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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卦

    闹市有赭红的幕布接上,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一出“阚泽密献诈降书,庞统巧授连环计”的英华戏码,将如潮的鼎沸人声推搡数远开来,仿佛无处存放随大势过万户的明闪。鼓锤下徒起鼓膛蒙皮的张紧起跃,起势——低下,铿锵激越的鼓声是浑浊红眼的长龙,吞下了天地大泽的式微,又将猛浪推至野色的旷天,要吞食万恶开辟新的国泰纪元。东坡亦为之“绝倒”。

    信芳一手紧护不菲的纸笔,于案上狠狠一拍,赤红的脸像极了状元冠上明艳的赤红。“好!”信芳醉醺醺的吐了口浊气,毫无道人皎洁淑清的品态,信芳认为自个是依斐景云中济世的圣佛,此刻却只是红眼看云旗的醉酒道人,拥抱大梦的无能之辈。她左摇右晃的钻进纷乱中的人群,将袖伸至眼前驱赶臭气的蚊蝇,无意中碰了人。信芳一下跳开,若不是三尺大道皆布衣,十恶之辈鲜临人间,信芳还真要脱口一段大道东西的僧语。她并未能看清那人的脸,只觉入手的肌骨皆是玉洁细腻,她突然笑了开,嘴角斜斜一歪,竟与赭幕掀起的暗角如出一辙。

    “我呀,是仙人,大佛知你们在这小国小土过得不安生,手脚都难施展开,特地让我来救济你们这些贫苦百姓。”

    信芳躲开身侧的人群,凭着感觉凑上人耳边“这大明呀,本也不是什么好地方,明武宗上辈子受的债,这辈子却让本国百姓来偿!哎——这,这,都是、都是替明王背债之人,那阴卦,是要附在身上一辈子的!”

    信芳掰着手指,往那房栋画梁上虚虚画了圈儿,又一指他。“你呀,是官朝显贵,还是富家贵人,身上竟也有卦!不过——你这卦,与他们着实不同,四象三极叠转,少见!少见!”

    客岁

    明纪元年扫六合,收五岳,辟开阔大天地,天启龙祥之威。轰隆一声,敲起鼓皮画面,透亮的黄尽数震开来,排成一字列,鼓吹喧阗。暗红一角幕布掀起诸多是非的闹市,人群熙攘,依仗粉墨勾勒起杂戏班子,碎石、吞火、杂耍与吆喝,今应是国泰纪年。

    正当辰时,客岁向来不喜吵闹,自来都是少言寡语,也不曾对谁和颜悦色过,今日若不是母亲撒泼耍赖便不会有这出。

    客岁正停于小商贩摊位前,随手拿起一形状怪异的石头,小贩眼前一亮“这位公子可是对这怪石有兴致?这怪石自那个老头托放在这儿起已有十日,可未曾见谁能一眼就瞧中它,如今被公子瞧上,要小的说,这是与公子有缘。”客岁面上不分喜忿,随意扫眼小斯,小斯便掏出钱结了账。

    不待客岁离开,有声音破空来,清亮却浊,有温热从手背至指尖滑过,客岁眼角微挑,退半步,一抬头,近的便见一位姑娘。小斯正拦人却被客岁示意再不敢上前半步。再抬头望于那姑娘,倒不是说多绝色或是出尘,但甚是曼妙。小斯嘴里嘟囔“可惜疯疯癫癫的。”

    客岁闻言倒未出言责怪,只是轻轻一笑,就让那小斯瞪圆了眼,像是八百年未出土的桃花醉,才启坛,光一股子酒香就酿人得很“大明不说盛世百年倒也国泰安康,姑娘这般不怕被那官差以妖言惑众定罪,抓去牢中住上几日。”

    随她指处投去视线,不待客岁说话,小斯便急了“你这姑娘家,怎出口如此无耻,我家公子吉人天相,便是那庙中大师也曾说过公子福泽深厚。”见小斯还要说,客岁只摇首,收回视线不知怎的看向那怪石,这才开口“子不语怪力乱神,姑娘愿为我算上一卦,自是诸多感谢,只是我向来不信命。”

