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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映照 二

    黑色的海沉默无声,寂静的天压抑低垂。

    站在海与天之间,仿佛巨兽口腔的入口,下一秒,就会被吞噬。

    钟煜想起第一次捡起漂流玉瓶的场景。

    其实他的天资不算差。

    但三年太久。

    他又缺少外药支持。

    若是三年后再入内门,将来注定走不了多远。

    人生难得在世,总要有为了梦想奋不顾身冲动一回的时候。

    钟煜便在那时捡起了第一个漂流玉瓶,打开了第一个漂流玉瓶。

    神秘的漂流玉瓶打开的瞬间,破碎在指间化作流光,像一场青色的流星雨。

    效果很可观,又过于可观,隐隐顺着人的心意。

    凝视这片海,感受她的馈赠。

    是偶然的幸运,还是计算好的命运?

    钟煜不相信好运,他连数年前的重生也充满怀疑。

    在这个也许存在仙人的世界,他的所谓金手指,所谓自鸣得意,或许只是一个蛐蛐盒里的快意风流,引趴在那方窄窄天空上的脑袋们哄然大笑。

    所以在第二个漂流玉瓶出现在岸边后,钟煜始终未取。

    他想等,等那片黑色的海引诱他,逼迫他,因他未取而露出人的情绪。

    但。

    梁林瑶有裙带关系,彭天烁有家世背景。

    他有什么?

    无非一条命,可以拿去搏未知的异变。

    可现实这个婊子却一再将那条三角裤拉低,告诉他,她可要比他想象的更加不要脸哦!

    钟煜将手中的漂流玉瓶打开,再次见证又一场青色的流星雨。

    有些事,一旦开弓就回不了头,钟煜想驻足观望,却陷得更深。

    一颗约莫核桃大小,露着锈迹的暗黄铜珠出现在他眼前。

    映照丸——三个时辰有效,可破妄,长悟性,术法修行无往不利。

    钟煜不及细看,收回心神,身子几乎要软倒在地。

    藏在袖间的左手,数根银针瞬间刺穿手掌。

    钟煜精神一振,又利用地面将右小腿的断骨分得再开一些。

    疼痛让钟煜眉头紧皱,冷汗顺着两颊滑落,他握着纸符的右手却依旧稳当。

    目光自上而下扫过,本已成为无字天书的丹方再次露出真容,钟煜记得很认真,仿佛每个字都被刻进了脑海。

    数息功夫眨眼而过,那女性上师收回纸符,准备看这场闹剧最后的小丑。

    钟煜张口背诵:“客有过而哀容者,青囊中出金花子相遗之······”

    女子上师脸色微冷,果然,这小子将丹方的开头记下了,不过还好自己出手够快,往后的三分之二,他必定是背不出的!

    待此次内考结束,便将其修为废去,私记五品丹方,可是重罪!

    女子上师的嘴角勾起一丝戏谑的笑意,区区下院弟子,蝼蚁般的东西,居然害得自己在诸位同门中丢脸,自己不杀留其性命,已是法外开恩了!

    想来下院之中,他的对头很是欣喜吧?

    她也是从下院上来的,明白越是下层,内斗愈狠。

    大殿中央,钟煜口诵不停,语速极快:“然作之有深浅,故力势不同······”

    女子上师从遐思中回过神,愣了下,这一句,是到哪了?

    不过短短数十句,钟煜已收尾:

    “若寸金丹,催生太乙,普施广送,不取其直,故布诸海内,不负其意!”

    话音落下,殿内无声。

    这就是五品丹方,天阴万源丹的内容吗?

    不少弟子心头升起明悟,如此触手可得,又如此荒唐,五品丹方,是可以这么光明正大偷听的吗?

    几乎每个人都赶紧默背回忆钟煜刚才所言,甚至有人过于激动,在短暂的默背后,不自觉地发出了极低的诵读声。

    其实大殿极广,高台极高,但那低微的诵读声还是落在了女子上师的耳中,如嗡嗡嗡的苍蝇般惹人心烦,肝火大动。

    她犹自不信钟煜已将丹方背下。

    她根本不信钟煜能将丹方背下!

