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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初上讲台

    谁分别的泪水洒在了长亭之外,谁远去的步伐路过古道旁边,唱完了骊歌,你我都向着梦想之地远航。

    二000年,七月。

    江城子告别了杨教授之后,独自一人来到了深圳。

    清晨五点,卧铺大巴车行驶在深南大道上。这个时候车上的人大多还睡着,江城子却醒了,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轻轻拉开窗帘,深圳——那时的他还无法预知,他的余生将与这座城市相连,并且这座城市将成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而且永远无法割舍的一部分。

    汽车的微弱起伏让他的视角变得独特,当窗帘缓缓拉开,一片茫茫的大海徐徐出现在他的眼前,海天相交之处,一轮耀眼的红日冉冉生出,像是孕育在海的汪洋里,这一刻迫不及待地跃出海的怀抱。初升的金光延绵的岭南之岭披上金莎,近处的高楼也闪烁着迷人的光芒——那样的高楼,江城子从来没有见过,他想伸头好好打量,直到头部磕到了车窗上他才醒悟,在车里是无法看到楼顶——或许它们能直插云霄。汽车所行驶着的这条大道,是多么的宽阔,两旁的树木高大茂盛,随着道路在不断延伸,隔离带上花朵争奇斗艳,不知其名,与其说是隔离带,不如说是一座没有尽头的花园。出了南头关后,车子行驶在宝安大道上,房子没有那高了,道路没有那么宽了,但大都市独有的那份气息是江城子来此之前从未感受过的。车子开得很快,车窗偶尔会掠过街道,街道上的人朝气蓬勃,行色匆匆,他们来来往往,向前的步伐稳健而坚定。

    这就是江城子眼中深圳最初的模样。更让他在内心里感到惊讶的是他发现自己已经爱上了这座城市,像一个男子在人海中偶然看到令自己一见钟情的女孩——刻苦,难忘。

    下了车之后,他看了看手表,时针刚好指在6点上——这个时候深圳已经醒了。当他的双脚真实在踏到了深圳的这片热土上,江城子一动不动地在原地站了很久,他感觉脚下的这片土地是何其的宽广,何其博大,而且能感受到它不停地呼吸与跳动的脉搏,他时而凝望川流不息的道路,时而远眺高耸入云大楼,时而伸手触摸空气,时而低头俯察大地,然后他悄悄地闭上眼睛,以双脚作媒介,他能与这片土地做心与心的对话。

    ——然后,双眼淌下了热泪,像湾湾的两条小河!

    他一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力量让他双目含泪,但他确定——自己真的爱上了这片热土!

    深圳!深圳!

    江城子拖着他的行旅箱——他的全部家当,来到了西乡街道一家烟雾缭绕的早餐店,吃上了他在深圳的第一顿早餐:一碟肠粉和一碗豆浆。他觉得那叫“肠粉”的食物软滑、香糯、细腻,吃完了一份又加了一份。

    吃好了早餐,他带着行旅离开。刚才十几步,他情不自禁地回头看了看那个早餐店:依旧是烟雾缭绕,老板忙着蒸肠粉,客人们忙着吃,一声声“我要加蛋”“我要加肉”的叮嘱声传进他的耳朵,这座城市多了几分人间烟火的气息——这座可爱无比的城市。

    江城子嘴角上扬,笑了笑,回过头,往前走去。

    他的下一站是宝安教育局,他要到那里去报到,并且接受工作的安排与分配。时值七月,正是期末的日子,局里各部门都在不停地忙碌着,有条不紊。

    那一年,同时来宝安教育战线的重点师范毕业生不少,都将分配到区直属或各街道的中小学中去。局里一个高高瘦瘦的刘姓主任负责安排他们的工作,他说话很客气,或许是考虑到来的都是刚刚毕业的新人,每一句话都显得温和,在正式安排工作前,他拿起麦克风微笑着对大家说道:“老师们,大家稍安勿躁,待会儿会由人事科来给大家安排工作,具体会分到哪个街道哪所学校,大家先不要着急。届时大家拿着局里开具的涵到各校去报到……”

