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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留取丹心照汗青

    “嗡”!气流鼓荡,船头八牛弩激射而出,儿臂粗的实木箭杆,安插着乌兹钢打制的箭头,穿过海上雾气,迅疾飞向对面海船,两息后,轰然一声巨响,伴随着船头大片木屑纷飞,两名宋兵被连串钉在了甲板上,大口的鲜血涌出,手脚还在不自主地抽动。

    大宋祥兴二年,广南东路新会崖山,崖门口已被元军舟船封死。

    蒙古汉军都元帅张弘范,站在旗舰船头,哈哈一笑:“状元公请看,俺那兄弟张世杰在打呆仗,想让俺去硬打他的一字长蛇阵,俺偏不去,封住出海口,断掉了取水之地,哼!靠喝海水,俺看他能捱到几时”?

    张弘范旁边,一位四旬男子,着紫袍,头戴七梁冠,玉带与金鱼袋已不知去向,体貌丰伟,美皙如玉,秀眉长目,端的是一位美男子。确深锁长眉,面色凝重,一言不发,目光焦灼地盯着前方战况。正是那被叛徒出卖,自杀未遂的大宋右丞相、少保、信国公,大宋朝状元郎文天祥。

    “俺懂你的心思”,张弘范目视出海口宋军战船,那些船只被阻在崖门,进退不得,打横着乱窜,船上宋兵精神涣散,已无一战之力。

    “此战已定,那宋朝小皇帝要么死,要么为俺擒住,无论是何结果,状元公已经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张弘范转头看了一眼文天祥,见他仍然一言不发,遂转身面对文天祥,恭敬地做了一个揖,“状元公节气可昭日月,世人已知晓,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必将永留青史。俺家皇帝陛下亦是一代雄主,虽秦皇汉武不可比,最是仰慕汉家俊杰,且行汉法,尊教化,状元公之才俺家皇帝陛下也是十分佩服的,你且随俺去见俺家皇帝陛下,必保你做个丞相,岂是那留梦炎之流可比”。

    留梦炎,亦为状元郎,前大宋右相兼枢密使,为恭帝及谢皇太后、全太后乞降鞍前马后,不遗余力,后任元礼部尚书,翰林学士。

    文天祥拱了拱手,挺直腰板,“拿我与那留梦炎相比,确不知元帅是贬我还是褒我”。

    虽为囚徒,文天祥并没有受到折磨,反而受到张弘范礼遇。那张弘范乃河北大族张柔之子,张家自金国起就是河北实控者,金灭后,张家得忽必烈重用,几个儿子均在忽必烈军中效力。张弘范是一员悍将,尤得忽必烈青睐,在元军破襄阳时立下大功,襄阳城破,元军攻取江南,如入无人之境,沿路守城官兵献城投降。张弘范虽为武将,确也自小饱读诗书,且有诗传于后世。

    “大宋养士三百年,国家沦亡却不能补救,作为臣子,死有余罪,怎敢怀有二心苟且偷生呢?唯求一死”!文天祥眼神坚毅,不卑不亢,确掩盖不住对战事的担忧。

    张弘范长叹一声,“状元公卫道,俺敬佩得紧,此事不慌,待去得大都再议不迟”,遂不再多言,面向船头,高举右臂,片刻后重重挥下。旗舰船楼上信号兵得令,手中旌旗缓缓指向崖门。顿时,嗡嗡声不断,气流翻滚,八牛弩攒射……

    崖山,位于江门新会县以南八十里海上,四周皆海,高四十丈,绵亘八十里,与新会县大陆之间有诸多小岛隔绝,西面是汤瓶山,两山夹一狭长水道,长约数十里,宽约里许,两山南面即为出海口,口为崖门,崖山北面也有支流可以出海,较浅,需在涨潮时才可通行大海船,确为兵家防守形胜之地。然此时崖门被张弘范封锁,北面出海口被元军副元帅李恒所控制,崖山也被李恒占领,宋军全部退守于船上,无法到山上取水。李恒乃党项王族后裔,能征善战。与张弘范水陆并进,将大宋小朝廷困死在崖山水道。

