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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后脚

    三清的小驴肉馆从没像今天一样热闹过,倒不是因为食客来的多,而是后院那叮叮当当不绝于耳的打铁声,焊接,一系列此起彼伏的工业噪音。

    从早上五点到中午十二点,没有一刻停过,客人没几个来光顾的,倒是左邻右舍抱怨投诉的街坊是一波又一波的来。

    临近正午,打铁声戛然而止,杨新急忙忙跑进屋里,招呼都来不及打一声,抱起茶壶咕咚咕咚喝了个一干二净。

    “你跟你范大哥进展怎么样。”三清面无表情地问道。

    “范大哥技术可厉害了,他焊的油箱,气密性好,焊口也漂亮。”杨新没有听明白三清的暗有所指,只是孜孜不倦讲着。

    三清虽然听不懂杨新口中那些内燃机,活塞,轴承,连杆,但她知道自己姑娘是开心快乐的,对于三清来说,这就足够了,但与此同时心中不免又有那么一丝担心。

    “还有水吗?”文海喘着粗气,棉服棉裤都被汗水打湿了,把厚重的棉服一掀,赤裸上身,拿了条毛巾,沾上水后毫不避讳地就擦起身子,他身形强壮,虎背熊腰,好像寺院里的怒目金刚,板肋虬筋,他身上遍布着的那些刀伤,枪眼,疮疤,深的浅的圆的,横的竖的斜的,也都随着肌肤的紧绷与松弛而活动着,像虎皮纹,也像一副写意的山水画,两个女人的目光在这具破烂的躯体上不停游走,耳根都有些泛红。

    “文海大哥,你身上这些疤都是怎么来的。”杨新红着脸问道。

    “哼。”文海无奈地冷笑一声“骑摩托车摔的。”

    “噫!骗人。”杨新愤愤道。

    “会有机会讲的,日子还长着呢,车子还差几个小部件,我先去做,你先歇会儿。”文海说着把毛巾挂在线条上,转头看向三清“杨新这孩子行,往后肯定能成为一个大机械发明家。”

    “还不是因为有个像范先生的好老师啊,也是不好意思,全盘港就找出这么一辆摩托车来。”三清给文海盛了碗水“忙活一上午,饿了吧。”

    “我还不饿,我得先赶紧把车修好。”

    “哟,嫌弃我们娘俩啦,是不给你吃还是不给你住啊,这么急着要走。”杨新笑吟吟道。

    “不,我有个地方,有点事情需要处理,我想尽早把它处理,心里也就踏实了。”文海说着重新穿上棉袄,往后院走去。

    “什么事情啊?”杨新在后面追问道。

    但文海没有回答,关上屋门,叮叮当当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真是的,什么事情也不跟别人讲,拿我们当外人。”杨新埋怨道。

    “哼哼,这种男人我见多了。”三清笑着舀了几勺热汤“但像他这样的我还真是头一次见。”

    “哪种啊,什么样啊,你这话说的跟没说一样啊。”杨新接过汤碗喝了起来。

    “就是那种有苦大仇恨的男人啊,父母双亡,妻离子散,总之就是被别人搞的特别惨的那种人,在外闯荡多年,习得一身好武艺后回到家乡寻仇。”三清又想了想“俗套小说里常见的类型,垮着个脸,看谁都像欠他八万块钱似的。”

    “我看范大哥可跟那些苦大仇深的男人不一样,虽然有时比较闷,但跟别人相处起来也挺开朗的。”杨新反驳道“既聪明又能干,还会照顾人,就是有时候讷点。”

    “所以说他这种人非常可怕,胸有激雷却面如平湖,他懂得如何掩饰自己的情绪,看起来和善亲人,你自以为很了解他,可等到了哪天,他的那张陶瓷假脸碎了,露出本来面目,你可就受不了了。”三清淡淡说道,她停下手上的活计,看了看食指上那道愈合不久的伤口,就是从这道伤口中滴出来的几滴鲜血救了文海一命,三清这么想着,握紧拳头“他是个怪人,小新,我要你提防着他点,他可能不坏,但你想,他单枪匹马光凭自己就摆平了镇海吼,你觉得那样一个人会是跟我们一样的平常人吗?”

    “那你干嘛还要收留他,你肯定也瞒着我什么事儿,你们一个两个都瞒着我,一回两回都这样瞒着我,我都已经是大学生了!你就不能至少告诉告诉我吗?难道我不是你养的吗!”杨新不忿道,眼泪挤在眼眶里,半根稻草都要让她决堤。

    “够了。”三清一拍案板,吓得杨新一个哆嗦“这是道死命令,杨新,别讨价还价,也别再提这件事,他住这儿的,吃这儿的,都无所谓,但你,要少和他接触,这是为了我们大家好。”

    作为摆平镇海吼的答谢,盘港人民提供给文海的是一台老旧的侉子摩托车,据说这台车还在外国人开的博览会作为展品展出过,但无论它过去有多风光,经过时间的冲刷和海风侵蚀,这辆老摩托车如今就只剩下一台发动机能够使用了。