    江城子和大家一样,耐心地等待着。这时他竟然意外地发现离自己不远处的位置上的同系的一个校友。他们兴奋地寒暄了一会儿。一个多小时的会议结束后,江城子拿到了自己的报到涵——他分到了福永的一所中学,而他的那位校友则分到了城里的一所中学,他兴奋地拿着他的报到涵找到了江城子,炫耀地说他那所学校靠近关内。那时的江城了知道关内与关外的区别,但觉得那是没有任何差别的:不管是到关内还是关外,他都热爱这座城市!

    出了教育局的大门,江城子查了查去往福永的公交车路线。

    上了公交车后,他看看了手表:时针定在了1点上。车子开始出站,行驶在107国道上。坐好后的城子,又开始通过车窗大量这座陌生的城市。从教育局长出来后,一路往永远方向行驶,江城子发现似乎国道两边的房子越来越矮了,进入福永后,几座未开发的小山映入他的眼帘,山上杂草丛生,一种莫名的荒凉之感弥漫着。道路也越来越小,并且开始了颠簸——这一切与他那天清晨时报看到的景色迥乎不同。

    他们似乎无法接受这也是深圳的模样这一事实。

    公交车晃晃悠悠地停在一座小山旁——学校就在这里。下了车,他定眼一看,前方二三十米处出现一座校门,矮小,与他想像中的雄伟有巨大的落差,右边是魏碑风格所写的四个大字:天瑞中学。

    门卫室的保安把他带到了学校的办公室。一进门他就首先看到了一个中年女老师站在打印机旁忙着,一手拿着A4纸,一手操纵着机器,她穿着一身白色运动服套装,五官清秀,神态自然,让人觉得她将会是一个极好相处的人。更吸引城子的是她的那一头长长的秀发直直地垂到了腰部,像黄果树的瀑布般美,城子对拥有这样的长长秀发的女性有天生的好感。

    她就是天瑞中学的办公室主任申婕。

    “主任,您好!”城子对她说道。

    申婕闻声,停下了手中的工作,转头看向站在门口的城子:“你是?”

    “我是刚刚毕业来报到的新老师,我叫江城子。”

    申婕一听,想起了不久前教育下发的那份关于新教师入职的名单,通知上的名单里是有叫“江城子”的新教师,于是她便笑着迎了上去:“新来的江老师,欢迎欢迎!来,快到里面坐。”

    坐下,城子才发现自己原来是多么的疲惫,但却突然有了一种找到组织的感觉——很安心。

    申婕给他倒了一杯水:“江老师先喝杯水,天太热了。现在是七月,就快要期末考试了,虽然这个时候学校的各项都比较繁忙,但还没有正式给你安排工作。住宿方面,学校有宿舍,但不大,一房一厅,如果自己想住得大一些,可以到外面租一套。这几天一直到八月中旬你可以自由安排时间,比如熟悉一下我们学校的周边环境,到了八月底学校教学处才会给你安排教学工作……”

    申婕事无巨细地给城子讲着,城子听得很认真,生怕错漏,并且他由衷地感到这位申主任是一位多么可爱的领导和同事。

    人生若只如初见,那该多好!

