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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消亡的婚姻

    伫听寒声,云深无雁影,只闻水流声。深圳河带着谁的梦静静地流淌,流向广阔的远方,天上的云儿曾经飘过,水上的鸟儿曾经停过,水里的鱼儿曾经跃过,而河水却未曾停歇,远方的大海永远是它的追寻,岸边的人们看到的永远是新的深圳河,每一寸都是新的,每一段都是新的——当然,虽然深圳的人们不会时常地看着这条静静地流淌的河流。

    风瘦了,云枯了,当时令把深圳推到了深秋,除了她的阳光还在倔强地保持那张冷峻的脸庞,但她着实是无法抗拒秋的到来,叶子不黄却也无情地离开了枝头,坠向大地;冰霜不结,却也固执地带着雾气萦绕着城市,让人深感萧瑟。

    这一年,江城子的两个孩子已经三岁了——秋蕙给他生了一对双胞胎,孩子很健康,很乖巧。但孩子的出生没有加深城子与秋蕙的夫妻感情,他觉得自己谈不上爱秋蕙,也说不上是恨秋蕙,只是把她看作是自己的一个亲人。

    而秋蕙对江城子的感情却一直在变,她发现现在的自己似乎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爱江城子,特别是在她也考上了深圳的在编教师岗位以后——生了孩子的第二年,她就考上,她曾经觉得是江城子给她带来了好运,但现在她常常认为是两个孩子给她带了好运。

    秋蕙觉得当初自己嫁给江城子是高攀了他,现在她觉得那时的自己太幼稚了。由于她的教学能力突出,工作上的敬业精神令所有的同事与领导都为之钦佩,所以秋蕙考了正编岗位不久后又担任了科组长,凭她的努力与能力不久后做天瑞中学的中层指日可待——她这么认为,她身边的许多人也这么认为。

    渐渐地,秋蕙有些不满江城子了。那几年里,他没将什么精力放在个人发展上,参加工作的时间不短,却一直没有能混到个一官半职,让她受不了的是江城子从来不主动去争取,因此错过了一些机会,她常常觉得自己的丈夫是个安于现状、不思进取的男人,秋蕙不能接受自己的丈夫是这样的人。

    不思进取是可耻的,她想。

    日子一天天逝去,深秋的冷越来越明显!

    秋蕙对江城子的感情也一天天变冷,而且一天不如一天,江城子似乎也察觉到来自秋蕙身上那股透着深秋的寒气,但他没有感到有什么意外,他知道这样的一天终会到来,便也从不说些什么。

    这几年里,江城子依然是下了班便赶往培训中心上课,虽然秋蕙知道吴小幸不会再来培训中心,他们两不会再有交点,但她还是会生气,她生气的是江城子太傻,竟然连工资也不要,却第月按时地把营业额打到吴小幸的卡里——他那是在帮吴小幸免费打工!在她知道了江城子把吴小幸曾经许诺给他的高工资无偿捐出以后,她的怒火终于爆发了——她绝不允许自己的丈夫做那样的大傻瓜!

    残月初升,星辰寥落,夜风轻柔,空气中透着初冬的寒意,小区里的树叶的沙沙声也是干冷的。那天晚上,江城子披上一件外套,如往常一样要去培训中心上课。秋蕙一把拉住了他,她无法再压抑自己的怒火:“你还去那个什么培训中心?”

    “是啊,怎么了?”江城子疑惑地看着她。

    “怎么了?你说怎么了!这几年你风雨无阻,天天到那个‘学习状元’培训中心上课,还任那里的什么执行校长,可却不拿一分钱,你是为什么?莫不是为了帮那个吴小幸省钱吗?我今天一定要好好问你几个问题。你说,为什么天天给培训中心当牛做马,怎么却一分钱工资都不要?为什么要把她给你的工资全都捐出去?为什么你竟然如此死心塌地地为别人奉献?为什么你从来不会心疼我和两个孩子?那么多高的工资,你甘愿无偿地给了陌生人,我给你生了两个孩子,却没有得到你所赚的那些钱的一分一毫,我连一个陌生人都不如吗?我们都是正编教师,到现在为止竟然没有一辆代步车,更没有自己的住房……你看,你看看,你看看这老房子,孩子都三岁了,我和两个孩子依然和你蜗居在这老旧的单位房里,你若是能把那些属于你的钱拿回来一点,我们的生活也不至于如此这般的拮据!我从没有见过你样傻的人!难道你想要在有生之年做一座‘不朽的丰碑’吗?难道你想要做个流芳千古的人吗?醒醒吧,你只不过是个普通的老师,你不是神,也不是什么救世主,你无法成成什么伟大的人!纵然你想要成为高尚,你想要成为丰碑,但你不应该拿我和两个孩子来做牺牲啊!其实,其实我早就知道你的这些举动,你把钱捐出去,换来了一些废纸一样的毫无意义的汇款单,然后你把它们当做了宝贝,还偷偷地放在本书里,这一切的一切你以为我不知道吗?让你的‘高尚’与‘不朽’都去死吧!”

