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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这话听着刺耳,却着实令人反驳不得,大伙儿朝发话之人看去,见是个大胡子,满脸麻皮,一身褐衣,苍头巾胡乱裹着头髻,分明行脚客打扮,于是都不甚在意,又回头吃酒猜拳。

    那麻脸汉子见无人搭腔,颇有几分气闷,低头夹了几口菜,刚刚那夸赞唐休璟之人喝干一碗酒,忍不住又多嘴说道:“说起唐都督破敌之事,倒教我想起另一位常胜将军来——此人之威武神勇,怕是唐都督见着了也要甘拜下风!”

    他那兄弟揶揄说:“哥哥这话便叫人摸不着头脑了。要数摆我朝的常胜将军,虽不算多如牛毛,两只手怕也数不过来,哥哥说的又会是哪个?”

    那汉子正待开口,邻座另一人笑道:“兄弟且慢,何不先将此人生平得意之事拣一两件说说,让大伙儿猜猜。”

    荆州民风素来尚武,比起才子佳人之类的风流韵事,民间更喜欢传诵铁甲将军、侠义儿郎,历朝历代的名将事迹便是坊间小儿也能信口道上几桩,于是大伙儿纷纷称是。

    那汉子想了一想,道:“此人出身将门,父子两代都跟太宗圣主及高宗先帝打过仗。”

    其他人都是摇头,都道这等武将自是不少,那人又说:“他曾经平定叛乱、大破突厥,后来突厥人一听说他的名字便望风而逃。”

    这次可供猜测之人少了许多,但说了几个名字,那人都是摇头,仗着已有七八分酒意,越性大胆提示说:“那便再加一条:此人之身家性命,成也太子、败也太子。”此言一出,当即有人脸上显出畏惧之色,一时竟没人敢吱声。

    半晌只听一人声音扬起:“你说的可是二十年前传言勾结徐敬业造反、满门抄斩的左武卫大将军程务挺吗?”细看又是那麻脸大胡子。

    那书生听得第二桩事时便起身欲走,此刻忍不住回首张望一眼。麻脸大胡子浑不在意,说道:“如今太子早就迎回京,哪里就说不得了?唉,程将军确实可惜了。”

    众人一想这话倒也对,松了口气。先前那人笑道:“兄弟倒是爽利够胆气。也不怕跟你说,家父早年曾追随程将军跟突厥打过仗,为此还搭进去一条胳臂。当年程将军被小人构陷,枉送性命,听说消息传出关,突厥人简直欢喜得发疯……”

    便有一人愤然说道:“可惜大好男儿,驰骋沙场、所向披靡,铁刃加身犹不改颜色,不想死于酷吏告密!”

    一席话说得大家垂首不语。麻脸大胡子两条浓眉微拧,似想要纠正这人的说法,然嘴巴动了动,终于强行忍住,只提壶灌酒。

    良久方有一人说道:“说起酷吏,两年前我去东都办货,正赶上瞧来俊臣那帮人砍脑袋……”

    众人的眼光一时朝发话之人看去,他喝了两口酒壮胆,方才继续说下去:“砍头不是没见过,来俊臣那厮人头刚一落地,法场周围的人便全冲上前去,割肉剜心的倒也罢了,还有人当场就生嚼其血肉,呼……”说到此处,他端酒的手也开始发抖。

    这话令许多人听得直犯恶心,书生漠然扫了一眼,振衣下楼,他的书童夏安拎着两壶酒迎上来,笑道:“公子,掌柜的说,近日天热,这两壶桂花酿怕是得在凉水中多汲些时候才好上口。”

    书生略一颌首,信步朝外走,夏安随后跟上。晌午日头最毒,道路两旁的垂柳蔫得叶条儿也微微卷曲。

    夏安空着的那只手扯起袖子拼命扇风,嘟囔道:“热死也就罢了,连个风信儿也没有,怕是要变天了罢!”

