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女频频道 » 海上京华 » 序

    上世纪20年代末

    1927-正月

    “号外、号外!黑白两道外滩火拼!箐帮大佬秦客卿雇佣沪上第一杀手冷剑平刺杀宛系军阀头子宁大帅、军阀头子血溅书房!

    号外!号外!箐帮大佬秦客卿雇佣沪上第一杀手冷剑平刺杀宛系军阀头子宁大帅、军阀头子血溅书房!”

    两个月后——

    狭窄的弄堂两边房屋码的鳞次栉比,挤挤挨挨,青砖灰瓦小飞檐,典型的永利建筑。

    泛着灰青色的天雾蒙蒙的,空气中透着晨起的爽利味道夹杂着悬铃木的清香。

    窄巷中挤着个颇为挡路的小早点摊子,摊主老太太编的一口江浙小调儿、叫卖声悦耳动听、透着说不出的熨帖舒服。

    “薏米杏仁、莲心粥、软心麻花呦——”

    跟着叫卖声一路飘到巷子深处一间米色水泥拉浆毛墙面房子的二层阁楼,透过沪式钢窗可以看到这样一副美好画面。

    女人一只手打理着她那一头乌黑华丽的手推波浪纹长发,另一只手去钩滑挂在墙上的米白色坤包儿、她身上穿着套裸色洋装,上身是剪裁精致的纱网小西服,略微有些泡袖、下身是同色鱼尾半裙,下摆裙边儿上坠着一片洋洋洒洒的水钻,露出一双光滑纤细的小腿。

    她慌张的抬起手腕,胡乱看了看那只小巧的水钻手表。

    而后头也不低的汲上门口儿头一晚上就准备出来的黑色进口小羊皮高跟鞋。

    “拉搭”一声儿,拉开面前铁门两步踏出去,随即回身反锁房门,将钥匙仔细放进坤包中。

    动作一气呵成,女人颔首低头从丹田处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复抬头扬起嘴角到最佳弧度、踩着不疾不徐的步子优雅迈下楼梯,裙子随着步伐起伏扬起好看的波浪弧度。

    “哒、哒、哒”细高跟儿极赋频率的踩在青灰的砖地上,女人的样貌无疑是夺目的,颇为英气的长眉、一双大桃花眼顾盼神飞、琼鼻精致挺秀、两片唇水润透亮、有些粉的泛着白,天气的灰暗使得她周身散发着些许幽沉的魅惑。

    今天无疑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日子!

    从今天起,沈惊华的人生轨迹将真正按照她自己的想法在大上海活的璀璨绚烂。

    打她下楼梯起,坐在弄堂门口儿洗衣服的两个中年女人就盯上了,眼珠子不错的上下打量着、打她三年前般过来起。一直都是这条街人们最津津乐道的观察对象。

    她们喜欢聊她,从她破旧的公寓聊到她奢华的洋装、从她廉价的三餐聊到她奢侈的轿车、从她外来户的身份聊到她身边各色的男人。她们的生活无疑是贫瘠无味的,她的一切于她们而言,皆是谈资。

    她们是从不会主动同她说一句话的,她们向来习惯在肚腹中暗自猜度着,从中揉弄、发酵出厉害的流言。

    厌恶她的原因千奇百怪,并不因她的模样顶顶美、好看的女人多了,她们厌烦不过来。其主要原因还是源于她周身时刻散发的气息,像是无声的在说着——“生人勿近”。

    最近不同、沈小姐出了名儿了,再拒人千里之外,也有凑上前搭话攀谈的。

    “二姨太又出门拍电影哇?”

    她们口中的“二姨太”是沈惊华最近参演的一部新型话剧、“玉簪缘”。

    在里面,她饰演豪门贵族老爷妖娆刻薄的二姨太,这剧本子新颖、敢创新、人物台词大胆爽利、很有些意思,挂牌在上海大世界连演了二十场,一下儿在业界中打出了名头。

    她倒不介意别人这么叫她,管他真心假意,总归是戏出了名儿才能叫出来的称呼,就当是一种肯定了。

    她提着一口气,抱以微笑道

    “最近没的电影拍,还是去赶话剧。”

    “哦哦,演话剧也好、本来嘛,拍电影大明星也不一定能够的上的,得是胡蝶那种沪上皇后哦。”

    她不言语,只是纯粹的微笑着,眼中再看不出别的意思了。

    经过那江苏小老太太和她的小摊车时,沈惊华微熟练的侧了侧腰身,颔首跟老太太点了个头儿,十分轻盈的避过了沾着油腻腻糖糍粑的塑料布。

    顺手提起一杯早已被打包好的薏米杏仁米糊,边走边喝、看到不远处停在巷子外头的那辆黑色高级轿车,脚下步伐又快了几步。

    她特意转到车右后方向,打开车门从后座儿钻了进去。

    “啪”的一声清脆的车门关闭声与马达声同时响起,轿车飞驰而去。

    “你说说这世道?做戏子都做的这么排场了?”

