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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高贵与卑贱

    倚靠在甲板的栏杆上,格雷·安柏举目远望,碧海蓝天的尽头不知在哪个远方,一个黑点却突兀地出现在眼底,波涛起伏间缓缓放大,直到这时他才看清来者的真面目——一头浮在海陆之间的、漆黑狰狞的巨兽。

    这座城市直面着茫茫大海而立,鹦鹉岩的漆黑是铸成它的唯一颜色,齿顶的城墙拔地而起、触及云天,巍峨壮观得如同即将打下的海啸,幽暗可怖得好像搁浅受困的海怪,直令格雷目瞪口呆又微微发颤。三座拱形的水门大开着,像是鲸鱼的嘴那样,尽情吞吐着来来往往、多不胜数的大小船只,‘在它的面前,再大的船也小得可怜,成了那无力抵抗的磷虾。’

    “大人。”鹧鸪号的船长贝弗利找上了格雷,这位大腹便便的商人谄媚地笑着,“这就是凯旋城。”他常常来往于这里和赤峡领的滩涂城,通过卖给安柏家族乳奶与牲畜养家糊口,

    ‘凯旋城……’格雷苦涩地想着,‘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可以凯旋?’

    切库·西蒙尼也伏在栏杆上看着,他本是滩涂城的骑士长,如今则被劳伦特派来护卫格雷,随行的还有另外两名骑士,巴卡利和西恩。但这位骑士长如今却不太体统,吐得稀里哗啦不说,浑身的骨头还软得像滩泥,随着海水和船只摇摆起伏、昏昏沉沉。

    “北方佬总是坐不惯船的。”贝弗利嘲笑道,“他们只会骑马和守着他们的古道。”

    “闭嘴吧!你这满身铜臭的家伙!”切库不满地啐了一口,脸色苍白却比前几日精神,“大人,我们到了。”

    鹧鸪号收起了船帆、摇慢了船桨,顺着航道排在其他船只之后,缓缓跟着一同驶入水门。排列整齐而数量众多的门桩高悬在头上,久经海水海风侵蚀的它们藻锈斑斓、暗红幽绿,包浆的柱尖下滴落冰冷的水滴,打湿了格雷的额头与衣襟。

    穿过水门,眼前豁然开朗。水道延申向前,两岸人声鼎沸,水手、商人、雇佣兵、渔夫、走卒、洗衣妇,真是来者熙熙、往者攘攘……临水的店铺更是繁花似锦,旅店、酒馆、棋牌坊、商会、裁缝、铁匠铺,当是生意兴旺、红红火火……如此人气与景象是赤峡领内所看不到的。

    鹧鸪号停泊在岸边,几个水手直接跳了过去,拉着纤绳将其绑好。一块简单的长木板随后便被当作了桥,伙计们开始卸货装货,上上下下、忙忙碌碌。其中一个小兄弟或是腿脚不太利索,走木板桥时迎头撞上了另一个人过来,竟然是自个滑倒在了水道里。船上的伙伴叫着、过路的人们看着,大家都乐作了一团,连那落水的家伙都浮出水面笑骂不止。

    贝弗利亲自送着格雷与三名骑士下船,当他们相互告辞时,商人还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保证道,“大人,以后若还有用得到我的地方,请不要客气,我们与鹧鸪号将随时听候您的差遣。”

    “怕是随时听候报酬的差遣吧。”格雷开着玩笑,心中倒是确有几分感动,“多谢了,贝弗利船长,我会记得你的好意。”

    分别了贝弗利,切库领着格雷前往雨宫。格雷是第一次来到赤峡领外,不管看到了什么都倍感新鲜——那头的小贩买着喷香的糖块与肉糕,这头的诗人唱着婉转的雅乐与艳曲,街角的空地上是戏法师傅踩着火炭吞着剑,拐弯处的巷子口是丰韵的女人涂抹脂粉挑媚眼。这一切的一切,竟一时冲淡了格雷对于离家的苦楚和对于前路的恐惧。

    ‘这里和父亲说得一样热闹。’一想到这里,格雷又不免感伤几分。以前父亲常常出远门,每每回家总是要被自己缠着问上许多东西,爽朗的笑声、耐心的话语、辽阔的世界,这其中便有黄宝石领的凯旋城、蟹堡、大泥河、大草原以及大草原上庞大的牛羊牧群。

