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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许是见他迟疑不应,张柬之一怔之后已然明白过来,搁笔笑道:“你不必妄自菲薄,你跟为师这几年,论及实务、办事经验,远比那些一心只专文章的仕子强得多。去年你明法科得中,只不过依制需得守选四五年才能参加铨选,好在你已有资格参加试判[1],而且为师听闻明年陛下还将开拔萃出类科[2]。只要你开春应试得中,就可早日谋个实差上任,干出一番成绩,而且将来不必守选数年才能再次谋求官位,岂不遂了你的心愿?不然白白耗上几年,不说别的,只怕你自个儿也闲得慌。”说完忍不住哈哈大笑。

    谢无量垂手称是,四下扫了一眼,欲言又止。张柬之知他心意,由是懒懒地打个呵欠,只道自己乏了要午睡,打发屋里侍候的下人出去,复将声音压低几分:“早说你闲不住,说吧,又打听到些什么?”

    谢无量将门子所请之事细细道来,末了补充说:“近日弟子在坊间走动,类似的事至少也听说有三五桩,大致情形都差不多:死者家里多少留下些薄产,人死了没几天就有债主找上门,而所典卖或抵押的字据,家里其他人事先皆无半点听闻。”

    张柬之呷了一口茶水,琢磨半晌方才开口:“一两件或是巧合,连着几桩都是如此就大为可疑。你可仔细查看过所出示的字据吗?”

    谢无量点头道:“确是官用文书,加盖朱泥官印。所谓的债主来路不一,有一点却是一样的:都不是本地人。”

    张柬之冷笑一声:“如果当真是官府中人参与其中,私下盗用官凭印鉴造假,自然会雇些生人,一旦事成便可打发离开,什么线索也查不到。”

    忽见弟子笃定的神气,他追问道:“怎么,你看出什么漏洞?”

    谢无量笑道:“先前因着苦主都是殷实些的小户人家,见了官文就不敢吱声,弟子又不便上门去查问,并没亲眼看过。但今日细看半晌,是有一处漏洞。”跟着上前附耳数语。

    张柬之紧皱的眉头舒展了一些:“这等事向来需得报官才好有由头追查,刺史那头为师会先去探一探。”

    停了一停,复又叮嘱说:“眼下公务不甚繁重,为师清闲许多,如今离开科只剩三四个月,你还是专心读书方才要紧。”

    谢无量连忙答应,慢慢退出门去,回自己房中看书。刚看了几篇文章,忽然间窗外蝉声大噪,甚是刺耳,听着实在烦人。他掩上书走出房门,空中扑楞楞数声响动,跟着又听哇哇鸦号,如泣如怒。

    夏安赶着跑过来,吃惊不已:“这时辰哪里飞来的乌鸦,叫得这样响!公子,这兆头可不……”

    话音未落,已被主子扣指在脑门上狠敲一记:“鸦飞蝉噪是常有的事,搁你嘴里就事事有门道啦?”

    夏安顺手拾起一枝长竿,朝树上打去,偏又不服气地申辩:“公子可是给我讲过这个故事的。你说曾经有个大官调去司刑寺[3]复查冤案,一年之内了结了上万件积案,救了好多人性命,所以司刑寺那等阴森森的地方,连乌鸦尽数都飞走了。”

    这话听得谢无量直摇头:“你倒是好记性,把我说的故事记得七零八落,连说的是谁都不知道。”说完袖手走回,夏安犹自还在那儿挠脑门:“是谁……像是极熟悉的名字,偏偏我想不起来了。”

    谢无量懒得再教训这孩子,接下来几天皆按老师的叮嘱,闭门读书不提。

    这天一阵急雨过后,临到傍晚雨势方歇,环城的荆水水面水气氤氲,映着火红的霞光,滚滚碧波推送瑟瑟红浪,分外迷人。待到月上西山,渔歌唱响,沿岸号子响遍。一叶扁舟渐渐滑向江心,远离河岸喧声。

    客舱之中,除却两三侍酒的仆僮,其中一人居家修士穿着,神情闲散自得。他扫了一眼满江粼光,复朝对座之人举杯:“今日才入城,便听闻孟将兄(张柬之字孟将)又破一桩大案,当真令小弟佩服,可见当日阁老所言非虚。”