    这意味着文海想要把这台“车”发动起来,就要从头,从制造零部件开始,组装一台摩托车。

    从零造车,从无到有,这可不是什么磨剪子锵菜刀一类的小活计,尤其是他所使用的还只是些简陋凑活的工具,以及几近报废的机床,

    可文海不仅不为此发愁,反而有那么一丝欣喜。

    修理机器能让他从人情世故中脱离出来,专心用功在一件事情上,机器不像人,对付机器,你只需要一颗聪明的脑子和勤劳的双手,就能够让机器重新焕发生机,然而对付人,就麻烦多了。

    又一个下午过去,曾经报废的摩托车在文海手里焕然一新,他把车停在店门前,吸引来无数欣赏的目光,每一个细节都透露出修理者精湛的技术。

    文海本想吹嘘一番自己的手艺,但餐桌上,他却注意到这对母女俩的关系有些紧张,而这好像是因自己而起。

    于是晚餐在尴尬的沉默中草草了事,三清收拾起碗碟,文海上楼准备第二天出发所需要的行李。

    杨新听着文海发出的动静,无心学习,从自己屋中探出个脑袋来问道“你要走多久。”

    文海思考了一下“可能一个礼拜吧。”

    “你要去哪。”杨新又问。

    “小地方,说了你也不知道。”

    见文海不愿透露,杨新也不再多问,只是看着他把一柄短斧放进行囊内,杨新便感觉文海这一去可不像是奔着什么好事儿去的。

    第二天清晨,一艘军舰缓缓泊进盘港港口,盘港大大小小各级官员,无论文武,列队两旁,夹道欢迎,军乐队,花瓣红毯,气球彩纸,礼炮横幅,不知道是哪个官还嫌这不够热闹,还特地的连夜从南方请来了一只舞狮的队伍,敲锣打鼓,简直比过年还热闹。

    顶着寒风,从清晨等到中午,硬是不见有人从船上下来,各大小官员有些站不住了,从来都是让人提着礼陪着笑脸等他们当官的,哪有让他们当官的陪着笑脸等别人的道理,可他们敢怒不敢言,毕竟这船上坐着的可不是一般人,光一个眼神就能决定你是掉脑袋还是平升三级。

    又等了两个小时,从船上不紧不慢地走下一个副官穿着的男人,他个子矮瘦,操着一口谁也听不懂的南方方言,众人围在一起,连蒙带猜地理解着副官的话,最后从舞狮队里找出一个小孩,给这双方本国人做翻译,说来说去,大体意思无非就是赵将军身体抱恙,不得与各位长官见面,请各位打道回府去吧。

    众官满怀不满地散去,不多久,港口重归平静,一个人影推着一辆轮椅缓缓下了船。

    “娘,您要是坐不惯这小船,我赶明给您安排一架飞艇,那东西比船比飞机都平稳。”推轮椅的男人轻声轻语说道,撩开军大衣,为轮椅上的老妇人挡下冰冷潮湿的江风。

    “我都这个岁数了,你可别再折腾我了。”老妇人皱着眉头,她肉眼可见的精神萎靡“咱家在凤山的那个小院,你派人收拾收拾,我还是想回那边住着去,落叶归根啊。”

    “娘,您怎么想不明白呢,无论是医疗水平,食宿质量还是环境和天气,凤山哪里比得过首都啊。”男人劝道“更何况您住的离我近点,我这心里也能踏实点。”

    “唉。”老妇人长叹一口气,把脸埋在围巾里,相当郁闷。

    “唉,娘,您瞧您这,凤山有什么好的,又穷又破又乱。”一提起故乡,男人的声音不由得提高了两个调门,他本对那家乡无感,不恨也不爱,但经由母亲这么一提起,一股无名火从心底深处阴燃起来。

    “那好歹是故乡啊。”老妇人没注意到儿子情绪的变化,仍自顾自地说着。

    “您当年让我拼了命读书,要我考出凤山永不再回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男人失去了一开始的轻声轻语,他压抑着情绪,将轮椅推上陆地。

    “武儿?”老妇人这才察觉到儿子的不对劲“娘又说错话了吗?”

    “没有,怎么会呢。”男人长呼一口气,耷拉着眼皮,走远几步,招招手,唤来随行的佣人“老太太要什么就要有什么,想去哪就要去哪,给我好生伺候着。”

    佣人们点点头,提行李,装车,推轮椅,将老妇人抱进车内。

    “武儿你干嘛去?”老妇人扒着车窗向外张望道。

    “处理些公事,还有位老熟人,我要去打个卯。”

    内燃机轰鸣,在乡道野路上留下一排车轮印,文海的旅程并不顺利,他身背后有一道拇指长的旧伤疤,大概在肩胛骨的位置,文海与它已经和谐共处六七年了,可今天不知怎么的,突然就像业火灼烧一样疼了起来。

    翻看地图,距离最近的一家旅馆仍有三个小时车程,文海无奈,叹了口气,一路走走停停,咬紧牙关坚持着开出去三四百米就要停下来趴在车把上歇息一会儿,又开出去一段距离就又停下来,如此反复,可就当他准备再一次启程时,挎斗里却传来了动静。