    城子选择住在学校的宿舍里,因为西大的杨教授也是这样的,城子觉得这也是以校为家的一种体现吧。

    深圳湾吹来的风带着大海的味道,城子从未闻过这样的气息,七八月的日子如男人的火爆脾气,令人望而生畏,阳光肆无忌惮地炙烤着深圳大地,降临的夜色也带着阳光的余温,似乎你每时每刻都在站在一个巨大的火炉旁。当桂花次第盛开,校园中飘来丹桂的清香,九月终于披着以火热阳光织成的外衣翩翩而来。

    九月来了,城子的讲台生涯也缓缓拉开了序幕。

    对刚走出校门踏上讲台的城子而言,角色与身份刚刚转换,曾经觉得普通而熟悉的粉笔突然变得有魅力,那小小的一方黑板在他眼里也突然有了生命,因为当洁白的粉笔划过黑板就能为台下的几十双眼睛划出知识与理想,讲台上的一切都深深吸引着此时的城子。

    城子对教育教学工作保持着高度的热情,他有旺盛的精力,有充沛的体力,有无限的激情,他看每天的太阳都觉得是新的,九月吹来带着阳光炽热的风他也觉得有那么一丝丝深圳湾独有的海洋之味,每天的备课、上课、批改作业、与学生交流,每做一件事他都渴望用尽全身力气,他像是一辆刚加满油马力全开的大货车,想尽自己最快的速度把自己的学生送到梦想的彼岸。

    刚毕业的城子,年龄上比学生大不了几岁,换言之是没有太大的代沟,年轻、热情而又不失一点点应有的幽默的他自然是学生们所喜爱的——不管是课堂上还是下课后,他们班上的学生都很喜欢和他在一起,而城子也很享受这样的师生关系。可有一天,他的年级长——五十来岁的老教师突然找到他,并赠上了他对城子的“忠告”:小伙子,老师就该有老师的样子,不宜与学生走得太近,课后也与学生走得太近就失了老师的样子了。这位年级长姓赵,是这所中学的元老,一直担任级长,长得敦实,沉默寡言,那张有几分黝黑的脸上长年被严肃的乌云笼罩,笑容也曾经尝试击退那片厚厚的乌云,但终被乌云覆盖,难得看到他的笑脸。

    赵级长说完就转身离开,完全没有与城子交流的意思。城子看着他,一头雾水,他觉得一位老教师持有这样的观点让他有些无法理解——自己与学生没有代沟,倒与同事产生了代沟,而且这条沟之深之广是有点难以逾越了。

    星期五。下午最后一节。

    如果没有捣蛋犯错的学生,这天一般会在5点40放学准时放学,6点左右各班的学生大部分已离校。这时候,城子却还在教室里给学生们“加餐”——他在征求了全班同学意见基础上,给同学们加了一节课,大家可以利用一段时间完成作业,有疑问便由城子老师来解答——那应该算是最早的“延时服务”了吧。

    说来也怪,全班同学都挺喜欢这“加课”时光。

    西下的夕阳渐渐落入了深圳河,只有一半还浮在河面上,在河里冷却它的炽热,晚霞给每一栋高楼都披上金莎,那一缕缕霞光透过窗户斜斜地洒进教室,洒到课桌上,洒到书本上,也洒在那一方小小的黑板上,城子手中的粉笔划过黑板落下的粉尘也闪耀着夕阳的余晖。讲台上的人在讲着,课桌旁的人在听着,写着——那是被晚霞轻吻着的课堂!

    城子披着夕阳的外套,正在卖力地解答一个学生提出的共性问题——这一切被静静站在窗前的徐校长看在眼里,而讲课入神的城子全然没有发觉。徐校长四十多岁,个头不高,待人和善,无论何时何地遇到他,都能看到他脸上那浅浅的笑容,假如清早的你有烦心事,若是见到他的笑脸,烦恼便也消失了大半。他还有一个特点——求贤若渴,嗜才如命。学校的老师们都敬重他,喜欢他。不少老师都有这样的共识,这所中学少了徐校长这样的人或换成别的什么李校张校,那么向心力与凝聚力将会大打折扣。

    此时,徐校长将目光从教室转向夕阳落下的地方,脸上浅浅的笑容如花朵般慢慢绽放,他深知,讲台上的年轻人是个可造之才,他不仅会心无旁骛地深耕自己的三尺讲台,还将能持之以恒地将自己这份平凡的工作当做一项伟大的事业去热爱。

    一个伟大的民族,无论处于那个时代,发展到哪种程度,都需要这样的年轻人!

