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其他小说 » 依然旧相识 » 第7章

第7章

    次日,5月10日早晨,李自然睡到10点多才醒,一双腿犹如灌铅般沉重,就连走路都一阵疼痛袭来。

    他在房间随便吃了点东西,然后步履蹒跚来到后院,把自行车推了出来。

    他内心一个声音打起了退堂鼓,要不今天就打道回府算了。

    自己的双腿如同铜铁一样坚硬和笨重,骑车是肯定骑不动了,要不然把自行车托运,自己坐火车或者汽车回BJ。

    可另外一个声音又跳了出来,这才骑了多少公里,就打算放弃了吗?往事开头难,你已经勇敢地迈出了第一步,难道不想挑战下自己的极限吗?

    李自然想起昨晚上他化为勇士的梦境,又看着车架上印着的英文,warrior,勇士。他慢慢戴上手套,咬着牙费劲上了车,两条腿用力踩下踏板,前齿轮带动着后齿轮慢慢转动了起来。

    骑了一小段之后他发现,刚开始骑上车的时候是最疼痛的,也是最想放弃的时候。再坚持骑下去,仿佛腿部的疼痛在慢慢消失。

    难道这就是心理作用?或许肌肉的疼痛早已不复存在,只是内心还觉得疼痛,难道是希望他不要再往前骑行了?

    李自然想起在大学《心理学》选修课上,陆若依用半古文体写过一个小故事来描述唯心主义,让老师和同学们都拍手称赞。

    “友为滇人,家邮特产,以奉诸人。见黑糊肉片状,略觉疑惑。

    友告之:牛肉。津津而食后味确如之,遂无疑。

    而后得知为鼠肉,心念狡黠贼眉鼠眼之态,觉恶心作呕。

    后知为养殖竹鼠,嘟嘟肥美若乳猪之形又浮于眼前,遂释然。

    由此观之,人之反胃恶心与否,竟全在于心思,而不在于舌口。

    而狗吃甜食,恶心难受与否,则在于其本身,而不在于其心。

    思及原因,不禁哑然失笑。”

    确实,刚听说是牛肉的时候,吃的津津有味。又听说是老鼠肉,觉得恶心想吐。又被告知是肥美的竹鼠,又觉得没什么。所以说,都是心理作用,根本不是这个肉本身的原因。

    但是动物则不然,狗吃巧克力等甜食,就会觉得真的恶心。狗吃屎也觉得津津有味,所以动物不会有心理作用,非常真实。

    李自然笑着说,“狗哪有什么唯心、唯物之分,它们能吃的就大快朵颐,不能吃的就弃如敝履。”

    “对啊,所以动物往往都很真实。不像人这般虚伪,听说是牛肉就觉得可口,听说是鼠肉就觉得恶心。虽然在口感上、营养成分上和感官上,两者并无明显区别。”

    “这就是,相由心生。”

    “其实人在婴儿襁褓时期内,好像也是很真实的。只是后来长大了,就越来越虚伪了。”

    “所以说,有时候人的内心也不是一个什么好东西,它也会欺骗你,让你偷懒享乐,沉迷放纵的。”

    “陆老师,受教了。”

    “去,少给我贫嘴。”

    回想起和路若依的这段对话,让李自然相信目前双腿的疼痛,不过是心理作用而已。

    想到这,李自然心中又燃起一股勇气。他拼命地蹬着自行车,犹如战场上奋勇的一位勇士,想要和内心退缩的那个声音,做最后的决战。

    李自然戴着头盔,捂着面巾,双手套着手套抓紧车把,让前轮始终平稳走成一条直线。他的双腿鼓起了肌肉,一上一下犹如机械活塞运动般踩着脚踏板。布满机油的链条在齿轮之间传动,驱使着后轮不断向前。

    尾架上放着一个驼包,分为左右两边,塞着一些零食和便携式打气筒等修车工具。

    沿途骑来,和摩托车为伴,与大货车擦身。路旁碧绿色的树木,瓜田,玉米叶子往身后闪过,白云在头顶上的蓝天晃悠。

    时不时遇到几个路人朝他竖起大拇指,偶尔路过村庄,也能碰到几个小孩子嘻嘻哈哈朝着他笑着做鬼脸。

    中午时分,李自然到达了BD市区。码表上显示,上午骑行了65公里。

    他在路边小饭店吃完饭,找了一个离马路较远的地方,打算中午休息一会。这个地方是一个废弃的集装箱,附近都是些破烂废品,集装箱的侧面正好有一块阴凉的地方。

    李自然把车停好,躺在集装箱侧面,闭眼休息。

    睡了一个多小时,他醒来,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身上披上了一件薄毯子,头顶上多出了一把太阳伞,就是平时路边常见卖冰棍小摊,撑起来的那种犹如一个小岗亭大小的太阳伞。

    这把伞,遮住了热烈的阳光,让李自然能够睡了一个好觉。他逡巡四周,想看看是哪位好心人给他盖了被子,撑开了伞。

    这时,从集装箱里走出一个老态龙钟的奶奶,身上衣服虽然破烂,但脸上布满了慈祥的笑容,“娃儿,睡得香吧?”