    信芳

    信芳实则不过是豆大的胆儿,钵体儿小瓶亦盈不满,开着半腰的肥大圆肚做个铃铛,闹响着依舌上灿心吹红杨柳。磬儿、钹儿、铙儿合厮儿句里的节奏,顺着风呜呜若白珠蹦入信芳的耳蜗,早让她丢了唬人的浑心思,不过堪堪扯个面子填补一时之勇。

    农家春社时偷摸的土酒,似是捞了白藏时雾凇的湿泥花酿,又掬捧口嚼的糯酥米酒,混着参入窑烧的瓦瓷里,自入口过舌尖长喉迳到肝胆,直烧得一线心窝子哭天,浊得信芳眼糊神乱,是非颠倒黑白难分,足下紊乱。

    她将纸笔松松别上腰窝,在脖颈紧闭的衣口处扯了扯,小心翼翼地轻戳着脖侧臆想处的符文,不清明的灵台里依旧自诩金莲坐上的仙人,悬壶济世的。合着鼓声“轰隆”的高响,左脚狠狠一踏“妖言惑众?不不不不不、不会,不会,衙门的掌事,龙座上的老帝王,龙床上的美人儿,都知这事儿,就是他们、他们,还有佛祖大人,下的命令,叫我带你们逃命,寻个安生地儿。啧着小少年,眉目清秀,却絮絮叨叨的,数将来定没个安生光景!”

    信芳两手搓了会,虚着眼顺着往那石子一看,倒把那石子吹得如幻如神,要直言是歂顼的袋中宝了。信芳揉了揉发红的四白,指着异石开始依《沧海异闻录》胡乱说到。

    “老身方早已偷偷捻了诀又为你算了一卦,孔子一说是一说,自然道法又是另一说…施主且细看这石,左看数二三条细纹,隐约发白,那是施主您的两条忿气,这忿气过重,拔步便往石顶爬。”

    信芳将那小石捡入手里掂掂,恰钹铙动时光影大明直覆石壁,一流光过。“瞧瞧,光,佛光!这石到老身手上便显佛光,施主,您、您身上呐,卦重,要娶老身这神世人为你冲一冲,此生必安生太平,大富大贵,大富大贵!”

    客岁

    上元节临近,街上小贩多卖灯。大红的灯笼内点一明火,只有零星半点,但只要往檐角一挂,却是添了喜庆也添人烟味儿。

    看她脚步虚浮,步子凌乱似布八卦太极,小斯急急隔开那姑娘与客岁,生怕一个不稳冲撞了自家公子“我看你这姑娘就是颠了,年纪轻轻要干这等勾当,快一边儿去,莫要再妨碍我家公子。”

    客岁本以为拆穿她后就会离开,怎知她脸皮略厚,反倒指着刚买下的怪石一通乱说。客岁倒是不信,母亲却是迷信这些,早年特意请了莲清寺的主持算过。如小斯所说一般福泽绵长,但下半句又说二十岁时遇到一劫,若渡了便成钟鸣鼎食之家,不渡就破了这吉相反噬其身。

    她话儿头颠三倒四,一听便觉得这些可能只是她信口雌黄。客岁就看着她,看她面色红驼,皓颈余两缕碎发随风凌乱。只一眼就垂了眸子“看姑娘的样子是识得此物?照那商贩说的此物是一怪老头托小贩转卖的,如此看来,姑娘与那怪老头关系匪浅,只是不知这一切又与客岁何关?”

    蓦地,手上一空,她信手拿走了那怪石。眉头一皱,欲上前争夺,顿时流光耀耀,一闪而过。客岁看得真切,一时没来由的心慌,而她一张口就语出惊人。

    客岁抿着唇想了很久,带着迟疑“看来此物的确与姑娘有缘,只是姑娘的要求颇为奇怪,难道姑娘这般折腾只是心悦于……客岁?”