    对面那人笑道:“每次见面,杨兄总拿这事打趣我。”他正是荆州长史张柬之,与之饮酒的是他的知交杨元琰。

    此时听好友问及断案经过,他也不加隐瞒:“若非无量替为兄暗访民情,又发现那朱印有问题,为兄也不敢就此断定有人敢以空印文书造假。”杨元琰自然好奇不已,遂请他细细解释。

    张柬之说道:“其实那官文、印鉴皆无可疑,但无量细看之后,发现字墨浮于印鉴之上,那么自然是有人先盗取空白官文,盖上印鉴,只待寻着由头,模仿经办人的笔迹,将其他要件一一补上罢了。只因官文不假,受害的多是升斗小民,就算怀疑也不敢报官,这才让人钻了空子。”

    杨元琰闻言亦脸显愤色,将酒杯重重一搁,道:“这也太过卑劣。此等事怕不止荆州才有,待回京之后,小弟必当禀明陛下,好好查办一番!”

    冷不防张柬之把手一挥,示意侍酒的仆人尽数退下之后,方才道上一句:“莫非杨兄认为陛下如今还有闲情听你说这等琐事吗?”说着以两指在案角一搭,轻轻敲叩几记。

    杨元琰陡然变了脸色,沉默良久方才说:“自从陛下重新册立庐陵王为太子,又办了来俊臣这批败类,告密之风倒是杀一杀了,朝中诸臣见江山重归李姓有望,有些事自然就不便再违逆陛下。更何况早前陛下就算再厚赏那些面首,也不许他们干预朝政,没想到这次如此优容张氏兄弟。”

    他口中的“张氏兄弟”分别名叫张易之、张昌宗,因容姿俊美,颇有些文采,又擅长器乐,被太平公主送入宫中,做了女皇武则天的面首。

    武则天自丈夫死后、独掌大权以来,宫中一直不乏面首伺候,大臣们纵有不满,所幸武则天虽以高官厚禄豢养面首,却从不允许他们染指朝政,甚至个别大臣就此当面指责,她也从不怪罪,兀自我行我素。

    早年曾有一名叫薛怀义的面首,仗着颇得女皇宠爱,擅闯宰相的南衙议事堂,被宰相斥令当场拿下掌嘴。事后薛怀义以此向武则天哭诉,她反而正告情夫:议事堂乃宰辅台阁,不是他这等人可以乱闯的。

    时间一长,大臣们也多半对此视而不见。但如今女皇年事已高,张氏兄弟自知保不定哪天她一旦驾崩,自己的身家富贵便随之付诸东流,竟也开始背着武则天染指政事、翻弄朝局。

    去年酷吏来俊臣被问罪处斩,百姓大快人心,只道女皇终于醒悟,为平民愤才杀此天下第一酷吏,大臣们却个个都清楚个中原委:只因来俊臣眼见自己日渐失势,竟妄图制造冤案,将太平公主、武氏贵戚以及张氏兄弟一并卷入,终于激怒这些人联手将其扳倒。其间张氏兄弟出力犹多,之后还窥摸出女皇的心思,明里暗里帮着劝她还政太子,部分大臣一时受其蒙蔽,对他们还颇为感激。

    可是太子李显身为储君,对母亲优容面首一事虽然不敢多嘴,却也不太乐意去奉承母亲的情夫。张氏兄弟由此怀恨,遂又开始交结以武三思为首的武氏权贵。

    此举自然令耿直的朝臣忧心不已,彼此都是明白:只要太子一天不登基,女皇就有可能再起传位武氏之心,故而如今的局势变得格外敏感微妙。

    [1]即选人试判,是平判入等的前身,原属制举的一种,开元后改为平判入等,与博学宏词科、书判拔萃科成为主要的三种科目选。

    [2]拔萃出类科:唐代制科考试的一种,由皇帝临时下诏举行,考科名目不固定,主考策试。唐前期考生需要有官员荐举才能参加,武则天时期考生虽可以自荐,但数量很少。

    [3]司刑寺,即大理寺,光宅元年(公元684年)改名为司刑寺,神龙元年(公元705年)重新改回大理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