    看着眼前慈眉善目的老奶奶,李自然想起自己的奶奶。

    他毕业那年奶奶去世了,可李自然没有回去,或者说,他不能回去。

    这三年来,老家的亲朋好友没有一个人见过李自然一面。那个大家口中传颂的少年神通,县城状元,北大才子的李自然,犹如烟雾一样蒸发在乡村空气中。

    后来李自然母亲告诉他,奶奶临终之前,念念不忘的事情是,死之前要见李自然最后一面。

    每次想到这,李自然都会留下悔恨的眼泪。其实,李自然是回去了的。那是奶奶被抬上山安葬之后两天后,他等着亲戚都散了,才趁着夜色偷偷溜回了县城老家,在奶奶的墓碑前重重地磕了十个响头。

    回到现实,因为想起奶奶,李自然眼角泛起了晶莹的泪珠。

    “小伙子,醒来了?”老奶奶用方言说着话,李自然只听得个大概。

    “是的,谢谢奶奶。”

    “这是打算到哪去?”

    “青海湖。”李自然这次没有如之前那般犹豫扭捏了。

    可老奶奶有点耳背,重复了一句,“啥?晋阳湖?晋阳湖俺知道,就在太原城里。”

    “对,我就是去太原。”李自然不知怎么回答,又害怕说青海湖,奶奶也不知道这么远的地方,只好随口答道。

    “噢噢,太原俺知道,俺孙女就在那上班。”老奶奶扶着集装箱,也慢悠悠坐在了下来,“好久没有人来听俺说话了。”

    李自然起身,扶着老奶奶慢慢坐下,“您说,我听着。”

    老奶奶的眼睛望着向西蜿蜒的马路,阳光西斜,她的思绪也随着马路的延伸而飘向远方。

    李自然坐在旁边,仔细听着老奶奶用厚重的方言,风轻云淡般地叙述着她的大半辈子。

    老奶奶本是山西人,老公去世的早,独自一人抚养带大了两个儿子。可天有不测风云,老奶奶没想到会白发人送黑发人。她大儿子后来也去世了,只留下了一个闺女,又是她一手把孙女带大的。

    后来,孙女去太原读大学了。老奶奶跟着二儿子住在阳泉,可是儿子常年出差,婆媳关系非常不好,前几年老奶奶被儿媳妇赶出了家。

    老奶奶被赶出来后迷路了,四下漂泊,走到了保定这个地方安顿了下来,以捡破烂为生。她没有手机,也不记得什么城区道路。

    李自然问老奶奶为什么不报警。老奶奶说,她老了,在这挺好的,她也不想再回二儿子家了。她现在唯一的牵挂就是她的孙女。

    “俺孙女对我可好了,这几年找不见俺,估计丫头着急的很。”老奶奶想起孙女,满脸皱纹之中露出了浅浅的幸福笑容。

    “您二儿子没有孩子吗?”李自然问道。

    “有啊,俺还有一个孙子,可那个孙子也不喜欢俺,他妈妈就更讨厌俺。”

    李自然想起陆若依的奶奶,她的奶奶长得很凶恶,一点都不和蔼可亲。陆若依说她奶奶像《还珠格格》里的容嬷嬷。她奶奶姓龙,私底下陆若依也管她奶奶叫龙嬷嬷。

    龙嬷嬷总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好像这个世界都亏欠她一样。

    她是传统的老妇人,极端的重男轻女。她埋怨儿媳妇只生了一个女儿,没有为陆家传宗接代。

    陆家三代单传,到她这里就断子绝孙了。又责怪陆若依为什么不是男儿身,看着她就来气。

    陆若依还告诉李自然,龙嬷嬷偷偷找过村里的道士算了卦,道士说陆若依的母亲和她老公八字不合,命里克夫。

    龙嬷嬷又把自己儿子得怪病变成聋哑人,和英年早逝的这俩桩恨事,记在了陆若依母亲头上。

    龙嬷嬷临死之前,亲戚众人都围在她病榻前等她仙逝,可龙嬷嬷垂死病中惊坐起,大声疾呼,“陆家无后,我死不瞑目!”