    城子入职后的公开课完成得很精彩,他所执教的《爱莲说》让人对“君子”的内涵与外延有了更为深刻的认识。诚然,一名新老师对课堂与文本的驾驭会有这样或那样的一些瑕疵,但评课时所有语文前辈都给予了他很大的肯定,很多语文老师在评课教研活动上毫不吝啬自己的溢美之词,一来是为了给年轻的小树苗和风细雨的滋润,其次也是希望这棵小树苗能有足够强大的自信去面对自己在新征程中复杂、艰巨、困难的教育生涯。

    人间四月芬菲尽,木棉花朵朵凋零,任枝头充满眷恋与不舍,它甘愿与暮春的雨水坠入大地,化作一抔新泥。初夏时节,槐花在蛰伏了十个月后又重新与人间相会,次第开了,颜色渐渐浓了,一朵朵,一簇簇,压弯了枝头,争先展现它的盛世容颜。

    街道里的“新课程·新理念”教师课堂教学能力大赛又要开始了,在街道比赛中斩获冠亚季军者,方能进入区级比赛,在区里的比赛中取得第一或第二名将代表区里参加市里的比赛,若能在市级比赛中获得第一名,则可以代表SZ市参加GD省的比赛,假如一不小心又在省里的大赛中拔得头筹,便可以代表省参加全国的比赛——能过五关斩六将出现在这一级别的现场教学比赛中,无论是获得何等级的奖项,都将是一名教师一生的荣耀,“教而做则仕”,未来能步入政坛,也未可知。

    天瑞中学的成绩在街道里是名列前茅的,在区里名的排名也可圈可点,老师们的教学能力自然不必说,但近好几年来却没有一位老师能进入到市级的比赛中去,往往是止步于区赛——这也是徐校时常会隐隐作痛的一个心病。

    周一下午学生放学后,是全校教师大会,先曾副校长做关于教学方面的一些总结,后是吕副校长做教育方面的几个强调,对于这样的例会,又无特别紧要的事宜,徐校长一般不愿意做讲话——他觉得这是在浪费老师们的时间,也是在浪费学校的时间,文山会海没有太多的实际意义。但街道的教学比赛通知已经下达,现在正是各学校推荐或选拔参赛选手的阶段,于是徐校慷慨陈词,激昂地做了参赛动员会,他热情洋溢地鼓励老师积极备战,争取晋级区赛甚至是市赛。

    会后,徐校留下了城子。他从左边的上衣口袋中拿出香烟,抽出一支递给城子,城子腼腆地说:“谢谢徐校,这个我不会。”徐校见状,笑了笑,着把那一支烟插入自己的嘴中,掏出打火机,点燃,吹灭火机,然后深深地吸上一口,再长长地吐出烟雾——这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自然老练。

    烟雾缭绕,徐校对城子说:“江老师,到我们学校已经一个学期有余了,还能适应吧?工作和生活上没有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困难?”

    “徐校,我觉得我们学校很好,学生懂事有礼,同事们也热情善良,可以说我现在不是在‘适应’,而是在‘享受’,住宿方面学校有宿舍,食堂的饭菜也很可口,我很喜欢我们的天瑞中学!”对面徐校长,城子丝毫没有掩饰自己对这所学校的喜爱之情。

    “那就再好不过了!往后要是遇到什么困难一定要沟通与交流,我和大家都会尽力帮助你解决的。”烟雾弥漫中,徐依然保持着他一贯的浅浅的笑容。

    “会的徐校,有什么问题我一定及时向您汇报,”城子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我想,我们学校那么和谐美好,我应该不会遇到什么困难的——这些日子以来我觉得工作上很顺利,生活上也很快乐!”

