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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兄弟与离别

    日冕之主张开了双臂,坦然迎接着祂最忠实的信徒,但神父马瑞克·科林斯却不在这里。格雷·安柏抬头仰望那慈悲的面容,‘无用的雕像。’他一边评价道,一边吐了口唾沫。

    母亲奥莉.安柏生产的那天,正如往日一样,她拖着怀孕的身子在神像面前潜心祷告,祈祷着她的丈夫、她孩子的父亲早日平安归来。送信的切库·西蒙尼先去了红树堡,他事后以骑士的荣誉发誓,绝无在此过程中把消息告诉第三人。但母亲还是很快知道了那则噩耗。

    听侍女们说,往日美丽温柔的母亲披头散发,像是发疯般地惨叫又哀嚎,她滑倒在了地上,血液则从两腿间涌出,惨白的面容因为腹痛而拧在一起,又哪里看得见日冕之主的宽恕或打救。

    “生育的血气是不祥的,孩子不能进去!”人们说着,便把他和两个姐姐拒之门外,他看不见母亲正经受的磨难,但他的耳朵听得见,直到现在格雷都无法理解,自己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态守在教堂门口,仿佛那样死神便无法进入其中,夺走他那深爱的母亲。

    格雷想起了圣骑士杰德勒的故事,寻找圣杯的骑士杰德勒在荒野上找到了一座教堂和一位修女,那修女跪在地上、向他请愿——“伟大而高尚的骑士,我的寿命即将迎来终结,但我希望完成最后一次祷告,您能否守在门口,为我拖延死神几分”——圣骑士如其所愿。

    正是母亲给他讲了这个故事,可惜,格雷自己不是骑士,母亲也不是修女。

    大哥劳伦特是最后姗姗来迟的,那时的格雷已经听不见什么声音了,周围安静得可怕,而远方的落日则红得耀眼。劳伦特推开侍女就冲了进去,当他再出来时怀中抱着一个婴儿。

    那孩子的啼哭打破了寂静,格雷却只觉得呱噪。

    格雷转身离开教堂,外头已是黄昏,天上却阴云密布,看不见一点日光,昏暗得如同深夜,那大风纵情肆虐,发出鬼祟般的欢呼与呻吟,‘怕是大雨将至。’他如此想着。

    切库·西蒙尼找到了他,“劳伦特大人在红树堡等您。”

    在百年之前,赤峡领还不叫赤峡领的时候,安巴鲁特家族有着比现在大上十倍的领地,林业丰茂、物产繁多,每到盛夏顺风时,数不清的船只驶出明月港,满载香料与药物前往北方,直到冬季才又满载着金银铜铁返回故乡,“南方珍珠”之美名天下传扬。

    格雷在书房中看见过一幅图画,那上面描绘着一座悬崖边的古堡,那古堡由巨大而方正的石块堆砌而成,七座圆柱形的塔楼镇在四周,拱卫着撑起中间的威严堡垒,如同一只蛰伏盘踞的凤凰,那火红的色调一度令他怀疑是否是画师用错了颜料。

    画上没有书写古堡的名字,但他相信,那便是曾经的红树堡。传说中,红树堡是由“燃烧的”卡蒙.安巴鲁特所铸,他的哥哥“远航者”劳伯.安巴鲁特带领着家族乘船南迁,但可怕的海怪、恶劣的气候、有毒的害虫、神秘的海民却都是他们生存的问题。

    卡蒙.安巴鲁特决心建起一座伟大的城堡,他相信那火红的奇观必将取悦神明,令安巴鲁特家族得到真正的庇护与祝福。

    整个安巴鲁特家族都被卷起了这场狂热中,不少的侍从或奴仆都死在巨石和木梁之间,据说一些海民也被迫劳动、日夜不息。最后居然真在一年间,便平地拔起了一座高大而雄奇的赤色堡垒。“她像是一团火,灼热而耀眼。”卡蒙.安巴鲁特痴迷地望着它,他的哥哥劳伯.安巴鲁特却说道,“我倒觉得它像是一颗红树,顽强而不屈。”那便是“红树堡”名字的由来。

    ‘可惜,她已不在。’格雷悼念着,一场巨大的灾害无情冲击着南方,先是高大的群山一夜之间成了峡谷,再是滔天的巨浪拍碎了绵长岛链,人们亲眼目睹自己的家园毁于一旦,也亲身经历着骨肉分离的痛苦。安巴鲁特的祖先们则见证着引以为傲的红树堡滑向大海与深渊。

    ‘可惜,她已不在。’格雷走进了红树堡,现在的红树堡只是一栋稍大些的红树木屋,比之周围的排屋也高不到哪去。昔日的屋内燃着壁炉里的火,日子辛苦却总是暖和的。如今却被沉默与寒意笼罩,劳伦特和弗伦多两人正站在壁炉之前,火光正旺却驱不散兄长脸上的阴霾。

    “大人,您的弟弟到了。”切库屈身说着,又默默地守在一旁。

    “大人,您的弟弟到了。”弗伦多重复着,见劳伦特不言不语便又添了一句,“还是该有所决断。”

    “决断?我还有得决断吗?”劳伦特回头喝道,“出去,都出去。”弗伦多和切库便退下了。

    “发生了什么,兄长?”格雷试探地问道,“你的脸色很难看。”