    说完之后,就倒在床上死掉了,手握成拳头状,指甲都抓进了枯槁的皮肤里,眼睛睁得如同牛眼珠一样大,身体硬地如同一具僵尸,让围着的亲戚也不免胆战心惊。

    这个恐怖的举动,和这句如咒诅一样邪恶的话,着实吓坏了年纪尚幼的陆若依和她惊恐万分的母亲。

    也是自这以后,陆若依的母亲经常不在家,因为她说在这个宅子里总能看到陆若依奶奶的影子。

    母亲总是在外,陆若依一个人守着这座空空如也却又充满邪魅气息的古宅。

    她宁肯坐在外面被太阳晒得大汗淋漓,也不愿意回到阴凉的宅子里。哪怕是大白天要喝水、上厕所,她也是急匆匆地跑进去,又跑出来。

    不过幸好李自然家接纳了她,陆若依如果害怕,就去李自然家里待着。

    眼前的老奶奶又说道:“俺孙女今年二十五岁了,差不多也该找了男娃娃结婚了吧,不晓得有孩子了没,算起来,是俺的曾外孙子...”老奶奶幸福地想象着。

    “你想去太原找您孙女吗?”

    慈眉善目的奶奶摇了摇头,“俺老了哦,走不动了,过去也是拖累她了。”

    老奶奶缓慢起身,走进破旧的集装箱里,慢悠悠走了出来,给李自然手里塞了一些饼干,还有一封土黄色封面的信。

    “小伙子,俺拜托你件事。”

    “您说,不用客气,这些吃的您就自个儿留着。”

    “你去太原的话,能不能把俺这份信送给我孙女?”

    李自然看到封面上写着歪歪曲曲的三个字,为停停。这肯定是把名字写错了,哪有人叫这个名字的。

    “俺孙女叫魏婷婷,俺不认识字,这是俺找路人给我写的。”

    “那您孙女住在哪,手机号多少,您知道吗?”

    老奶奶颤颤悠悠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塑料小盒子,又小心翼翼地从盒子里拿出一张旧的不能再旧的餐巾纸。老奶奶如同对待珍宝一样,把餐巾纸平铺在塑料盒子上。

    “俺孙女读大学那年,把电话号码写在这张餐巾纸上,俺眼睛看不清,路人告诉俺,这个号码是错误的。”

    李自然如同考古发掘一样,仔细地端详餐巾纸上的号码。确实,最后两位数被水浸透,成为两个小黑团,看不清数字了。

    “小伙子,你能不能帮我,把这份信送到俺孙女那?”

    李自然在心里盘算着,两位数的组合,数字还能相同的话,只有100种可能,倒是可以挨个试试。可是这个号码是她孙女读大学时的号码了,七年了,也不知道换没换号码。

    李自然看着老奶奶眼睛里有着期待的眼神,又想象着自己奶奶临死之前,期待他回家的渴望眼神。李自然表情坚毅,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奶奶,我一定替你送到。”

    不知是内心出于对自己奶奶的愧疚,还是因为自己的善良,满眼泪光的李自然这次毫不犹豫答应了这位奶奶,一定替奶奶找到她的孙女。

    李自然抄写下魏婷婷手机号码的前九位数,辞别集装箱老奶奶,继续往前骑着。

    他心中终于有了骑行的目标,那就是太原。他不管内心支持或者反对的声音,总之,先骑到太原再说,完成老奶奶送信的夙愿。

    李自然在路旁休息看着地图,今天晚上到定州,明天骑车到SJZ,后天到阳泉,大后天就能太原了。

    他一口气骑到了定州,找了家宾馆住宿。看了下勇士车上的码表,今天骑了130公里。

    他校对了下码表,把BJ到买自行车的这段距离也加了进去。现在,这里离BJ230公里。他在日记本上写下了第一篇骑行日记。

    晚上李自然躺在床上,用热毛巾敷着发胀酸疼的大腿。他拿出老奶奶的信,准备用塑料袋重新包好。这时,一张崭新的十元钞票飘了下来,掉在被子上。

    李自然发现是老奶奶用一粒米饭把这张十块钱钞票偷偷黏在信封背后的。这张十块钱可能是老奶奶手里最后的积蓄,也是她对孙女最后的念想和希望了。

    他想起以前每次离家读书的时候,他的奶奶都会给他书包里偷偷塞上十元钱。

    李自然看到这张十元钞票,一下子就泪眼阑珊。

    因为,这张崭新的十元钞票就是上一版的旧钞。

    李自然又累又困又难受,眼泪还未干,眼睛一闭上就睡着了,就连衣服都只脱了半截,两条袖子还残留在手臂上。就这样疲惫不堪地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