    “不错,正如你所说,天瑞中学是个和谐的大家庭。江老师,多年以来呢,我们宝安区乃至整个SZ市都非常注重教师教学实践能力与育人理论水平的提升,教师专业化发展是SZ市教师终身培训的一个重要目标,所以上至市里下及街道,都会为教师的专业化发展提供多途径、多平台、多层次、易操作、可持续、有实效的培训学习体系。每两年一度自下而上层层筛选的‘教学能力大赛’就是其中的一个重要举措,而且促进了教师专业成长的常规赛事。这些年来,每所学校每位老师都很重视。我们天瑞中学的老师们多才多艺,教学业务能力很强,工作也是兢兢业业。但可惜的是近七八年来我校派出的参赛选手都没有能赛出天瑞中学应有的水平,最好的成绩便是五年夏书老师获得的市里比赛三等奖——SZ市初中语文组第九名,除此以外,每一届派出的得力选手都止步于区赛,好多年没有晋级市赛——这是我校的师资之痛,也是天瑞中学之痛。”说到这里,徐校长的语速慢了下来,手上的烟已经燃到了过滤嘴处,他把烟头掐灭在烟灰缸中,然后又点上一支深深地吸一口烟并长长地吐出来,继续语重心长道:“江老师,你的公开课我听过,常规课我也听过,老师们都说不错,我觉得你也是个好苗子——初上讲台能有这样的表现是难能可贵的。接下来的这段时间希望你好好准备,通过学校的选拔去街道里参赛,我重点推荐你,因为我看好你!希望你能杀出区赛,进入市赛,晋级省赛,这就是我们天瑞中学的历史性突破了。当然你若能进行到国赛,将填补我们街道的历史空白。剑指最高,你可有信心?”

    “谢谢徐校的信任与栽培!我很乐意接受挑战,但我才疏学浅缺乏能力,加之初出茅庐没有经验,唯恐辜负了徐校的信任与学校的重托!”

    “你不必谦虚,任何一个优秀的、经验老道的教师都经历过你这个阶段,这是真理。我当年第一次踏上讲台时,双腿还会颤抖呢!”

    “好的徐校,那我全力以赴!”

    那天以后,城子全力以赴地备赛,并且顺利地通过了学校层面的选拔测试,将要代表学校参加街道比赛,与各校的精英同台竞技,一决高下——正式比赛名单以学校公文的形式传达到各处室,并在周一教师例会上宣读。确定比赛名单以后,徐看到了城子名列其中,心里甚是高兴,自己果然没有看错人。徐校在周一例会上对将要赴街道参赛的十一名老师进行表扬与鼓励,并且重点提到了城子,对他寄予特别的厚望。

    对城子寄予厚望的还是有一个人,德育处的严冬儿主任——三十有六的她,聘聘袅袅,五官精致,颇有大家闺秀之风,她父亲是卫生局的局长,母亲是水利局的领导,自小被父母视为掌上明珠,身边不乏优秀的追求者,但都难以入她高冷的法眼。严冬儿没有听过城子的课,与城子也没有什么接触,她只是单纯地信任徐校——素来,徐校看人看来没有错。

    接下来的日子,城子诚惶诚恐,如履薄冰,他在心里暗暗给自己压力,不能辜负徐校长的信任,不能辜负学校的重托!一有时间他就看教学专著,请教老教师,分析教材、专研课标,他与书籍形影不离,手不停批于教学专著,口不绝吟于学术论文。

    那些日子,他的工作是工作,生活也是工作。

    对于江城子这个初出茅庐的年轻小伙子,大家只觉得他在教育教学上比一般的同龄人要强一些,但要想在街道比赛中斩获佳绩进入区级比赛,他是没有那个实力的——许多老教师也这么认为,对于他那份执着的努力并没有太多人在意,甚至把徐校长对江城子的那份信任仅仅视为领导对年轻的人鼓励罢了。

