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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留守少年的少年 1

    都安,子孟镇。

    老江回到了这个小镇,这个静卧在崇山峻岭中的小镇,这个安静、可爱的小镇。

    老江丧父的事,同事们,同学们,家长们渐渐地知道了——他们真的不知道如何去安慰这个男人——刚失去妻子,现在又失去父亲,正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大家时常会为老江而感叹:这么好的人,为什么生活偏偏过得那么苦!

    镇上的一些认识他的居民,常常在放学后就骑着摩托车或开着五菱面包车去接老江到自己家里筛酒,以分散他的一些悲伤情绪。老江常常以各种理由拒绝,但偶尔也有时盛情难却的时候,便跟着老乡们去了。

    甘蔗都已砍收完,冬天悄悄地从子孟镇离去,春天渐渐地从远处的山岭上走来,山上各种各样的大小树木抽出了新的嫩芽,田野里探出了很多新绿,南归的燕子那轻捷的身影也出现在子孟中学的枝头上,它们欢叫着,在高声唱着春天的诗篇。

    一冬过,一春来,时间的消逝也许能渐渐抚平心灵的伤口。

    新学期来了,孩子们领到散发着浓浓墨香的新课本。老江作为班主任,他又将带领孩子们一起学习新的课文,新的知识。这个时候,他常常会感到自责,过去的一个学期里发生了太多太多事,他花在孩子们身上的时间太少太少。

    这一学期,应该尽可能多把时间花在学生的身上,不然天瑞中学的一些同事又该说自己“不务正业”了,老江想着。

    新学期的第二周,周五。老江发现班上10个同学迟到,他没有多想,也许只是一时睡过头了,所以迟到了。可到了第三周的周一,又有12名同学迟到——有3个是镇上的孩子,剩下的都是自来各个村上的孩子,而且迟迟未见到校。老江一一打电话给迟到孩子的家长,可那12个孩子的家长中竟有11个在广东打工,他们也并不知道孩子的情况,他们在电话里说先给家里的爷爷奶奶打电话,然后再回复老师。

    就在老江焦急的时候,班长邓勇给了他一条价值的信息:老师,我曾经见过他们中的几个同学在街上一个僻静网吧里上网。

    听了班长的话,老江急冲冲地出了校门,来到了子孟镇的街道上,他一家网吧一家网吧地找,沿着街道找了七八家网吧也没有看到那12个孩子的踪影。

    一个小镇,他从学校门口走出来不到两千米的街道两旁,竟有七八家网吧之多——老江长长地叹了口气,思绪万千。

    从第八家网吧出来后,老江站在网吧门口,有些不知所措:这些孩子会去哪里了呢?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叫住了他:“江老师,您怎么在这里?”

    老江转头一看,原来是自己班里一个学生的家长,他是子孟镇本地人,老江急忙回答道:“我在找我们班的几个孩子——今天他们一直没有到学校,我以为他们在网吧,所以出来找找,可找了这一路,并没有发现那几个孩子的影子。”

    那位家长一边给老江递烟,一边说道:“江老师,这沿街的几个网吧都是正规的网吧,而且离学校不算远,想必孩子们不敢在这些个网吧玩。”

    “是的,我都找了一遍,愣是没有见到踪影。不知道镇上别的地方还有没有网吧。”老江接过烟,说道。

    那家长想了想,说道:“江老师,我知道一个极僻静的地方,那里面还藏着一间不大的网吧,要不去哪里看看?”

    老江喜出望外:“在哪——您领着我一起去看看,可好?”

    说着,两人朝小镇路口方向走去,不出十分钟,一栋水泥砖砌成的老旧矮房子出现在了两人的面前,一楼是一个小商店,门口上贴的对联有一半脱落了,时而在风中凌乱地舞着,风停时才无力地挨着那斑驳的墙壁。

    “江老师,从小商店里面的楼梯上二楼,上面就是一个不大的网吧,有三十来台电脑吧,许多孩子都会在这里上网。”

    老江谢了家长,一个人进入了小商店,他佯装买了盒烟,然后径直上了二楼。刚刚踏上二楼,昏暗房间里的浓浓烟味混合着槟榔的气息扑面而来,“哒哒哒,哒哒哒”——敲击键盘的声音此起彼伏。老江业眼一看,就看到了四五个熟悉的背影,他们几个人围着别人的电脑在津津有味地看着什么——他确定那就是自己班上的孩子!他走了过去,几个围着看的是他的学生无疑,几个坐在电脑前玩的也是自己班的上学生,玩的和看的都太入迷,并没有人察觉到他的到来。

    老江的愤怒充满心中,但他却表现得平静,看着正玩得昏天暗地的六七个孩子,他一个接一个地把他们主机上电源键按了下去,有几个孩子以为是谁的恶作剧,一把扯下头上戴着的大耳机,转头向老江准备骂人,可当他们看清那人是江老师时候,所有人的脸色突然由愤怒变得惊恐起来。

    那12个孩子一时不知所措,楞在原地,一言不发。

    老江心里不是滋味,看着这12个孩子,他有万语千言要急于说出口,但他知道此地并不是说话的地方,他用那犀利的眼光扫视了一遍孩子们,仿佛是扫描仪扫描资料一般,然后轻轻地说道:“走,跟我回学校!”