    说着,她准确无误地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拿出里面那一张张充满江城子心血的汇款单无情地撒向了空中,霎时间,那些泛黄的汇款单好像深秋的落叶,纷纷凋零,每一张坠落的声音都深深地刺疼江城子的心,犹如锋利的刀片在心头划过!

    江城子站在原地,望着歇斯底里的秋蕙,也望着那些洒落一地的汇款单,他的心似乎瞬间被突发的洪流所淹没,他无助地站着,感到无法呼吸,却又不知所措。

    他弯下腰,从不同的角落一张一张捡起散落在地上的汇款单,简单地整理了一番,放回到了那本书中,然后走到书架前,轻轻地把它放加了原来的地方。

    看着江城子的样子,秋蕙的怒火将她整个人熊熊地燃烧。更正当他要转身离去,她再一次准确无误地抽出那本书,胡乱地拿出那些汇款单撒向了空中——江城子再次目睹了那些凝集着自己心血的汇款单纷纷地坠向大地。

    江城子望了望怒不可遏的秋蕙,又望了望地上的汇款单,不说一句话,他默默地继续弯腰一张一张地捡起汇款单,然后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无声地离开家了。

    秋蕙在原地,看着他毫无波澜地走出家门,还不忘轻轻地关上门,她突然感到了深深地无助、深深地失望甚至是绝望,她驾驭课堂与教学的能力如此之强,但却无法左右自己的丈夫——一个看上去平平无奇的男人!

    一股极无助的凄凉慢慢地把她吞噬了!

    他们的婚姻的河流出现了一道又一道裂缝,不知何时会决堤。他们的感情的小船出现了一个又一个漏洞,不知何时会沉没。

    二00四年的最后一张日历已经撕去,墙壁上换了上还留着封面的日历。深圳向前发展的步伐太快,一切都日新月异,一节都欣欣向荣,包括房地产。

    天瑞中学里的许多老师换购了新房,有的在宝安的中心地段,有的在福永周边。那些年岁,不止是老师们在买房,警察、医生、工人、老板、白领……不少人都看好深圳的房地产——未来的深圳房价还会不断涨——这是许多人的共识。

    所以,买的人便越来越多。那几年深圳的房地产业不断扩大,各区均为如此,而且有着巨大的市场需求,规则的建立与完善跟不上市场的步伐,所以投资者、投机者都大有所在——炒房客不在少数。甚至连天瑞中学一些在投资上比较有远见与魄力的老师也开始了炒房生涯。教数学的刘安得老师——老师们都叫他“刘总”,就是炒房军团中的一员。刘总炒房颇有自己的一套:位置、小区、楼层,这三者考虑好了再入手,买过来一两个月后再出手就可以赚个五位。

    “刘总”的生意经传到了秋蕙的耳朵里,给了她极大的启发。一两个月就能赚个五位数——这一点深深地打动了她。

    是否要炒房,这个问题她已经思量了极长的时期。但抛开投资的问题,自己在好一点小区里买一套新房,这样的想法已经在她的心里生了根发了芽。

    某天,她又听说了“哪个同事在哪个小区里买了新房”的消息,她心里买房的念头再也不可抑制地长成了参天大树——绝不能继续住在这学校分配的老旧房子里了!

    晚饭的时候,她迫不及待地与城子商量着:“城子,隔壁的彭老师在宝安中心区的一个豪华小区买了一套房,你知道吗?”

    “听说了。”城子边吃边平静地说。

    “还有,刚刚毕业两年小廖老师,他也在看房,听说他前几天看中了学校附近的一个小区,而且定金都已经交好了。”

    “小廖?他哪里来的那么多钱交首付?”

    “你天天就知道工作,什么也不过问,‘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做法已经不符合时代的要求了!现在买房的首付很低,而且不少地方的房子能做到零首付,只要能月供就能买房。”

    “嗯。”城子还是一边吃一边平静应着。

    “刘安得老师,我最近才知道他原来投资房产赚了那么多钱!他常常地低首付或零首付的方式买房,只要一涨就立马出手——有时候他卖一套房能赚十万有余,太厉害了!”

    “好像,听说过。”

    “我们的两个孩子都已经三岁了,可不能再继续住在这老房子里。我打算我们也入手一套——买一套中心区的,至少得是四房,这样生活才有质量。你觉得怎么样?”

    “工资卡都在你手里,你怎么办都行,你说了算。”

    “在中心区买一套,我们手上的钱是足够了。但你有没有想过投资房产?”