    崖山水道内,密密麻麻挤满了千余艘船只。南北皆有数十只战船以铁链相连,形成两条防御屏障。船身覆满厚厚的淤泥,且有粗长的木杆伸出船舷,防止元军火攻,事实上也确实有效地阻止了元军火攻。但是船上军士们皆手脚浮肿,脸色蜡黄,脚步虚浮,喝了十几天的海水,已是强弩之末。

    张世杰,大宋枢密副使,少傅,站在船头,怒目圆睁,睚眦欲裂,崖门口一字长蛇阵战船,出现一个长长的缺口,有十余艘反水的宋军船只正在反攻,砲车与八牛弩密集轰击,更多的宋军船只不战而溃。

    “天欲亡我大宋焉”?张世杰嘶吼着,确也无力回天。“任忠兄,速去龙船,接官家与我汇合,我们保着官家冲出去”!

    “得令”!隔壁战船上一个四旬左右的武将调整船头,向高大的龙船行去,乃是殿前都指挥使苏刘义。

    龙船,一眼便可认出,高大巍峨,一面龙纛竖立在船楼上,随海风猎猎作响。船头一个八岁孩童,着常服,惊恐地望向崖门,有叛军的船,也有宋军溃散的船,混乱的缓慢涌来。不由自主地,孩子伸手抓住旁边长者的衣襟,另一只手紧紧握住一枚玉佩,那是他母亲在匆忙分离前留给他的唯一念想。

    宋末帝赵窉,五岁前在宫中与母亲住在一起。父亲度宗皇帝昏聩无能,国事全依赖权相贾似道,每日只在宫中纵酒淫乐。母亲俞氏,宫中并不显赫,母子一起也是平淡生活。

    度宗死后,贾似道扶持皇后全氏之子赵㬎继位,两年后,元军兵至临安,穷途末路下,谢皇太后携皇帝乞降。当夜,赵昰,赵窉二位皇子被偷偷转移出宫,随驾人员有赵昰母亲杨妃。赵昰登基后,杨妃被奉为太后,临朝称诏。

    赵窉母亲未能与赵窉同行,分别当夜,撕心裂肺,却又无可奈何,“二哥莫怕,且与杨妃速去,有驸马和国舅护着,只是路上辛苦些,必不会有性命之忧,文丞相与陆丞相也会与你们汇合的,文丞相是状元郎,文能治国,武能安邦,必有转圜余地”。话未说完,俞氏已是声音颤抖,泪如雨下。匆忙间只把从小就随身佩戴的玉佩交于赵窉,“二哥,你且好好的,保命要紧,有命在,咱们母子必有相聚的时候,这玉佩与你,可收妥贴了,这是灵隐寺大德高僧做了大法事,诸天佛祖显圣加持过的,保平安最是灵验”。

    赵窉虽不懂局势崩塌到何种地步,却也知道这是要和母亲分别了,只是抱着母亲大哭,不撒手。随侍的宫人劝慰几句也是无效,只好硬生生拆散母子,抱走了赵窉,只留下俞氏瘫坐在地上,泣不成声。

    赵昰,赵窉二位皇子,一路狼狈逃窜,其中艰辛不足道。至福州,与文天祥,陆秀夫,陈宜中诸大臣汇合。此时,福建路,江南西路,广南东路,广南西路还在宋廷手中,众大臣奉赵昰为帝,是为端宗。此后,行在任命文天祥开同都督府,组织军民抗元。陆秀夫与张世杰率行在诸臣辗转于沿海州府,以求转机。

