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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孩子与伯爵

    劳伦特·安柏的耳边好似回荡着女人的哭喊,鼻尖好似弥漫着浓郁的血腥,他知道那大概是某种错觉——议事厅离母亲所在的教堂实在是太远了——“再去看看情况如何了!”他打断老蜥蜴马瑞克·科林斯的喋喋不休,对着一旁的侍从喝令道,抬手又抿了口葡萄酒,香料辛辣的口感使他微微振奋,颤抖的嘴唇也由此得以镇静下来,“神父,您继续说。”

    老蜥蜴的脸上挂着廉价的笑,他屈身示意道,“我本是不想在如此情形下打扰您的,但事关重大,您又年纪尚小,便……”他从那身得体的大红教袍中掏出了一卷羊皮纸,双手呈上,“刚刚我在研究典籍时发现了这个。”

    劳伦特打开一看,卷轴上书写着古约尔文,记载着一桩鲜为人知的野史——百年多前,安巴鲁特家族曾给道伦家族过继了一名男孩。‘研究典籍,研究到族史上去了!’劳伦特怒火中烧却强忍着咽下,安巴鲁特家族正是安柏家族前身,本来贵族联姻或过继是合情合理的,但在家族势力衰微、爵位继任在即的如今提出这个趣闻,可就一点都不有趣了,‘威胁!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我听闻,道伦家族的骑士们在前线骁勇善战、高歌猛进,颇得纳赛尔大公的器重。”老蜥蜴悄咪咪地抬头打量着劳伦特,最后图穷匕见道,“如果今天这个故事被不小心流传出去,怕是明早就会有麻烦找上门了。”

    劳伦特又喝了口酒水,用杯子和手臂遮掩住自己的失态,随后才面无表情道,“那还得多谢神父为我们隐瞒几日,直待继承仪式的完成。”

    “当然当然当然,毕竟我虽是我主的神父,但也是您麾下的侍从。”老蜥蜴连连点头,却还有几分为难,转头迟疑道,“只是……我本是不愿再为您增添烦恼的,但……本地的教堂实在太过老旧,怕是已不堪大用,我希望您能蒙受冕主的荣光,出资拨款由我去翻新与扩建,也好赶上继承仪式举行的那天。”

    “不知您需要多少?”劳伦特深感疲惫与痛苦,但依旧强打起精神,“神启又说,仪式当在何日举行?”

    “钱越多,教堂就修得越快。”老蜥蜴站在宝座下,弓着腰俯着身,微微仰视着劳伦特,劳伦特却深感自己是如此的弱小无力,“教堂修得越快,仪式举行的日子就来得越早。”

    “好,我答应你了,弗伦多,由你和神父去详谈敲定,务必保证教堂的重修事务尽善尽美、早日竣工。”劳伦特挥了挥手示意神父退下,直到看着对方告辞离开,他才如释重负、长长一叹,“我能去看看母亲吗?”

    “不行,我的大人。”财务总管弗伦多摇着头,道出残酷的事实,“酷夏岛总督派人来了,他就在外面候着……”

    杯子摔在地上,红色的酒水像是血般流下一级级的阶梯,“该死!那是我的母亲……”咒骂从劳伦特紧咬的牙齿间溢出,低沉而声嘶力竭,“让他进来。”

    来者是再明显不过的海民,暗红色的肌肤却带着银白的头发,奇怪的刺青印在脸上又大大方方地展示给外人,既无廉耻亦无羞愧。自记事起,劳伦特就只在父亲身边见过几次他们,毕竟海民终究是不受冕主爱戴的异教徒,自然也就不受教会与信徒的欢迎,还是少登陆少惹事为妙,‘不知今日又是为何而来?’他不由得想起老蜥蜴的那张恶心笑脸。

    与听闻中,在酷夏岛上赤身裸体、野蛮不化的原始部落形象不同,眼前的这名海民整整齐齐、老老实实地穿着得体衣物,一举一动中虽多有不合礼节之处,但还是规矩的,一言一语虽带着奇怪的口音,却依旧算是吐字清晰,“大人在上,切克拉皮总督派小人前来表示哀悼与遗憾,他与您父亲是多年的至交好友。”

    切克拉皮是海民的部族首领,亦是赤峡领伯爵治下的酷暑岛总督,掌管着八爪号、滩涂号和烈风号三艘大船,奉命镇压四起的海盗、维护航线的秩序、保护来往的商船。切克拉皮是不是父亲的好友,劳伦特不知道,但他知道——“群狮可逐原,独狼匿踪迹”——自己现在绝不能怠慢于他,“我的朋友,我很开心能够听到这番话语,我的父亲在天有灵也能得以安息,还请回去时带上些微薄礼,向切克拉皮总督表达我的谢意与祝福,愿我们两家的友谊世世代代、永垂不朽。”

    “遵命大人,话我一定带到。”使者舔着脸笑道,劳伦特却从那上面看出了某种险恶的意味,“总督还希望,能跟您谈谈两家联姻的事情。”劳伦特听说过,海民风俗野蛮,不是单纯的崇尚武力,而是更加原始和落后——他们奉行夫死嫁子、子死嫁孙,这是信仰冕主的女人所无法接受的不洁——“您有两位妹妹,总督只是想迎娶其中之一。”

    ‘群狮可逐原……’劳伦特反复默念着,紧握的掌心却传来阵阵刺痛,那是指甲刺入肉中的痛苦,也是尊严受到羞辱的痛苦,他看不见自己的表情,但语气几乎失去了自制,“你说切克拉皮是我父亲的朋友?”