    “投资?不懂。”

    看着他那不着不急的样子,秋蕙有些生气了:“到了周末,我们也马上去看房下定金,但不能只买一套,怎么说我们都得一次性买两套,一套自己住,一套用来投资,待房价涨上了我们再出手卖掉——现在的房地产市场太火爆了,拿到赚来的钱再零首付供他个两三套,房价涨了,我们再卖……你知道吗,我们刘得安得老师一直以来都是这样操作的,他现早已经是千万身家的人了。”

    “我不会这个。”

    “你听我的,以后在培训中心里的钱不能再捐了,你做无名英雄这么多年了,也算对得起这个社会了!关于投资,你不会不要紧,我来,你听我的就是了!你把钱拿回来,一切我操作,这样我们家的生活就会越来越好了,有一天也可以做到像刘总那样——身家千万!”

    城子不再说话。

    秋蕙急了:“你说话啊!难道你还想继续这样下去?难道你还想把赚来的辛苦钱拿去捐,换来那些不值钱的汇款单?”

    城子还是不说话。

    她真的生气了,两个人战争的导火索被猛火点燃了。筷扔了,碗摔了,孩子哭了……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学校的老师们还是一个接一个地在买房、换房、投资房,深圳的房地产市场如烧沸的水,热气腾腾。这一切都使秋蕙愈发地焦虑,每一个“谁谁谁又买房了”的消息都会像一根根尖锐的针刺入的她的心头。她常常苦思冥想,希望能找到一个说服城子的方法,但一次尝试之后她发现自己实在是没有办法改变江城子,哪怕是一点一滴——无论世界有多着急,他总是显得那么平静,如无风的立新湖的水,没有波澜,似乎这个世界的所有烟火都与他无关。

    哀莫大于心死,她对江城子的绝望已经在心中生了根,那茂密的绝望生成的藤蔓慢慢将她缠绕。思量了,思量了,她觉得想要改变自己的生活现状,唯一能做的就是离开江城子——离婚!

    刚开始想到这个方法之后,作为一个女人,她下不了决心,可在与江城子一次又一次的“较量”中,她渐渐明白了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一如她当年决定辞职来深圳发展一样。

    不久后的一天,她又在同事中听到了“谁谁谁又买房了”的消息,她便告诉自己,离开江城子的时候彻底到来了。那天晚上,她把两个孩子放到了同事家里,然后做了一桌子好菜,还开了酒。

    看到了一桌的佳肴与美酒后,再看看一改往日强硬姿态的秋蕙,江城子似乎也意识到了些什么。

    秋蕙一个劲地喝酒,还一个劲地说对不起,终于她还是开口了:“我们离婚吧。”这五个字刚刚落音的时候,她的泪水也同时落了下来,她一直着江城子,任泪水在脸上肆虐。那刻,她似乎就在一瞬之间有了新发现,原来自己是爱着江城子的,原来自己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坚强。

    江城子也望着秋蕙,极力地保持平静,但他心乱如麻,他知道这一天这一刻会来,但没有想到来得那么早,来得那么快,他点点头,然后端起酒杯,这时秋蕙便一把将他抱住,然后在他的肩膀上失声痛哭。江城子也潸然泪水,他紧紧地抱着秋蕙,内心中突然袭来一种深深的愧疚,当初自己不爱她,为了责任而和她走到了一起,这些年来自己没有能做好“丈夫的角色”,有时他甚至用那张平静到冷漠的模样面对自己的妻子,以这样的方式来惩罚这个女人。

    今天,两人的路,将要走到了尽头。

    人生便是如此,分分合合,两条小河相交了,在某个节点又分开了,然后各自向着不同的方向流去,去寻找自己想要的大海……

    那几天,深圳下着淅淅沥沥的雨,风撕扯着道旁树,临时的广告牌也发出了“铛铛”的声音,乌云早已将太阳吞噬,不时还从遥远的苍穹传来滚动的闷雷声,涨起的立新湖湖水不再是平静,涌起了阵阵水花。三天后,两人按约定的日子,一起来到了宝安民政局,当巨大的钢印狠狠地砸向离婚证书的那一刻,江城子依旧显得平静,但内心却久久振颤,好像受到了巨大外力作用的弹簧。本该是最平静的人——秋蕙,她如愿地离开了这个安于现状、不求进取而且傻到常常把自己的钱一次又一次地捐出去的男人。

    此时,她的泪水再次肆虐,不知是冰冷还是滚烫……

    云散了,风停了,雨止了,车流还是原来的车流,高楼还是原来的高楼,深圳还是原来的深圳,但有些人的生活与道路却在这风雨后变得天翻地覆、坎坷离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