    几个孩子就提心吊胆地跟在老师后面,下楼,回学校。老江一边走,一边默默地思考着到学校后如何教育这12个少年。

    风吹新绿,阳洒轻黄,垂杨摇丝,莺燕鸣啼,烟光袅袅,时光已是盛春,回到学校正值正午时分,镇上的同学已经回家,内宿的同学也已经回宿舍午休,校园里静静的,教室里空空的。这12个孩子有11人是来自各村上,他们昨天晚上便已经在网吧里过了一夜——玩通宵。为了省钱上网,他们没有吃晚餐,一直到今天被老师找到,粒米未进。

    老江让他们在教室里排成一排,面壁思过,然后自己一个离开教室,不知去了哪里。

    12个孩子直直地站着,面对墙壁,他们不知江老师将会如何惩罚他们,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两三个胆子大一些的便在小声地说着诸如“等下我们招还是不招”类似问题。小声地说了几声后,便谁也不再说话,因为没有人敢说出自己的答案,而且大家的肚子都在叫个不停,多余的话谁也不想再说。

    等待着未知的未来,是一个迷茫而恐惧的过程。12个人在等待着这个春天的第一次惩罚。就这样,他们共同默默地面对着那堵墙壁,面对着那一堵斑驳的墙壁,那一堵12个少年在年少时可能无法逾越的厚厚的高高的墙壁。

    时间在煎熬的等待中溜走。大约三十分钟后,老江端着一大盆热气腾腾的汤米粉进了教室,放到桌子上,又转身出去,不久后拿着一些一次性碗筷进来。

    “所有人,转身。”老江对着面壁的孩子们说道。

    12个孩子慢慢转过身,看到那一大盆热气腾腾的米粉,都在咽口水。他们面面相觑后,没有人敢动,也没有人明白江老师的意思,只好站着,一动不动。

    “自己拿碗筷,吃吧。”老江看他们不动,便发话道。

    12个孩子齐刷刷地看着老江的眼睛,还是一动不动。

    “还楞着干嘛,难道让我喂你们吃吗——自己动手,吃!”老江下了命令。

    那些孩子这才慢慢地走过来,走到桌子旁,拿起碗筷,从大盆里把香气逼人的米粉盛到碗里,然后走到一边狼吞虎咽起来。没几分钟的功夫,所有人的碗都见了底,但没有敢再去添上一碗。趁着孩子吃米粉的时候,老江给12个孩子的家长发去了信息。

    老江看着他们,面无表情说道:“怎么不动了,是让我动手给你们一个个添上吗?”

    于是,孩子们一个接着一个继续添米粉吃,有人吃了三大碗,有人吃了四大碗,直到大盆也见了底,连汤水也不剩下。说来也奇怪,所有孩子都觉得那盆米粉出奇地好吃,他们似乎从未吃过那么美味的米粉,子孟镇街上做汤米粉的店不少,但他们觉得那味道远不如今天吃的美味!

    其实老江在煮粉的时候也并没有特意放了些什么出奇的佐料,米粉和一些猪肉不过是街上临时买回来的,除了下油盐,再就是镇上老乡们送来的一把葱花与芫荽,除此别无其他。

    也许,人越饿,味蕾就越容易满足,本是平淡食物的刺激,便会令人难以忘怀。

    孩子们吃饱后,放下了碗筷,又自觉地站成了一排,他们低着头,没有人说话,他们猜想那暴风雨也许就要来了。

    老江看了看那个空见底了的大盆,又看了看低着头的孩子们,他平静地说道:“来,谁把昨天晚上到今天中午这段时间里的故事说一说?”

    一时间,没有人出声。

    大约一分钟后,一个长得比较高大的孩子——甄韩愈开口了:“对不起江老师!昨天是星期天,其实下午时分我们几个已经早早地来到了学校,然后我们在宿舍里看书。大约看了一个小时的书,我们都觉得饿了,于是我便提议要到街上买些吃些东西吃。我们在街上走了一会儿,我想和大家一起去吃汤米粉的,但大家说一碗米粉的价钱贵了,舍不得,不知该买什么好。于是我们就漫无目的地走着,想去找一些便宜的东西来填肚子,后来就来到了那一栋矮旧的老水泥砖房子前,那里有个卖油炸馍的老人,油炸的香味吸引了我们,于是大家每人买了两个——五毛钱一个。我们边吃边上了二楼,看着别人玩电脑打游戏。看着看着,我实在经不起诱惑,就交钱买了一个小时的时间上机玩,其他同学也都去交了钱上机——说好了玩一个小时就回学校。一个小时很快就到了,是回学校还是继续玩,我们犹豫了——但最后又交钱买了一个小时继续玩……”