    风吹过,花渐落,时光掠过槐花枝头,在它洁白的花朵上留下痕迹,慢慢地就有了果实,夏季的阳光与风知道,它的果实会带给人们欢喜。一周后,江城子到街道参赛,竟然获得了第一名的佳绩。那时没有人太在意这样的成绩,以天瑞中学老师的实力,在街道比赛中胜出没有什么悬念。

    江城子还是一如既往地默默备赛。

    区里的比赛在三天后举行,由街道安排专车接送,除了有街道语文教研员陪同,城子算得上单刀赴会,没有想到他又在区里的比赛中斩获第一名,将由他与第二名一道代表宝安区出战市赛。

    天瑞中学多少年没有老师能在这现场教学技能比赛中晋级市赛了!消息传到学校里,很多老师都感到意外——除了徐校长与严冬儿。教学处主任尹小尹觉得那是件高兴的事,但她心里却有些不安起来:这刚毕业的年轻小伙就获得宝安区教学比赛第一名,恐怕要生出傲骨来,将来目空一切,就难以管理了。

    区里的语文教研员倪天健与天瑞中学的徐校长私交不错,他特别给徐校打了电话,第一句话就是“恭喜啊徐校”,听到这句话徐校便已心领神会,知道他“恭喜”的是什么缘由。电话里倪天健说江城子是匹千里马,希望学校能重点培养这样的人才,将来可大有作为,并且希望重视这次比赛,一定要举全校之力在备战市赛上提供帮助。

    挂了电话,贯有的“徐式微笑”不由自主地更灿烂了。

    市赛将在四天后举行,由教学处牵头,所有语文科组老师及其他学科的骨干老师参与组成“市赛智囊团”,为江城子的备赛出谋划策。那几天,江城子的生活像是在打战,他两个班的课由其他老师代,他全身心投入到备赛中去,就连区教研员也亲自下到学校来指导。

    时间来到了最后一天——次日市赛如期举行。这天上午,江城子在与“智囊团”优化一个“启发式问题”的设置时,江城子与身为数学老师的教学处主任尹小尹在主张上出现了严重分歧,讨论到激烈处时,江城子没有考虑到尹小尹是数学老师,他说了一句“这个‘语文是语文,‘启发式问题’的设置一定要遵从语文学科特点”,此话一出,“智囊团”们鸦雀无声,好像是空气突然凝固。

    幸好,语文科组长乐天把话题引到了别的地方,大家也纷纷附和……

    江城子还是太年轻了!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冒失——但为时已晚。更要命的是江城并有没觉得自己说话的那番话有多么严重,他天真地认识自己是一切是真理,是为了备赛,就事论事,没有针对任何人,包括尹主任。

    集备结合后,一个比江城年长约十岁的人悄悄地找到了江城子——语文科组的李君老师,大家习惯叫他“李白”。他是一所重点师范大学毕业的,天性乐观,遇到不顺之事,往往报以长笑;遇到不平之事,往往敢说敢做,虽然有才,那些年学校各部也有极缺干部的时候,但一直只是个普通老师。

    李白说道:“江老师。”

    江城子回头一看是李君老师,便停下了脚步:“李老师,您有事?”

    李白笑了笑,说道:“江老师,恕我冒昧,我应该比你年长几岁,姑且允许我叫你城子吧。”

    “李老师,怎么叫都可以的,不过是个称呼罢了。”

    “你啊,还年轻,能力又强,将来大有可为!”