    劳伦特的手上拿着一封信,但他并没有递给格雷看看的意思,“我需要你的理解,格雷。”背着火光,劳伦特的面容与目光都隐藏在一片模糊的阴影中,“我很抱歉,但我别无选择。”

    不安蔓上心头,恐惧令他颤抖,格雷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安静的黄昏,只是那时他的身旁还有两个姐姐,如今他却是孤身一人,“……我向纳赛尔大公借了一笔钱……”那听起来像是审判者的说词,高高的利剑已然置于他的头顶,“但他回信说,需要一名兄弟去充当借款的担保。”

    痛苦几乎击倒了格雷,窒息感与眩晕感令他好似双脚悬空,在他摔倒前,劳伦特搀扶住了他,“我的兄弟,你必须去,不然……”

    “不然,你就让我们那嗷嗷待哺的小弟去吗?”格雷一把推开他的兄长,冷笑着说道,“我去,当然是我去,我的领主大人,您的仁慈与英明使我心服口服、五体投地。”眼泪与鼻涕却一股脑地流下,“我永远恨你,劳伦特!”

    格雷埋头跑了出去,门口的切库想要拦下他,却被他绕过身去,“格雷……”劳伦特的呼唤从身后传来,却很快消散在夜晚的风中。

    冰凉的雨点落在他的脸上,模糊了他的视线,双眼却得以看见昔日的温馨记忆——红叶堡后的空地上,父亲难得抽出时间教他们使剑,那结实的小木剑对于他而言还有些难使唤,兄长几下便把自己压在了地上,“你年纪小,力量还比较弱,不能跟你哥哥硬碰硬。”父亲笑着宽慰并教导道,“要灵活、要多变,绕着他走、不停地走……对、对,就是那样,试着绕到他的背后去,那里不会长眼睛,亦不会多出拿剑的手。”母亲安静地坐在一旁,淘气的阿莉雅也时不时拉着温莎过来偷看。

    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笑容,那时的阳光也温暖而柔和,抬头仰望便是一朵朵金色的花蕊在绽放。

    躲在教堂里的格雷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回来这里避雨,明明他分外讨厌日冕之主,想来想去或许是因为母亲常常来此祷告的缘故。“我也恨你。”格雷对着神像骂道,脱下鞋子便扔向它,啪嗒一声,洁白的石膏上多出了一块泥水鞋印。

    “我也恨祂。”惊慌的格雷寻声望去,一袭黑袍不知何时站到了他的身后,“因为祂言而无信。”

    格雷认得对方——塔楼里的寒鸦女巫,连温柔的母亲都嫌恶过她——但那不重要,“言而无信?”

    “是的,言而无信。”黑袍的手上举着一盏油灯,明晃晃的光芒照亮她血红的眼眸,也照亮了神像的面容,“祂说,荣光之下、众生平等,却又爱惜人类、厌恶异类。”她掀起了她的衣袖,暴露出臂膀上成片的烧伤,“祂的火焰对于所爱便是温暖,对于我们却是伤害。”

    格雷好奇又畏惧地看着那烧痕,小心翼翼地上前,一边打量着对方脸色,一边伸出手去,见黑袍并无抗拒,便彻底放下心来——那烧伤形状颇为怪异,就好像一个一个小圆环,它们相互咬合相互圈套,连成一大片,从腕上一路延申到手肘处,狰狞可怖。其颜色血红剔透,那半透明的质感好似都能看见浅层的细小血管。指腹轻轻搭上,立时便感受到了奇怪的温热与潮湿感。

    “这是被冕主的火烧伤的?”格雷小声地问道,他甚至偷偷看了一眼身后的神像。

    “是的。”黑袍说着,又伸手揉了揉男孩的头发,“不用担心,在海边祂是听不见的,那尊雕像也只是一个摆设。”

    格雷重新审视起眼前的这个女人,“这么说,你也很厉害了?”他不知怎得,竟从女巫的身上看出了母亲的影子。

    “我不厉害,但我信奉的神明很厉害。”黑袍轻声低语着,像是恶魔诱惑羔羊,“祂可以实现你的愿望。”格雷这时才发现,外头下着雨,眼前这人的身上却没有半点湿痕。

    “比如?”格雷的眼中是欣喜与渴望,但他的脑中却响起了母亲的话语,‘自救者犹蒙天恩。’

    “比如,祂可以让你不用离家远行。”黑袍的目光总给格雷一种自己衣不遮体的感觉。

    “那祂能给我一大笔钱吗?”深思后,格雷又问道。

    “当然。”黑袍见鱼儿咬钩,赶忙拉起了杆子,“只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那我不要了。”鱼儿跑了,“冕主是言而无信的,你的神明又有谁知道是什么德行。”格雷露出恶劣的笑,嘴里吐出的话语也冷得像这场夜雨,“女巫阁下,去找别人拜你那该死的神明吧。”

    黑袍的微笑僵在脸上,她收回手时顺道扯了扯格雷的头发,疼得后者直呲牙,“你的抉择我已然知晓,你的命运只有神明知道。”

    ‘自救者犹蒙天恩。’格雷不屑回道,“神神叨叨、狗屁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