    她背后的是大片的大红灯笼,就衬着她面色桃花灼灼,客岁不知怎的就想起偌大的府邸来,依旧是大红的灯笼,却少了些什么。再细细一算来,上元节后便有二十了。

    信芳

    隐隐约约捕捉到他的只言片语,信芳却并未听入耳里,施完光便丢了兴趣,手腕一扬将异石抛回摊中红布上,归于沉寂。信芳掰着白嫩的指头,一一与他说清“这异石本就不是普通之石,凡有卦着握住手中都无法发光。现在的境况下,许许多多的平民百姓身上皆有卦,与你有关,这是天意!”连忙摆手“心悦?不会不会不会,老身乃出家人,慈悲为怀,是绝了红尘俗世的一类人。情爱,太俗!”

    信芳五指顺着自个儿腰际滑下,徒经糙布扎了满手不爽,她的眼圈四周有晕开的通红,与中元节前各街墙角处的红灯笼相得益彰。信芳一丝一丝的解开捆绑纸笔的绳儿,取下老旧的,毛似败瓣的狼毫,趁着这时闹市喧嚣鼓声四起,小贩高声喝彩时偷沾了墨水,重重在掌心圈了个古老而繁琐的结,而后将狼毫重重望木桌上一拍。“但是——”信芳摇摇晃晃的往前一步,摇了摇腕上红绳儿串的小铃铛,左手两个指头戳着右手嫩红的掌握,一派胡扯。“你的卦实在是凶险异常,要换做别家法子,当然——是解得的,但痛苦无比!而老身修行百年,道法自然高过他们,自然要择佳而从。老身是佛门座下弟子,从小受佛法的熏陶,知道体恤世人,老身与你成亲,也是一心为了你的安慰着想!”

    这话头刚刚打了个旋儿刹住,信芳便觉一阵晕乎,莫是那激人的酒劲儿又冲了头脑,直惊得信芳头皮发麻,足下打滑,直直往人锦袍栽去。

    “嗯…香!”又一下跳开,清醒过来,话头这遭又变“不行,出家人不谈婚论嫁,这是俗物,俗物。老身且支个其他法子,食龙丹、采金莲、下油锅,都能把这卦给施主您解了。要不…施主您择一个?”

    客岁

    东市就夜市最为热闹,客岁还不曾逛过夜市,一旁传来妇女与小贩议价声,此番经历倒是颇为新鲜,便也不急着摆脱眼前这位姑娘。

    瞧她随手扔掉怪石,小斯急忙捡了回来,嘴里骂骂咧咧“这疯婆娘不得了,感情这东西是她家的一般,怎得随意乱扔。”又觍着脸“公子,小的给你捡回来了。”

    客岁虽为人冷淡但一向待人谦和,姑娘一口否认心悦一说,客岁听罢松了口气,心头不愉却挥之不去。身旁小斯又急着邀功,客岁语气不奈“收着吧。”小斯连忙答应。

    不再分心于小斯,回头便听拍案声。“啪——”寻声往下,入眼就是一只四分五岔的狼毫,客岁这才想起,刚见时她腰间别的不就是这狼毫。客岁常年不出府自然不知江湖骗术如何,但江湖算命一说,十之八九都是图个生计,唬人罢。如今她的架势竟扯得头头是道,客岁难免疑惑,但她话里话外又不过‘娶我’一层意思。不等客岁想明白,眼前人似是酒气上脑,脚下打滑直接倒在了客岁身上,客岁没有推开也没有扶她“姑娘站稳,让别人看到可要坏了姑娘名声。姑娘这般关心客岁命运,怎的客岁都不能亏待姑娘不是?至于嫁娶一事——”

    客岁心中已有了计较,她却又转话头,一时间心下觉得好笑,之前的自作多情憋着气,现下存了心思想逗逗她“龙丹、金莲、油锅,前两者都是人间难寻之物,后一者更是无人敢试。依姑娘所说卦象凶险,如今有法子较之前几者更为容易,客岁何必舍近求远。”