    说到这里,甄韩愈看了看老师,继续说道:“再后来大家玩得忘记了时间,不知道交了几次钱后,时间就到了夜里12点。那个时间学校的大门一定是上锁了,于是我们干脆决定玩通宵,打算早上一大早就偷偷地回学校……天渐渐亮了,包通宵的时间也到了,可是我们却不敢回学校,怕挨骂,于是又继续交了钱上机。柳宗、柳元,李杜,邓甫,南生五个人已经没有钱再上机,也不敢回学校,就只好看着我们玩……一直到您出现在我们身后!”

    老江听着,心里的怒与气在燃烧着,但他努力地保持脸色平静。

    他想着一定要给这些孩子一个深刻的教训。他走到讲台上拿出那个长长的直尺,走到甄韩愈身边,扬起尺子要揍一下始作俑者,可他的直尺在空中停住了——他下不了手。于是他又走到柳宗、柳元两兄弟的旁边,他们家的生活本来就过得拮据,兄弟两竟还拿钱去上网——这如何不该打?他把尺子高高地扬起,可那只扬起尺子的手还是停在空中,始终没有打下去的决心与勇气……

    情郁于中,无处发泄,他走到刚才坐着的讲台边,把那把长长的尺子抽在了自己的大腿上,清脆的一声“啪”之后,尺子反弹起来打到了那一个见了底的大盆上,大盆瞬间落到地上,发出“铛铛铛”的声响,碗筷也散落了一地,有几碗在地上来回地滚着,寂寞地滚着……

    那个盛春的中午,春风柔柔地吹过校园,几只玄鸟在枝头时聚时散,几声啼鸣传来,纵使它是莺儿啼、燕儿舞、碟儿忙,也不免让人觉得那校园的天空是多么地孤寂。

    老江把尺子放回了讲台。

    那天中午,他一个接着一个与几个孩子谈心,便更加深入地了解了这12个孩子。除了甄韩愈是子孟镇人——他家在镇是开了家批发店,生活很宽裕。其余的是村上的孩子,是内宿生,周一到周四吃住都在学校。其实那11个村上的孩子当天没有钱在身上,他们出去买油炸镆与上网的钱都是甄韩愈借给他们的,说是借,但他从来没有让他们还过。那天以前,他们不只是一次去过那个小网吧上网,大多数时候,上网的钱是由甄韩愈“借给”他们的,用他们的话说黄甄愈特讲义气,是他们中的大哥——大家都愿意听他的话!

    知道了这些后,老江又自责起来了!

    自己代表深圳来广西支教,任务就是教书育人,但曾经有一段日子自己把时间与精力都放在一些不是“正业”的事上,忽略了自己的本职工作,学生犯了那样的错误自己这个班主任却未能及时发现,未能及时制止,未能及时教育,以致于到了今天的地步,师之惰也,师之惰也!

    人为师,教而不严,自己不是一个合格的老师,不是一个合格的班主任!老江在心里怨道。

    他与那12个孩子聊了很长时间。柳宗、柳元兄弟两是昌谷村的,父母都在东莞的电子厂里打工,老家中只有一个阿婆在家;李杜,邓甫,南生是元亮村的,五年前他们的父母结伴去珠海的一个制衣厂上班,为了多赚钱,很少回家;覃明、覃亮是稼轩村的,他们的父母五十来岁,都在深圳做保安,工作轻松却没有时间,节假日都得在岗,他们平时和阿公阿婆生活;王小勃、杨小炯、卢兆邻、骆宾汪四个是初塘村的,他们村不少老乡都在深圳的建筑工地做活,他们的父母早年也随村里人去做了这行,做完一个工地又换一个工地,一年下来只有春节才能回家,有两年工资被包工头拖欠,春节没有能回来,一直在讨薪,他们有些与阿公阿婆生活,有些则生活在叔伯家里。

    他们都是留守的少年!

    听到这些,老江的心里隐隐作痛,一时间他觉得不知如何去面对这些孩子。山谷里的树苗没有园丁的修剪,大都长得奇形怪状;大岭上的野花没有农夫的照料,大得都生得参差不齐;野塘中的鱼儿没有主人的喂养,多数长得大小有别。这些留守的孩子何尝不像是没有园丁修剪的谷中树苗、没有农夫的照料的岭上野花、没有主人的喂养的塘中鱼儿?

    想着想着,他的内心变得复杂起来,忧伤像盛春的野草,长满了他的心灵。更让他的忧伤肆虐的是班上类似家境的孩子并不少——整个子孟镇村屯上类似家境的孩子也并不少。

    大人无法安居,孩子如何能乐业?

    老江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