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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黄金

    许多事情往往都是这样,随着最后一刻的结束,所有参与者各奔东西,过去的一切都消逝在尘埃之中。所谓的巡游和祭典也不过如此,随着太阳一点点西沉,月亮一点点升起,众人便把在地面上恭敬跪拜的画面从记忆当中抹去了。他们的记忆似乎并没有比因为阴气而迅速凋谢的鲜花存在的更长久些,到第二天,一切如故,即便有残存的印象,也没有什么能唤起印象的事物了。

    不过生活这个东西,总归是一个事接着一个事,真正的平平淡淡是难以出现的。对于双月村这个被千百年传续的传统把控的地方,人们的生活更是被习俗精细地安排着。皇帝巡游是宫廷每年一次的大事,这当然对于欧阳野或者曾经的月氏家族来说也是大事,不过对村民们来说不过是一场热闹。王侯将相的壮志豪言或是边关战士的厮杀鏖战,并不会对他们的生活产生即时的,可观可感的影响。

    村民们真正在乎的是每月的十五。双月村自古尚月,十五月圆,太阴盈满,人们大多认为月中是最好的时节。

    虽然游客很少,但十五这一天绝对是游览双月村的最佳时期。走进市场,首先映入眼帘的必是满盘的月糕。月糕口甜,质地松软,呈淡淡的米色,如同朦胧雾中的月亮。食用时,佐以桂花制作而成的蜜酿,似乎桂花的清香可以连接人间和传说中月亮上的宫廷。手工业者会用金属弯折出曲折的骨架,用洁白的轻纱模拟出桂花的洁白,惟妙惟肖,永不凋零。走到街上,一些年轻男子会头戴桂花而走,行街的女子几乎是一水儿的月白裙裾,清新淡雅,如入仙境,令人观之而忘俗世。这些独特的事物,在双月村的人们看来,不过是每月重复的“月常”。

    转眼间,双月村便又到了十五。黄昏时分,市场东口熙熙攘攘,早围了一大群人,一位说书先生正在讲述月宫传说,吃着月糕的小孩,把玩着纱花的女子,以及从农活中忙里偷闲的庄稼汉,都入神地听着。

    “列位啊,今天我要讲一个平日里没讲过的传说,这传说代代口耳相传,并没有纸本,诸位在此,听到就是赚到,听到就是赚到啊!”

    时逢节日,这市场东口本就是热闹繁华之地,今日更有富贵之人在此漫游,听到这句招呼,都一拥而上,把这说书先生团团围住,竖耳谛听,生怕有所错过。说书先生则是不紧不慢,先给近处座位上的客人看了茶,将那折扇一抖,便开始讲述:

    “话说上古之时,这月亮之上,太阳之上,各有一处宫阙。那时天下尚无皇帝,正是这两处宫阙的主人共同管理这片土地。这二位天神后来被人称为‘太阳帝君’和‘太阴帝君’,二人不分男女,长相完全一样。这二位帝君就连感念苍生苦楚之心也完全相同,决心将改造天地之道传与人族。太阳帝君用那光影变幻、四季更替,让男子明白耕田的时令之理。那太阴帝君呢,授予天下女子桑蚕生长、机杼穿梭之道。待人族逐渐谙熟此理,不再茹毛饮血,懂得聚居耕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正是《四方经》里圣人所说的‘得其田,其心也恒也’嘛!二位帝君见人间已成,便决定无为而治,离开了那天上的宫阙,共同遨游仙界去了。不过二位帝君却在这片土地留下了阴阳两股根脉,据说,只要得到半点根脉的力量,便可超越自然,勾连五行,获得人族难以驾驭的神族的力量……”

    “这是真的吗?”不知哪里的一个小孩突然问道。

    “供诸位看官评判。”说书人笑道。

    宋掌柜从人群之中挤到前排,喃喃自语似的说道:“没有八分,恐怕也有七分真!上古天神,不可不敬啊!”