    ‘哦,对了,也包括这座雨宫!’格雷一边想着,一边震撼于眼前宫殿的高大华美、富丽堂皇——洁白的大理石柱需要几人联手才可环抱一圈,一尘不染的阶梯足足垒了三十三层,栩栩如生的石雕立在两旁,一道喷泉流水则横在中央,涓涓细流中是抱瓶处女的欲拒还迎,细致的刻纹则遍布至每一个角落,就连阶梯间的缝隙都是蜿蜒缠绕的葡萄藤曼与小蛇。

    宫殿大门敞开着,带路的士卒收走了骑士们的钢剑后,便示意他们在外稍作等待。不久一中年男子出门迎接,他衣着华丽、态度倨傲,唯有在看到格雷时才露齿一笑,“海蓝的眼睛、微卷的金发,还有这副高挺的鼻梁,你长得可真像你的母亲。”

    “大人,这位是卡伦·阿尔梅达。”切库小声提醒道,“是您母亲的同胞兄弟。”

    格雷了然,礼貌笑道,“初次见面,卡伦舅舅,我是格雷·安柏。”

    “我知道。”卡伦打量着他们,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收起,“我还知道安柏家族急需一大笔钱,”他严厉的目光盯在了切库的脸上,“急到要把这样的小孩都押来这是非之地。”

    卡伦的话语说出了格雷的心声,但他还是挡在了窘迫的切库身前,‘切库大叔再坏,也是看着我长大的,你这舅舅再好,不过是刚刚才认识的。’卡伦笑嘻嘻地说着谎,“是我吵着要来的,我一直听母亲说,外公这里的城堡有多么多么的华丽,草原上的风景又有多么多么的壮美……早就仰慕已久了。”

    “是嘛。”卡伦这才放过切库,却依旧不满地说道,“但我看切库.西蒙尼骑士旅途劳顿,就不要让他跟着进去丢人现眼了……钱的事情,今日就先不要提,你先随我去参加里面的宴会。”

    “卡伦大人,这样不可……”

    切库的话语被对方抬手打断,卡伦指责道,“我在跟你的君主说话。”他示意着格雷。

    “好。”格雷背朝切库,看不见对方的脸上到底是急切还是担忧,他道着谢,“那就麻烦舅舅替我考虑了。”

    卡伦招来几个仆从接待三名骑士,转身便走了进去。格雷只好赶忙跟上,宫殿里廊道循环曲折、花草争相斗艳,白裙黄蕾的甘菊花伴着亭亭玉立的凤仙花,一大片的紫罗兰则衬着粉红的藤玫瑰和火红的郁金香,有几只蝴蝶从鼻尖飞了过去,便有几位含羞待放的婢女在花间隐没。

    这里令格雷想起了几日来沉闷潮湿、阴暗狭窄的船舱,那些美丽人儿撇来的含笑目光更刺痛着他的自尊,‘看啊,她们只是卑贱的婢女,而我是安柏家族高贵的嫡子。’格雷低头打量着自己,连日来的船上生活令他不甚得体,皱巴巴的衣物紧贴在肌肤上,干结的盐分与海风带来的沙砾沾满了裤腿,连鬓角的头发摸起来都显得枯槁而扎手,那股酸臭发馊的味道更熏得直皱眉头,‘如今看来,我才是卑贱的那个。’

    “她们都是些好女孩,但你应该把心思挂在待会的见面上。”卡伦连头都没回,自顾自地说道,“你需要明白,嗯,你的母亲有跟你说过吗?纳赛尔大公,也就是你的外公、我的父亲,他最喜欢美酒,但更喜欢享乐,膝下的孩子十根手指数不过来,算上没有姓氏的私生子就更是雪上加霜……你的母亲奥莉,她是我的妹妹,我爱她,但说到底她不过是大公和第四任妻子生下的其中一个女孩,嫁给你父亲后就更是……你懂得,嫁出去的女人泼出去的水,联姻联盟这种东西更是好听但不可靠,特别是我们这边用不着你们那边的时候。”

    “所以,”卡伦站在宴会厅前,终于回身看了眼格雷,面无表情而话语冰冷,“摆正你的态度、藏好你的尾巴,多听少说别犯傻。”在那一刻,格雷好像在对方的眼中看见了一丝怜悯,“你在这里的日子才刚刚开始,以后还长着呢。”