    江城子有些不好意思,他说:“哪里,让李老师见笑了。现在取得的这点小成绩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不要谦虚,有道是‘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我知道你的课上得很有意思。只有,往后言行,要谨慎些才好,正所谓‘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事’,这样你将来的路才会走得更顺,更远。”李君也不知道怎么的,会对江城子说出这样一番肺腑之言来。

    “感谢李老师的箴言,我记住了。”江城子不明白为什么李老师会对他说这样的话。难道是提醒自己刚才在集备中得罪了尹主任吗?他觉得尹小尹不会是一个小肚鸡肠的人,不会记仇,即便会记仇,自己说的那番话也只是就事论事。

    他低头看了看胸前的党徽,实事求是党员处世的基本态度。于是,他便也没有再多想。

    为了真理,便可以不顾一切——这是江城子骨子里的天真,这种天真会让他吃尽苦头。

    而尹小尹的确很生气,这么些年来学校没有老师敢如此和他说话,一个刚刚毕业的毛头小子竟然在这样的场合如此不敬于自己,他此前心中的“不安”今天得到了最好的证实。

    是日,市赛在一所海边重点中学举行。夏日的太阳照耀着这座繁忙的城市,一起一伏的海水也泛着金光,海上的货轮不断地驶向水天相接的远方,江城子平生第一次见到大海,也是第一次目睹了海的博大,夏风中弥漫着海洋的味道,他渴望能触摸一下眼前的大海,甚至幻想着想脱下鞋子与衣服,投入大海的怀抱,洗去身上的疲惫与尘埃。

    海风吹拂着,海水激荡着,江城子的比赛在进行着……

    下午,江城子的课已经结束,有还选手在紧张的比赛中,他觉得一身轻松,受杨教授的影响,自己素来是看得谈名利的,结果自然没有那么重要,唯一担心的是辜负那些对自己寄予厚望的人。陪同的区教研员倪天健与自己的科组长乐天还在现场观看比赛与等待最后成绩的公布,城子悄悄地来到学校门口对面的海边。

    望着那起伏的海浪,江城子入了神,他想到了很多事,特别是自己毕业前杨教授对他说的那一番话,他的眼中有大海的模样,也有杨教授的模样,却丝毫没有再去想关于这场比赛的任何点滴。

    时间一点点被海风吞噬,一阵电话铃声打断了他入迷的沉思。他拿起电话,那头传来了乐天兴奋的声音:第一名——第一名——江老师……

    第一名,城子获得了代表市里参加省赛的资格。天瑞中学轰动了,谁能想到了一个毕业还未满一年的毛头小子能杀入省赛。八年了,天瑞中学一直没有老师能进入省赛——这项含金量极高的现场教学技能大赛。徐校打心眼儿里高兴,天瑞中学在成绩上名列前茅,但多年来在这项赛事上却没有什么突破,随着江城子在市赛中晋级,冲入省赛,天瑞中学是区域名校是毋庸置疑的了。

    一时间,江城子成了学校的名人,甚至成了英雄,大家见他都纷纷投来仰慕与钦佩的眼光。徐校长在周一例会上重点表扬了他,并再次要求“智囊团”的成员们共心聚力,和城子一起备战省赛,为天瑞中学打一个漂亮的翻身仗。

    徐校长,严冬儿,都由衷为江城子所取得的成绩而感到高兴。教学处主任尹小尹谈不上高兴,他总觉得年轻人太早取得这么好的成绩是不利于成长的,早早的荣誉加身后必定难以管理,他突然有了一种想法:不希望江城子在省赛中拿到好的名次。

    备赛,是一个极痛苦的过程。那些日子,城子的教学任务由其他老师继续负责,而他则心无旁骛地继续冲刺省赛。

    比赛前一天,市教研员钱坤等人陪同江城子一起抵达了广州,并入住了比赛场地附近的一家酒店——一切都似乎顺风顺水,波澜不惊。是啊,只天不塌下来,能有什么意外呢?

