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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冬去春去,转眼已是三月,原本应是翠草出头、枝头绽绿的时节,然而数日前洛阳忽降一场大雪,周近的偃师、巩县等县城正逢春耕时节,新栽禾苗俱被冻死,慌得地方官急报东都求援。

    这天日头落下,两骑缓缓自东北方向朝河阳桥行来,马背上分别是两个年岁相近的年轻人。阵阵春风吹动黄河波涛层涌,未尽的寒意夹着薄薄的水气扑面而来。

    其中那年长的关心地提醒:“琅儿可觉得冷了?为兄尚带了件斗篷,你披上吧。”

    年少者抽抽鼻头,冲哥哥扮个鬼脸,笑道:“大哥还当我是小孩子么?这些年我跟着师父走南闯北,苦寒之地也没少去,这点冷风吹吹有什么大不了的。”

    话音刚落,马上就不争气地接连打了两个喷嚏,惹得自家大哥呵呵直乐:“你就是嘴巴要强,听阿爷说你师父是修道多年的隐逸方士,怎么就没把你这脾气磨一磨?”

    少年不满地反驳:“是是是,咱们明家有哥哥你这个大孝子就够光宗耀祖了,至于我嘛,阿爷怕是没指望过,所以才由得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这话直叫他大哥好气又好笑,忍不住抱怨说:“阿爷何尝不关心你?是你在家里闲不住,成天只想往外跑,年节时下都常常不回家,这次要不是赶巧回来,今年大伯的五十大寿你肯定又找借口脱溜。”

    这青年名叫明琮,父亲明台是赵州栾城县的游徼,堂兄明威早年去洛阳谋差,如今在洛州长史[1]麾下担任不良主帅。

    是时各州府衙门内虽然也配置有各种胥吏,每每缉拿人数众多的盗贼团伙时可向当地驻军或上一级长官请求支援,但追捕盗贼毕竟与其他公差不同,除了勇武好斗之外,也需要追捕的经验,尤其是两京其下还辖治不少县城,故而两京置不良主帅一名,招募两京身手好又有缉捕经验者为不良人(或名捉不良),以便更好地维护京畿治安。其他县城里自然也有不良人,一般由县尉指派一两名游徼带领。

    这明威在京畿出任不良帅十余年,周近辖治那些县城里的游徼、捕盗尉多半出自他的调教,兼之经手的案子半数与京城权贵富人有关,自然交际颇广。此番他五十眉寿,除却他那些门生故旧,也有不少要员商贾派人前去道贺。

    本来明台打算趁早告假,亲自携子来给堂兄贺喜,无奈栾城县尉家逢大丧,回家守孝去了,他走脱不开,只好命两个孩儿代为前往。

    两人一路行来,明琮虽是兄长,但打小一直跟在父亲明台身边,在赵州境内几个县城当差,京城倒从未来过,反倒不似明琅时常跟随师父天南海北到处游历,见识的物事广博,故而路上没少被打趣。

    此时日头渐坠,他俩刚驰至桥头附近,已有士兵在桥前设下拦马桩等物。原来这河阳桥本是两段浮桥,河两岸分筑两城,中间是则是中城。河阳三城横断黄河而设,是洛阳以北的一道重要防线,所以三城俱安扎驻军,向来有规定日落不过桥。

    明琮心想就算这些守军肯放他俩过去,眼下赶到洛阳怕是城门已经下钥了,也不方便借宿,就跟守军打听哪里可以安歇一晚。其中一军士好心指点他:“这附近没有客栈了,不过略往西走上里许,有座河神庙,晚上赶不上过桥的大半去那里将就一晚。”

    二人拨转马头,转而西驰,一柱香时分已来到小庙,庙前有数匹马并货箱、板车,里面也已经约摸散坐着二十余人,除了几个皮货商人,还有菜贩农夫,男女老少不一,正生起三五堆火取暖。

    明琮道声“叨扰”,拉着明琅择一空地盘膝坐下,掰食少许干粮果腹。其他人随意闲扯一阵,不多时便各自歇下。

    夜色渐浓,风声更紧,远处河涛一波一波地拍岸,忽然之间,隐隐听得风送泣哭之声,将两个守火堆的汉子吓了一跳,连忙推醒身边的同伙示警。

    其他人也被惊醒,只听呜呜咽咽,依稀辨出自女子,仿佛还不止一人。众人面面相觑:“这个时辰怎会有女人在黄河边夜哭?到底是人是鬼?”

