。”

    切库想起了皮诺家族的族语——生者不如死——也就不难想象,他们这些“劳伯鸟”为什么如此热衷于用尖木桩虐杀俘虏了。

    “如今在北方,你再也找不到哪怕一只蓝羽渡鸦了。”黑袍打开了寒鸦的鸟笼,一把将惊恐的鸽子塞了进去,“人们也就开始养寒鸦了。”寒鸦开始叫了,它们的声音艰涩得如同铁石相接、阴郁得如同猩红落日,切库不由微微皱眉,现在的他知道黑袍为什么要养鸽子了。

    “我听闻,你们这类人都是生吃肉活饮血的怪物,既没有为人的自知,又没有寻常的感情……”切库压下自己的不适,留心着黑袍的脸色,“你又会否不利于我主?”

    黑袍回头看向了切库,微微颔首中似乎包含赞许的意味,“你知道我们的本质,但你不知道我们并非生来如此。”黑袍把手伸到鸟笼中,那凶悍的寒鸦却并未啄伤于她,反安安稳稳地落到她纤细的臂膀上,任由她把自己带出狭窄的囚笼,“人们都说寒鸦难驯服,但根本上还是施恩投喂、朝夕相处罢了,禽兽尚且如此,曾经为人的我又如何逃得脱。”

    切库看着那寒鸦,乌黑发亮的羽毛、绿如翡翠的眼瞳、金黄漂亮的爪子与鸟喙,比鹰隼稍稍逊色的体态充斥着凶猛与神秘的感觉,停在黑袍的臂膀上都担心她有没有那力气长久地托举。他也是听过那个故事的,金莱纳.安柏在还不是伯爵的时候,曾受纳赛尔大公的邀请前往对方封地参与夏狩,传闻他在绿宝石湾一带弯弓射杀了一头巨大的野猪。

    那时河对岸的林中便走出了这位血瞳女巫,对方袅袅身姿、踏波而来,声明野猪是神明的子嗣,他们应该把它安葬在沿河岸往上游走所看见的第一颗红树底下。

    “红树只长在海边,它们喜欢得是咸水而非淡水,我的朋友。”传闻中,纳赛尔大公不屑地笑着,拔剑便架在女巫的脖子上,“你不如再妖言惑众一番,看看救不救得了自己的性命。”

    值此危急时刻,是金莱纳大人出言相助,再亲手献上大野猪,方令纳赛尔大公手下留情。最后神子被大公收走,金莱纳大人则带回了一纸婚约和一位女巫。

    “黑袍阁下,若我冒犯了您,还请您谅解于我。”被说服的切库立刻屈身致歉,“大人出征六月有余而夫人临盆的日子又逐渐接近,我等侍从实在是忧心难耐。”

    “无妨。”黑袍抚摸着寒鸦的鸟羽,目光则投向窗外不知何处的远方,“我很钟意金莱纳大人的族语——群狮可逐原,独狼匿踪迹——为人主君首先就要懂得审时夺势,金莱纳大人是懂的,却也只懂了一半……有只寒鸦来了。”

    一只寒鸦停在了窗台边缘,发出报丧般的啼叫,它的羽毛带着些许白班,猩红的眼瞳亮得仿佛在淌血,一封密函则绑在那爪子上,“泣血的寒鸦……”切库喃喃道,某种不知何处而来的寒意席卷了他。

    黑袍上前,解下了书信,她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如所料的噩耗——

    赤峡领伯爵金莱纳.安柏大人箭伤溃烂,于营中高烧反复、昏睡数日,发信时已不幸不治身亡。

    愿冕主保佑尔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