    至祥兴二年,宋朝小朝廷自恭帝乞降后,已抵抗了三年。期间,端宗在海上,被蒲寿庚追赶,又遇海上风暴,落水,虽被救起,确忧病交加,薨于硇洲岛,时年11岁。

    陆秀夫又立赵窉为帝,此时抗元形势日渐恶化,只有潮州,梅州,惠州等几个偏僻州县还在宋廷手中。陆秀夫,王世杰迁行在至崖山,苟延残喘。

    “丞相,那是元军舟船进崖门了吗?我们是不是守不住了?”赵窉拽着陆秀夫的衣襟,又摩挲着手中的玉佩,小声询问。此时天近黄昏,水道内更加晦暗,无法看清交战状态。“官家,恐是那张弘范破了一字长蛇阵,且有将主投了元军,正在反攻我军战船,此战危矣!”陆秀夫略显疲态,但双目炯炯,手中紧握腰间剑柄,似乎在犹疑一个决定。

    “官家!丞相!快弃了龙舟,到我船上来,我护着官家冲出去”。苏刘义声音从远处传来,断断续续,高大的龙船上听不真切。

    “何人在唤官家”?陆秀夫犹疑不定,周围船只早已乱了阵脚,有逃跑的,有冲撞在一起的,有落水的人,声音嘈杂一片。稍远处,宋军船只有被霹雳弹砸中起火的,有被八牛弩射得木头纷飞的,有四处寻找出路的。昏暗中又看不清是哪条船在呼喊。

    “丞相,可是有人来接应我们?龙船太大了,被那些战船羁绊住,走不了的。”小皇帝焦急地看着四周船只,内心一片惶恐。

    “官家,恐是叛军的船,哄官家过去,好拿了官家去邀功的,如此形势,哪里还有船能救官家冲出去”。

    陆秀夫不再犹豫,猛然抽出腰间佩剑,须发皆张,奔向身后妇孺,那是陆秀夫的妻女,相互拥抱,瑟瑟发抖。“夫人,事已至此,已无退路,夫人切不可落入元军受辱,夫人......”。陆秀夫胡须颤动,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官人,我知道的”,此时夫人倪氏反而平静了下来,擦了擦脸上泪水,又帮女儿整理了鬓发,“九娘莫怕,给你爹磕头”。女儿恭敬地给陆秀夫行大礼,“官人,官人是伟岸大丈夫,臣妾与官人夫妻二十余载,心甚慰,官人死节,臣妾岂会独活,臣妾先走,来世还与官人做夫妻”。倪氏说罢,牵着女儿的手,纵深跃入海中!

    陆秀夫伏地大哭,稍后,跪于赵窉面前。赵窉似乎已知道自己的结局,茫然失措。

    “国已至此,陛下当为国而赴死,德佑皇帝之辱已甚,陛下不可再辱”!陆秀夫起身,找来一匹绸,缓慢向皇帝走来。

    赵窉没有躲避,迎向陆秀夫,爬到陆秀夫背上,“丞相,我愿为国赴死”。一行眼泪滑落,任凭陆秀夫将自己绑缚在背上,回头看了一眼龙船上的龙纛,又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厮杀战场,心里一声长叹,“娘啊,逃了三年终究逃不脱,这玉佩也保不了我们了,愿来世再不生在帝王家”!双手抱住陆秀夫脖颈,海风从面颊划过,轰的一声,坠入大海,冰冷的海水灌入肺脏,刺冷窒息,手中玉佩落下,发出幽暗的光,缓缓沉入海中……

    十万军民随皇帝跳海……

    张世杰保着杨太后冲出崖门,杨太后次日得知皇帝跳海,也跳海殉国……

    张世杰跳海殉国。

    文天祥在被押解回大都的路上绝食,未死成。在大都关在监狱中,三年间不断有人来劝降,投降的恭帝和元主忽必烈也亲自劝降,均未果。忽必烈欲放了文天祥,被投降元朝的宋廷大臣所阻,力谏杀掉文天祥。最终,被关押了三年的文天祥被处斩。行刑后,人们于衣带中发现了他留下的几句话:“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数年后,四川钓鱼城,最后一个抗元据点被元军攻克,全城军民战死。

    大宋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