    负责比赛场地安排与协调是广州当地的一所重点中学,这所中学毗邻珠江,站在校门口可以看到悠悠的珠江水缓缓地向东而去。

    次日,他们一行人打车前往比赛地。早晨,广州的天格外蔚蓝,江城子习惯通过车窗打量外面的世界——像他当年打量深圳一样,好奇地打量着广州。

    俶尔,一个单薄而陌生的背影映入城子的眼帘,那是一个女人,她双手紧紧地握着栏杆往上爬,但他太瘦弱了,想爬上去跃过栏杆并不容易。

    “不好,停车——”城子喊到,随即下车冲向了桥边的女子,这时女子半个身子已经越过了护栏,城子一个箭步牢牢地抓住她一只手——女人的身体完全悬在空中,但他似乎报着必死的决心,一边歇斯底里地喊着“放开人放开我”一边用另一只手拍打着拉住她的城子。城子半个身体顶护栏,一只手紧拉着栏杆,冒出的一条条青筋犹如一条条树根,一只手死死地抓住女人的手……就在车上的人也冲过来的那一瞬间,城子拉着的那根栏杆断裂了,霎时间两人一起掉进了珠江里……

    桥上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慌了神,有人在报警,有人在观察正面的情况……

    万幸的是他们落水之处离岸边并不远,而且落入水中城子依然紧紧地拉着女人的手不放松,浮出水面后,女人已经昏迷,从小识得水性的城子抱着她拼命地往岸边游。

    好不容易把女人拉上了岸,城子已经筋疲力尽。但看到女人还在昏迷着,他又竭尽所能去施救,胸部按压,人工呼吸……直到女人从口中吐着一几口江水苏醒过来。

    此时,城子已经没有了力气,他让自己躺在岸边,一动不动地躺在岸边……

    警察来了,钱坤等人也下到了岸边。此时,城子才想自己的比赛,待他们赶到比赛场地后,比赛已经结束。省教研员孙满与钱坤有着不错的私交,他带着关切的语气责备钱坤道:“钱老师,这么重要的比赛,你们怎么能迟到呢?而且一迟到就是一个上午!我和评委席好说歹说把你们放到最后一个,可左等右等还是没有等到你们,你们这是闹的哪一出呀?”

    钱坤一边说着道歉的话,一边把事情的整个过程说了一遍。钱坤是不愿就这样放弃的,他对孙满说道:“孙老师,我们深圳今年的带来的这位选手很有实力,若他能代表我们省参加国赛,一定能大放异彩,您看能不能和评委席说说,给点时间让我们的选手上一课——拜托拜托!”

    孙满为难地说:“我理解你的心情,每届比赛SZ市送上来的老师,水平是极高的,但你们这样迟到就等于弃权了,如果还让你们上,这对其他参赛老师来说不公平。”

    他们样你一言我一语,一时惊动地在座的教育厅领导。孙满向厅级领导汇报了情况,领导也十分感动,当即表示:“这次比赛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迟到是不守时的表现!但是,能了挽救一个鲜活的生命而放弃比赛,这是对生命的尊重!我们的现场教师教学技能比赛可以年年举行,如果高兴的话我们可以一年举行两次三次,但生命永远无法重来。不尊重生命就不配在三尺讲如上担任人民的教育工作者。对于深圳老师这样舍身为人的精神,我们一定要表彰。”

    所有选手的成绩当天现场公布,广州市的一名参赛教师以第一名的成绩代表广东出战国赛。经评委会与教育厅领导合议后,除了给所有参赛教师评出一二三等奖外,还破例给没有参加比赛的江城子评了一个“GD省教学能力”的荣誉称号。

    城子觉得遗憾而惭愧,自己辜负了徐校长,辜负了学校,辜负自己的“智囊团”,因为路上的意外没有参加那被学校视为“荣誉之战”的比赛。

    大家一定很失望,城子想。

    返深的路上,城子一直惴惴不安,他深深感自己“无颜面对江东父老”。车子稳稳地停在了校门口——深圳的天空依旧湛蓝,云儿依旧洁白,校门口那棵高大的木棉树依旧傲然挺立,花儿如火般灿烂。

    他低着头默默地走向校门,似乎连胸前的那枚党徽都黯然失色。走着走着,他发觉有人挡住了去路,抬头一看,是徐校带着一群教师在校门口等待他,欢迎他——好像迎接一位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