    宴会厅里的空间颇为宽敞,并排摆下三张四十米的方形长桌也不觉得拥挤,他们甚至还安排了一队乐师在入口的左边,又安排了一群舞娘与侏儒在入口的右边,如此才终于不显得空荡。

    宴席早已开场,祝贺词更是不知道说在哪个时候,每个座位都有了其主人,他们仪容尊贵而高高在上,喝着饭后的甜酒、谈着侏儒的笑话,格雷在他们的衣物上看见了阿泽维多家的河边鳄鱼、卡伦卡家族的带角斑马、昆特拉家族的燃烧树桩,但更多的族徽是他所不认识的,像是叼着银鱼的鹈鹕、红白两色的锦鲤、古铜色的搬山巨人和雷电交加的乌云。

    几个浪荡的年轻人和一个粗俗的大汉混在一起,他们是喝酒喝最多的,也是笑得最大声的。一个婢女走过他们的身边,便被其中一人拉入怀中、揉捏强吻,同伴们立刻围了上去,严严实实得看不清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听见那起哄和怪叫顶到了屋顶。

    两个小姐正坐在一旁,她们摇着花扇扬着嘴,贴耳咬舌不知说些什么,对一旁发生的羞辱毫不在意,依旧花枝招展而含笑晏晏……不知是否是格雷的错觉,他觉着其中一位姑娘剐了自己白眼。

    卡伦没有给格雷介绍的意思,他直接把人带到了中间那桌的最首位,主人是一位糟糕的老头,形容枯槁、丑陋至极,苍白的皮肤干瘪而褶皱,东一块西一块地长着黑褐色的斑点,歪掉的嘴巴里是畸形又漏风的牙齿,低垂水肿的眼睑上是一双细小的眼睛,薄薄的结晶覆盖其表,色泽灰白质地浑浊,令人怀疑他到底还有无视力。阿尔梅达家族的红斑黑太阳正标榜在他的胸前。

    坐在他左手边的应是他的妻子,一位年轻漂亮又怯生生的女孩,是的,一个女孩,格雷觉得她甚至比卡伦的年纪还要小。锦上添花的,是女孩眼角上的淤青和嘴角上的红肿。

    坐在他右手边的应是他的客人,格雷早就认清了现实——这场宴席根本就不是为自己而准备的——视线落在“客人”的胸口,那里绣着蓝色的玫瑰和黑袍的少女。

    “父亲。”卡伦恭敬,甚至可以说是畏惧地喊着,“安柏家的孩子到了。”

    格雷竟然有点感激自己的舅舅,因为他说的是“安柏家的孩子”,而不是“安柏家的人质”。

    纳赛尔大公,阿尔梅达家族族长,黄宝石领的领主与保护者,也是格雷.安柏的外公——“狡猾的阿尔”沙伯泰·阿尔梅达,他扯了扯嘴角,连耻笑也算不上,嗓音暗哑如咽血的秃鹫,“他是谁来着?”

    “安柏家的孩子,妹妹奥莉的孩子,您的外孙,他叫……”

    “够了够了,我的女儿多了去了,一个嫁给英勇的波多尔多,一个嫁给富庶的卡兰达,甚至还有一个嫁给了我们伟大的苏亚雷斯,我连她们的名字都记不住,更何况是她们的孩子……随便给他找个位置坐,反正又是个吃白食的。”格雷发现,沙伯泰根本没看过自己哪怕一眼。

    把格雷按到年轻人的边缘位置后,卡伦便撒手不管了。他本来又饥又饿,如今看着眼前的香草烤肉和奶油鸡肉派却全然没了胃口。拿起酒杯想要解解愁,却瞥见杯沿处有着可疑的唇印,格雷终是放弃了。

    “喂,小子,你叫什么?”一人坐到了他的身边,格雷认出,她正是刚刚给自己白眼的姑娘,“你为什么要把一只病猫绣在自己胸口?”

    格雷还了记白眼,“漂亮的姑娘不应该更懂礼数吗?请问他人姓名前要先报上自己的。”

    “年纪看起来小,嘴还挺甜的。”姑娘笑着,用手绕了绕肩上的红发,“我叫芙拉蒂丝·阿尔梅达。”

    “好的,芙拉蒂丝,很高兴认识你,我叫格雷·安柏。”格雷牵起那芊芊的玉手,又附以轻轻一吻,“但请记住,我的族徽不是病猫,而是——”

    “咆哮雄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