    不多时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州府衙外,那班门子认得两人,恭恭敬敬地垂手作揖。其中一人忽然抬头,飞快地冲书生打个眼色,神色颇为不安。他会意地让夏安把来路办置的果酒拎进去,行到廊角便站住,随后果见那门子急急跟上来,道了声“谢公子”却又顿住,挪足搓手,表情甚是为难。

    书生见状,笑道:“无量虽然考取功名,目前仍在守选[1],托赖恩师才常在州府衙门里行走,偶尔替老师办点案头的笔墨之事。老兄如有什么事要问,只须无关府衙机要,无量大可听上一听。”

    门子松了口气,拱手道:“素日听张长史夸公子学识广博,犹好律学,小人这里有份契书,无奈自个儿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箩筐,想劳烦公子帮忙瞧瞧真假。”边说边小心地自怀里摸出一束茧皮纸递过去。

    谢无量展开细看——这是一份官家关市出具的抵押某人屋宅的地契,立据双方、官市主理之人以及代笔立契者俱一一签字或摁指印,并加盖官府朱印。他一面细细检查,一面请门子把契约来由说明。

    门子叹了口气:“不怕公子笑话,立契的是小人那个不争气的姑表兄弟,前些日子忽然没了。小人这表弟生前极是好逸恶劳,成天游手好闲、吃酒赌钱,数年间将姑父留的产业败个精光。所幸他本性不坏,虽然姑母屡劝不改,到底不敢当面有甚忤逆之举。”

    谢无量不置可否,将黄茧纸对着阳光,眯眼细看。门子续道:“半月前表弟晚间喝醉酒,失足摔进鱼塘淹死了。姑母刚刚操办完丧事,便有债主找上门……”

    谢无量含笑问道:“连你也说自家表弟善饮好赌,为何还对他私自卖掉祖产有所怀疑?他虽不敢当面冲撞令姑母,但也没有尽过人子之责,还称不上孝顺吧?”

    门子苦着脸解释:“公子所言甚是。小人起初不过略起疑心。可是近日听街坊说起,有人遇着类似的事,死的也是一个平日素有劣行的家伙,去世之前无人听说他曾把家业抵与别人,死后债主就找上门讨债。小人毕竟当差也有些年头了,总觉得不对劲,所以……”

    谢无量追问一句:“此事可有闹上公堂的吗?”

    门子摇头叹气:“文书齐全,证人俱在,还加盖有官印,怕是告状也没用。”

    谢无量将契纸交还与他,嘱咐说:“那你就转告令姑母,立刻请人写诉状,递到衙门里来,届时自有分晓。”

    门人颇为机灵,赶紧点头称是,又连连称谢。谢无量径直行到一间官署,刚揭起帘子,便听里间传来恩师张柬之的笑声:“无量你来得正好,杨兄派人送信:这次他转调入京,赴任时将顺道荆州来拜访为师,你正好与他见上一见。”

    他口中提及的“杨兄”名叫杨元琰,出自弘农杨氏,是当地的大姓望族,从隋朝开始,族中就有人历任高官。

    本来最初吏部商定由杨元琰出任荆州长史,不想因为阁老狄仁杰的举荐,武则天临时提拔张柬之就任。张柬之过意不去,为此亲自登门致歉,竟然与杨元琰一见如故,从此结为莫逆之交。

    此时谢无量听恩师这样说,便知他其实是希望将来如有机会,杨元琰能提携自己一二。

    如今天下仕子皆可考取制举或进士,看似机会均等,实际上父辈乃五品以上的官宦子弟可以凭借祖上荫功当官,即使上榜入选,这些人也优先取得实职上任。自己出身贫寒,京城又是那等势利之地,虽说恩师年后将会调职入京,到底才由外地出任京官,人脉有限,哪及杨元琰这等官宦世家的只字片言?

    [1]守选:唐时进士明经等科举得中者需要等上数年方有资格参加铨选,取得官职;而唐代中下层官员任期满后须得闲置等候空缺,才能再次出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