    “是。”使者点着头,笑容不变,“总督现在想要照拂一下他朋友的女儿。”

    “休得放肆!”守在高座下的切库·西蒙尼突然喝道,劳伦特可以清楚看见他的怒容与握上剑柄的手,“他有什么资格提出这样的要求!?”

    “资格?”使者没看切库,他迈开脚步,自顾自地朝劳伦特走去,随手便掏出了一把匕首,那月弧般的刀身皎洁无瑕、银闪闪的刃面则薄如蝉翼,寒芒自刃口上流出,带来死亡的美感,“这就是总督的资格、这就是总督的诚意……”

    使者话还没说完,切库的钢剑便出了鞘,须发皆张的他还保有几分理性,横身挡在了阶梯上,挡在了劳伦特和使者中间,“退下!”切库厉声吼道,一声便喝停了那冒犯者登阶的脚步。

    座下局势一触即发,劳伦特却想起了一个故事。酷夏岛上有一处金色的沙滩,那里有着清澈蔚蓝的海水和殷红浩大的落日,母亲称赞它为“绝景之地”,但在父亲的嘴中倒是常常把它叫作——恐怖滩。

    十年前左右,那时的海盗活动还格外猖獗,其中以一名叫沙加罗罗的大海盗为最,传闻他来自北海的迪洛特群岛——那是精灵后裔的国度——他会把每个抓到的俘虏都吊死在海崖上,作为自己的荣誉勋章,因此凶名远扬。沿海一带的渔夫水手更是拿“沙加罗罗”这个名字给小孩止啼。

    直到切克拉皮投入父亲的麾下,为父亲扫清海上祸乱……只用了一个半月,短短的一个半月,切克拉皮便活捉了为祸多年、纵横大海的沙加罗罗及其党羽,他们被埋在金色沙砾中只露出了头部,当红日逐渐落下时,蔚蓝的海水便上涌并显出它冰冷刺骨的另一面,被困的海盗们只好拼命挣扎、仰起口鼻,可不论他们如何努力,却依旧难逃可悲的命运……

    但海浪退去,海民们所信奉的无名之神——一尊不可名状的怪物——它的子嗣“螃蟹”便会从大海与沙砾中升起,然后在淹死的尸体上饱餐一顿。

    沙加罗罗一代凶名到头来却成就了酷夏岛总督切克拉皮的威风,直到十年后的现在,他依旧是三条巨船的船长和近千海战士卒的长官。

    ‘独狼匿踪迹。’劳伦特反复默念着,他从他的位置上起身,在众人的注目中缓缓走下了阶梯,‘独狼匿踪迹。’他拍了拍切库的肩膀,使这位愤怒的护卫冷静下来,‘独狼匿踪迹。’他拿过了使者手中的匕首,就好像拿过一朵无害的鲜花,‘独狼匿踪迹。’他站在众人的面前,挤出了不甚自然的微笑,‘独狼匿踪迹。’

    “切克拉皮总督的礼物,这把匕首我收下了。”劳伦特一手握着刀柄,一手轻抚刃面,那目光却投向了使者,“联姻一事,作为赤峡领伯爵,我自然是乐见其成的。还请使者转告总督,如果他真有这般心意,不如亲自上门做客详谈,我和两个妹妹必在这红树堡中设宴款待。”

    “是。”使者笑着应下,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该死的杂种!”切库收起了钢剑,发狠赌咒道,“北风众神在上!我早晚有一天要砍下那切克拉皮的脑袋!”

    “好啊,你砍下他脑袋的时候记得叫我去看看。”弗伦多冷冷地撇了他一眼,语气不比对方好上多少,“只要你下次别再喧宾夺主了——领主自有想法,用不着骑士代劳。”

    看着切库如鲠在喉的样子,劳伦特却无心宽慰,他脚步匆匆朝外赶去,却依旧被弗伦多的话语缠住脚跟,“还有个问题,大人。”弗伦多喊道,“我们钱库快见底了,根本划不出多少给科林斯神父。”劳伦特从小到大没有一刻像这样恨他。

    “该怎么办?”劳伦特这才发现自己还拿着那匕首,便嫌恶地把它丢到了地上。

    “写信向纳赛尔大公借款,等宽裕了再加以偿还。”弗伦多上前,弯腰捡起了那匕首,用手巾擦拭干净后,恭敬地递还给劳伦特,“信件由我来写,用寒鸦去送,不日应该就能收到回复。”

    “按你说的办。”劳伦特不得不接过匕首,转身跑了出去。

    此刻的他不像个领主,倒像个十五岁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