    谈话间指尖在腰间一绕取下一枚玉佩“姑娘收下这玉,客岁择了吉日,就八抬大轿迎娶姑娘如何?”面上似笑非笑。

    信芳

    这时正处民风开放的安生盛京之下,金乌约摸该动身辞去,远远红霞天际一声应和后紧随,这时红笼高挂蜿蜒几里明灯,清波之上小舟满载星河而归,百姓于市中挑件衣装铜饰,信芳两腿直站许久,早已沾了欲倒下瞌睡的念头,往后松松一倒似是要依着春山来一场酣觉,转又强撑神采赶紧站好,过了半晌砸着嘴回他。“老身是为了给自个儿添些道德,却也是有要求的,也不能白白将自己委屈小房小屋里。老身瞧你…这身衣装,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老身且问你——你的府里,可有上好的烧酒,膘精相间的好肉,可否…能令老身过个瘫倒享福的好日子?”

    信芳反复揉了揉眼,将那一片浊意揉了干净,才接过那成色上好玉佩,瞧了好一会好几眼,又摸上一摸,眼里竟巴巴的要掉出泪来,忙小跑几步止在人前,左手虎口处还细细摩挲着那般光滑的质地。“施主,老身对这黄历也是颇有研究,下月初一便是好日子,宜嫁娶,宜搬迁,宜…”

    信芳四处瞧了瞧,正寻思着般上什么人制或自然的小玩意来唬他一把,转就对上厮儿微向上翻出的白眼,及在现下寒天里极易看出的,自他鼻腔里挤着哼出的冷气。

    信芳撇撇嘴,又转头一心唬着这华贵的公子。她指腹间磨磋了会,拟了个市上骗子常作的脸,两眉细细的皱起,出奇的耐人寻味。“明日,明日宜搬迁,施主您瞧,老身在这儿也没个依托,不如到您府上住这一晚,明日便动身将屋里大大小小的东西搬入您府上,下月,下月便成婚!”

    借着困意的劲儿与孤注一掷时涨大的鸡胆,信芳一把拽住客岁公子的衣袖,小脸微蹭着上乘柔软的布料,微微眯着眼。

    客岁

    天边星河暗涌,几度交谈间,人群逐渐散去,挨着闹市的人家早已锁好门窗,该是酣然入梦时分。

    想一同梦庄周的还有这位姑娘,她睡眼惺忪,堪堪几次不稳,客岁几次怕她向后一倒便睡个天昏地暗,不省人事。

    本以为她会就此睡过去,转眼自己又强撑着回了话。客岁听她语气全是质疑自己,倒也不恼,接过了话头“客家府里有陈年的雕花,上好筋道的酱牛肉。自然不会亏待了姑娘。”

    玉佩被接了过去,那姑娘揉了睡眼惺忪,瞧了又瞧,摸了又摸,眼眶里差点承不住泪水。客岁看她模样,心里一片清明。

    一旁的小斯早看不惯她的作风,直朝她蹬鼻子上脸,再一听她明日便要登门,也顾不得上前客岁对他的不奈“公子千万不要轻信这婆娘,江湖骗术千般,这婆娘必然是觊觎钱财,公子可别引祸上身啊。”客岁也只是点了头“无妨。”

    她上前扯了衣袖便蹭,客岁见状也未曾出言相阻,只是一味看着她,瞧过了她面上表色,便挥了挥手让小斯来扶她“既然姑娘都开口要上府,客岁自然是不能拒绝。况且姑娘孤身一人,的确要好好找个权贵人家依靠才是。”咬重了两字。

    雇了轿夫,送她上了轿,客岁坐另一顶轿子。小斯在轿外百思不得其解“公子明知她是江湖骗子,为何还要迎她去府上?”

    客岁在轿内,依旧是拿着那块怪石,指尖在石缝间点了点,不喜不淡“不管她是来招摇撞骗还是确有其事,亦或者仇家派来的,愿意给本公子找乐子,本公子自然奉陪到底。”

    半晌再添一句“就安她在沁源阁,别让母亲撞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