    文海仍往前开着车,右手却往后腰摸去,一柄足够应对绝大部分问题和敌人的短斧。

    松开离合,摩托熄火,文海一手攥紧斧柄,一手掀开罩在挎斗上的防雨布。

    斧头刚要劈下,文海却惊奇地发现挎斗里的竟然是杨新。

    “你跟着我来做什么?”文海连忙将杨新拽了出来,要知道他自打出发起就没有一刻离开他的车,这也就说明,杨新起码已经蜷缩着身子躲在里面一两个钟头了,即使是身经百难千险的文海也很难想象这是种什么滋味“你米姨知道你出来吗?”

    “她说你是怪人,我不信。”杨新活动着僵硬的关节,她也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就缩在这小地方两个多钟头,身上身下还堆着那么多东西“所以我就想着跟你出来看看你到底是个什么人。”

    “你之前出过远门吗?”文海问道。

    “你可别把我当什么也不会的小姑娘了,那几年过年,米姨带着我去逃难,躲镇海吼,搭帐篷,生火做饭什么的我都拿手着呢。”杨新挺起胸脯相当自豪地说着。

    “好,那么你搭帐篷,生火做饭,我待会过来验收。”文海说着一头栽地上,昏死过去。

    傍晚时分,一个男人走进三清店里,才跨过门槛,他左胸口便开始隐隐作痛,这让他每一次的呼吸都变得撕心裂肺,不过这也说明他找对地方了。

    “对不起,我们今天不营业,请回吧。”三清坐在柜台后,语气中难掩疲惫与失落。

    “盘港真是个不得了的地方。”男人自顾自地坐下,翘着二郎腿,仰着头,就开始欣赏这栋建成不足二十年的二层水泥小楼“历史悠久又新潮奇丽,不管是国内的还是国外的建筑,物件都能在这里找到,真让我大饱眼福。”

    “哼,那你可要感谢政府了,没有他们批准外国人在盘港建殖民地,你八辈子也别想在盘港看见那国外的建筑。”三清说着从柜后探出头,立马后悔起来,眼前坐着的男人头戴盖帽,腰挎军刀,领子上挂着一副近视眼镜,左胸排着五颜六色的小方块,三清不懂这些小方块代表了什么,但她知道身旁的绝对是一个大人物,而自己则当着他的面说了泉锋政府的不好。

    “想看殖民地那你得往南方去,那里的殖民地都快和首都接壤了。”男人笑着说道“大姐这番讽刺可真是辛辣啊。”

    “别套那些近乎,直说吧,你干什么来的。”三清直言道。

    “我来找一个人,他姓范,听那些街坊说,是您好心把他给收留了。”男人问道。

    “你找他干什么。”三清说着将手一点点伸向刀架。

    “既然情况属实的话,那我就有必要提醒你一些事情了。”男人收起闲逸的神情,瞬间仿佛变了一个人。

    “提醒我什么?”三清面无表情问道,好像完全不在乎对方的答案。

    “你家的那个住客,他可是个及其危险的杀人机器,是个冷血无情的可怖怪物。”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三清“杀人,偷盗,破坏,叛国,泄露国家机密都是他的手笔。”

    “哦。”三清看都没有看那张纸,就将其折起来递还给了男人。“既然你们已经知道他藏在何处,为什么军爷不直接领来一千官兵将他逮捕归案呢,还要拐弯抹角来通知我这个老寡妇。”

    “这也正是我要提醒你的,你的那位住客可不是什么普通的罪犯,对付他自然不能用普通的缉捕流程。”男人伸手推开三清手中的纸“我劝你好好看一眼。”

    “江湖悬红令,悬赏的往往是江湖中败类中的败类,无论是谁只要上了这悬红令,就相当于在生死簿上留了名。”三清仿佛对这物件相当熟悉,熟悉的程度远不像一个寡妇厨娘该知道的程度。

    “现在早没有江湖了,悬红令现在也不过是土匪和亡命徒赚钱一种接活的途径。”男人说着伸出手看了看指甲“不过这样也好,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头,大家都能得到各自想要的,能让事情变的简单很多,大家都方便。”

    三清展开纸张瞟了一眼,有些不屑地哼了一声“一千万金元,我从没想过我家能有这么值钱的东西。”三清看完又将它折成了一个铜钱揣进兜里“你们要抓的这位混世魔王之前救过整个盘港,和我们所有人的命,而那时的军爷在哪啊?泉锋五院的精锐之师都在哪啊?

    男人点点头“既然如此我也没什么可说了,只是还有一样东西想请你转交给他。”他说着从背后摘下出一卷由虎皮纹布包裹着的看不清楚的长条物,恭恭敬敬用双手捧着交给三清。

    “你为什么不亲自转交给他呢。”三清接过虎皮纹包袱,随手放在柜台上“是不干嘛?”

    “就算你说对了吧。”男人说着站起身,向店外走去“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你最好再考虑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