    故暗自走神,算计将来,却失了打断对方的机会。

    隐含怒火的目光扫过同殿诸位师兄弟,这些家伙,个个都可出言打断,却都眼睁睁看着钟煜于大庭广众间将丹方泄露,让她背上罪责。

    于她而言,自然罪不重。

    但侮辱意味很重。

    那满殿弟子的嗡嗡默背声,不就是她被打了脸的回响声!

    啪、啪、啪。

    像一根根针在挑她的一处处神经。

    “蔡师妹,何故手下留情,让钟煜背下全文?莫不是看中了这小子,想收其入门,却是连宗门戒律也不顾了。”

    面对女子上师质问的目光,诸位上师皆坦然自若,那位白发的中年上师倒是圆场了一句,给了女子上师一个台阶下。

    只是委实有些难堪罢了。

    女子上师沉默片刻,忽地冷笑道:“小妹德行浅薄,修为不足,哪里能做那等人物的师长,传什么长生大道,不如请赵师兄代劳?”

    赵思河暗自摇头,看着殿下跪倒在地,几乎蜷做一团的少年,思索片刻,说道:“你不愿学卫戍之法,我这有一丹卷,可通变化,明阴阳,你可愿随我修行?”

    钟煜的脑海几乎一片空白,直到舌尖血入腹,思维方才渐渐转动。

    “可得,长生否?”

    他问道。

    赵思河默然片刻,道:“心诚则灵。”

    那姓蔡的女子上师却嗤笑一声,道:“不过一个炼丹道童,扯什么呢!赵师兄真是好一手忽悠,欺负人年少不懂事!”

    赵思河面露愠色,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一场内考,要闹到什么时候?

    须知,每年最上等的名额都是有数的,早已分配好的,即使钟煜再优秀,除非天生仙体一般的大能转世,不然,都没戏!

    随他修行炼丹之法,已是最好的条件。

    错过了,可就真的只能打回下院继续蹉跎!

    赵思河盯着殿下少年,希望他不要自误。

    长生法虽好,但不是他能得的,莫要心比天高,脚踏实地的好。

    钟煜没有出声。

    所有人都看见了他轻轻摇头的拒绝。

    那女子上师嘴角一勾,真是要笑出声来了,好一个一心向道!

    道在高处,不胜寒。

    心比天高,只会命比纸薄!

    钟煜感到自己随时都会昏死过去,他强撑心气,望向高台。

    视线模糊中,高台不可望。

    但他知道,此时已是他此生离高台最近的一次,很可能也是唯一的一次。

    命比纸薄?

    不。

    这个世道,普通人的命比草还贱。

    他又有什么理由放弃最好的?

    又不是没死过。

    一无所有就莫再苟且。

    总要,试图搏一个人样出来。

    莫要等闲,空自悲切。

    赵思河叹息一声,倒起了些怜才心思,故又多劝了一句:

    “丹房清修,安稳积蓄;若求长生,争斗不休。你可想明白了?”

    钟煜昏昏沉沉间,听不真切。

    赵思河等了片刻,面色一肃,丢出一块骨书,声音漠然。

    “既要争,便要斗,对手是人,也可能是妖。要想了解妖族,便需懂得他们的语言,了解他们的术法。”

    “此书所载,便是妖族的小云雨术,一炷香之内,你若能使来,我便许你长生!”

    话音落下,那晶莹骨书也恰好落在钟煜身前。

    殿中角落的史文濯看得真切,在下院修行多年涉猎也广,妖族文字也知晓一二,可那骨书所载,他是一个字也看不懂!

    百思不得其解时,他听到有人喃喃自语:“居然并非妖族通用语,而是蛇族文字,这等冷僻,谁能解得开来?”

    史文濯恍然大悟,连忙追问:“师兄可解得?”

    “我就认得一个蛇字。”

    史文濯看着对方鬓边白发,约莫已四旬了。

    仿佛看到了将来的自己。

    心头大悲。

    哭自己。

    也哭那走到最后一步的殿中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