    众人议论纷纷,半天也捋不出个头绪来。忽然,人群中发出一声冷笑,只听到——

    “呵,纯粹是胡诌。依老子看,这些胡言乱语不过是把这人间的一套搬到天上去了罢了!人间有个皇帝还不够,还要天上有个皇帝,天上有一个皇帝还不够,太阳、月亮上面还各要有一个皇帝,若是假的,那实在合情合理,若是真的,那天下早晚是要乱套的!什么时令之理、织布之法,早晚是有人能悟透的,只不过在这里安在了他们二人头上罢了。我梁不狃今天会种地,那时我爹教给我的,我爹是我爷教给他的,总之第一个知道的人,高低也肯定是一个当爹的——不分男女,那是爹是娘?再说那退位,也怪道故事里面圣贤多,我说这二位帝君,若要退下来就安安稳稳地退下来,留下的什么根脉,给人以人不能掌控的力量,那不就是祸根吗?”

    原来这梁不狃来到市场采买节日餐食,右手提着一只烧鸡,右手提着一包糕点。待要家去时,听见这说书人的招呼。梁不狃虽然未曾读过什么书,这说书故事,他可从来没有不知道的。一听说是什么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全天下就他一人知道,梁不狃立刻认定,必然是扯淡胡编。

    “老梁,《四方经》里说:‘鬼神自在,闲人勿扰;不敬鬼神,自速不慎’,你可不要这般狂妄。有道是‘人在做,天在看’,你这天不怕地不怕,只怕,只怕是会出事情的!”宋掌柜是真动了气,全身都在战栗着,声音也不住地发颤。

    “《四方经》我没读过,宋掌柜的,我也正想向您请教,请问这‘太阳帝君’和‘太阴帝君’于《四方经》中,难道能得到什么考证吗?”

    宋掌柜皱起眉头,眼睛望着斜上方,思索着《四方经》里的圣贤语,再没说过话。

    “列位看官,咱们只当是道听途说,听个乐呵,时逢佳节,何必分出个好歹来?”说书人见状不妙,立刻出来打圆场,草草结束了这个传说故事,转而开始讲月氏宗族的英雄故事了。众人早已把这些故事记得不能更熟悉了,不想再给耳朵磨出几个茧子,心觉无趣,便都散去了。

    梁不狃对刚才的一番议论颇为满意。他能说会道,但是没有什么真才实学。这点他自己清楚,不过在这村里,又有谁有真才实学?欧阳府上他不清楚,不过村中其他人里,也就是月家有义学,宗族共同修习经典;再有就是宋掌柜,他没读过什么书,虽然不至于不识之无,但认识的字还真不一定有梁不狃多呢!但他毕竟行商二十余年,其见识之广,无人能及。

    “不过,若这能得到半分什么根脉之力,大概也无坏处。即便生计萧条,至于绝境,也还能有个念想,盼着这神力降在自己身上。”梁不狃一边往家里去,一边在心中暗自琢磨,想着想着,自己还笑了,“这和那天上掉馅饼有何区别?守着大树还真能让你搂着兔子?”

    梁不狃回到家中,与妻子欢饮作乐自不必说。光阴飞逝,夜幕不知不觉间已然降临。梁不狃拿着烛台,摇摇晃晃地走到床边,烛光映照出他摇摇晃晃的影子。他把烛台放到床头的小桌上,径自走到窗前,望了望那浑圆的月亮。向妻子叹道:

    “我这小半辈子过来,只恨没什么学识。像那欧阳府里的万管家,对着这月亮,怎么也能吟出两句古人作的诗词歌赋。我站在这里,也只有看看这月亮之大之圆,再要我说点什么,我可就是虽有三寸不烂之舌,也哑口无言啊!”

    “你担心那些做什么呢?尺有所长,寸有所短,毕竟各有各的能耐,我倒还觉得你那三寸不烂之舌,未免太长了些呢!”