    明琮明琅也早被惊醒,凝神细听,夜哭声断断续续,间杂着鞭打叱骂声,直朝小庙方向行来。

    有胆小的已经吓得手脚发抖,低声道:“自古黄河不夜渡,行船必覆水,难道是那些枉死的水鬼找替身来啦!”

    另一人胆子稍大,安慰说:“不太像,况且淹死的人有男有女,哪里会尽是些妇道人家。”

    突然一个货商插嘴道:“那可不一定。我听说半月间河水才破冰,上游河清一段夜半翻了一条大货船。天明后官兵发现,派人去打捞,结果发现船板之下全是女尸,无一活口,约摸好几十个……”

    这话听得众人头皮发炸,立有人斥他不可胡说。另一菜贩证实说:“这位老兄可不是唬人,这件事咱们周近的人都听说啦!原本以为是哪家贵人收罗送去神都的女奴,结果查到现在,别说那些死了的姑娘不知来路,连雇船的是谁也没人说得清楚。”

    明琮听得分明,暗暗起疑:如果真只是运送奴婢去京都的市司买卖,随行之人必定会携带相应的私契或官契,既然尸体都尽数打捞起来了,怎会半点文书也没有找到?押船之人不顾禁令趁夜强渡黄河,看来这些女子并非通过正当途径收罗到的。

    想到这里,他低声对明琅说:“琅儿,你在这里看护他们,为兄过去探一探。”

    明琅玩笑道:“哥哥当心真个遇上女水鬼,瞧上你勇武端正,将你掳去河底当女婿!”

    明琮笑骂一句“没大没小”,抓起长刀就大步往外走。其他人见这年轻人风风火火地探出去,一个个瞠目结舌,却没人有胆子跟上前。

    明琮提气朝哭声传来的方向追了一阵,隐约瞧着前方黑影晃动,极大又极笨拙,他放轻脚步挨近,方才看清是四辆乌篷厢车,俱是四马高驾,顶上厚铺蓑草,车厢外还以厚重的帘子罩住,丝毫不透半点光线。车外依稀有人影晃动,一时也看不清人数。

    但听低低的啜泣声正自车厢中发出,明琮惊讶不已,小心地又靠近了一些。啪啪数响,似乎有人以鞭子磕打车厢,跟着一人粗声粗气地喝骂,叫车中妇人住口。

    明琮见厢车周围并没有遮蔽处可以藏身,只好远远伏在一丛乱石后面,仔细辨认,隐约听到一人建议:“这些婆娘如再哭闹,明日入城恐被城卫察觉,还是先药倒为妙。”

    另一人赞同道:“也对。下手时要注意分量,可别弄得人事不省,到时以为咱们拉几车病人死人入城,反而添麻烦。”

    明琮听到这里,联想到刚才庙里那番对话,顿时醒悟:“莫非这些女子真是被歹徒掳来的,运入城后伪造私契送到市司当作奴婢转卖!”

    想到这里,他手中一紧,正待提刀跃出。转念一想:“还不知有多少守卫,打不过倒还罢了,只怕逼得他们狗急跳墙,将车子推入河中,那这几车的女子肯定性命不保。”

    [1]武周时两京及陪都的州府级长官为州牧,通常由亲王遥领,并不任实职,长史实际上是最高长官,玄宗开元后改为尹和少尹。其他的最高行政长官则为都督或刺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