    梁不狃正要答话,却听见儿子的啼哭声,这哭声不嘹亮,却是闷闷的,好像被困在一个罩子里。

    “这是怎么了,方才没有安顿好吗?”

    “不应该啊,你且取下烛台,你我同去看看。”

    梁不狃心中疑窦丛生,将烛台取下,与妻子一同走到儿子床边。

    他缓缓将烛台靠近,只见光亮异常,定睛一看,才发觉那原来的薄薄一层蚕丝被竟然变成了光彩夺目金缕布。若非他妻子在身后挡住,他险些向后倒在地上,甚至把烛台丢到一边。

    梁夫人在对他说着什么,然而他的脑海中一片混乱,什么也听不到。什么太阳帝君,太阴帝君,还有宋掌柜肥胖的身体,奔跑的兔子,枯败的树和蹲在树下面的人,还有如地府一般恐怖的黑红色天空,掉下来一个个呼呼冒着热气的馅饼——然后是黄金,梁不狃很确信,那绝对是黄金!随后他看到金色的兔子,金色的馅饼,闪着同样的光辉,在光影里旋转……

    梁夫人不再跟他废话,将那已被黄金固化的被子轻轻拿开,生怕憋坏了儿子。刚一掀开,这婴儿就放开声音,号啕大哭起来,他小小的手臂和腿部在空中挥舞。

    梁夫人赶紧取来一碗加糖的米汤,递到梁晟跟前。只见儿子伸出手去接,刚一碰到那碗壁,原本的木碗便即刻变成了黄金。

    见此情貌,梁不狃就又兴奋起来了,他感觉浑身血脉贲张,乐不可支,简直分不清自己是在现实中还是在梦中。“好儿子,你不是梁晟,去他妈的月天师,你就叫金子!”他不顾梁夫人的阻拦,两手一把举起梁晟,试图用他宝贝儿子伸出的双手去碰这里的一切。从立式的木柜到床边的板凳,从夫人的织机到自己的锄头铲头,再拉开抽屉,打开箱子,展开长袍和裙裾,将那瓶瓶罐罐都给儿子碰一碰。原本一间平常的内室,刹那间变成了黄金的海洋。梁不狃疯狂的笑声和儿子的哭嚎在黄金之间映照。

    “老梁,这都是什么?”

    “这是什么?这是黄金,黄金,黄金!”

    梁不狃左右寻找新的目标,低头看到了手中的烛台,便也让儿子伸手去碰。烛台连同蜡烛以及那微弱的火焰,登时被定格成黄金,当火苗变成黄金的时刻,房间昏暗了下来——但没有变成一片漆黑。原来东方已渐渐吐白,微弱的光芒映照在屋内的黄金上,给每个屋中人镀上了一层金漆。

    他仍不满足,可房内的一切都变成了金子,他的儿子已经没有什么用武之地了。

    “你快把他放下吧!”梁夫人看着他这样疯魔一般地“使用”他的儿子,在已经变成金制的床上不住地啜泣。

    梁不狃愣了愣,没有答话。突然,他转过身,冲向他的妻子,让儿子的两只小胖手碰到他的母亲的肌肤。梁不狃和夫人面面相觑,夫人的眼神中有怪罪和愤怒,但是惊讶压过了一切。他们一声不吭,连梁不狃举着的婴儿也止住了啼哭。梁不狃在等待着——梁夫人也在等待着,等待着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等待着黄金一点点取代皮肉,将她全部吞噬。

    “你疯了!”这是梁夫人的嘶吼。

    在她身上,什么也没有发生。

    梁不狃没有理睬她,他抱起儿子,冲进了厨房。他用儿子的手触碰了那里的一切,可是再也没有任何一样东西变成他所期待的样子。没有精妙绝伦的变幻,没有炫目的光彩,没有润泽的光芒,总而言之,没有黄金。

    难道这真是一场梦?

    梁不狃也说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