    妇女胖乎乎的手中的大葱沾着面前洗菜盆里的水花儿,肆无忌惮滴哒在平滑的青砖石地面儿上,浅色的砖石面儿一沾上水,瞬间阴出一片暗嘁嘁的青灰。

    “可不能这么说哦,人家梨园行戏子都讲究礼义廉耻,她的戏可不是一般人能做的嘞,“玉簪缘”里二姨太什么出身?娼妓!好人家的姑娘能演的了那路货?呸!”

    “啪。”

    三楼一间窗户随着话音儿突然被重重关上,楼下编排正起劲的两人猛然吓了一跳,都寻声往上看去。

    “什么东西!哎!这小赤佬倒先急嘞!

    清晨的愚园路是安静的,偶有一两辆车行驶而过,带起一片短暂的轰鸣声。道路两旁是整齐高大的法国梧桐树,正值夏末,树叶绿的油亮。与路两边一排排使馆区红房子相映成趣,别有风情。

    宝蓝色的高级轿车在路上飞速行驶着,一副横冲直撞的派头儿。

    驾驶座上的年轻男人皮肤白皙、五官俊逸。一身剪裁考究的银灰色西装衬出挺拔的身材,雪白的绸缎衬衣领十分挺括、领带上还别了只很闪的金色领夹,一双握着方向盘的手骨节分明,脚踩一双鳄鱼皮鞋。

    这是个穿着很考究的男人,浑身上下透着金贵和不加掩饰的张扬。

    他无数次抬起手腕看表针的位置,脸上带着彻夜狂欢后的疲惫,想起后备箱中藏的浪漫,微微低头一笑,随即抬眉专心致志的继续飙车。

    沈惊华此时坐在车子后排将精心打理的波浪卷发拨到身后,微低头仔细喝着米糊。

    驾驶位上的老人目光直视前方,一双白色手套,中规中矩的黑色西服套装,同色领带,烫的熨帖的衬衣。白发整齐后梳成背头,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处。

    他开车是极稳当的,踩油门儿踩刹车都是缓缓的,不疾不徐、方向盘在手里滑动着,行云流水、整个过程像是一场精心准备的表演,带着艺术的美感。带着大局在握的平和、笃定。

    老刘给她做司机快两年了,可每次乘车过程仍是一场享受,这种腔调的老派爷叔豪门贵族也是配用的。

    沈惊华暗自想着。

    红灯亮起车缓停了。

    摇下车窗,沈惊华目光落在十字路口边那座风格特殊的圣母大教堂上。这是典型的俄罗斯东正教堂风格,古朴圆浑的大穹顶,施以美丽的孔雀蓝色,与奶白色墙面浑然一体,在阴灰的天空下、在晨雾萦绕中,显得格外壮丽。

    教堂门口蹲着几个裹着长袍的修女在喂食鸽子,白鸽通体雪白、眼神明亮、不染杂质,是天主最虔诚的信徒。

    全上海这么多教堂中,沈惊华最喜欢眼前这座。

    这座典型俄罗斯风格的教堂在四周充斥着老上海腔调房屋中显得实在格格不入,它就这么横冲直撞、无所顾忌的站在那里,自成一体,挺在天空下独自美丽。

    绿灯亮、车子缓缓滑了开去。

    随着路两旁熟悉的街景飞速不断向后挪移,沈惊华渐渐塌下身子,放松的斜窝在后座皮制靠背上。

    眼前这条亨利路,坐落在上海最繁华的地区徐家汇。

    六年前的沈惊华背着大包小裹坐着绿皮火车从遥远的家乡远复上海寻梦。在一个剧组做群众演员时,她与这条路第一次相遇。

    繁华瑰丽、灯火辉煌,是纸醉金迷的夜上海味道。

    上海的中心街区、寸土寸金,哪怕是极狭窄弄堂中最老破的公寓,租金对于当时的她来说也是难以承受的天价。

    两年后——她拉着皮箱如愿入住,每月挣的钱除了交付昂贵的租金,也剩不下什么,是以三餐都需俭省。

    她太需要这里,这个街区骨子里透着的奢华气息让她对未来充满希冀、不论何时,只要脚踩在这条马路上,她就永远都能提着一口精神气儿、这口气儿引着她义无反顾挺着身子披荆斩棘的勇往直前。

    车子一拐使离了亨利路,她敛眉收回丝绪。

    从小坤包儿里拽出一小钱包来,数出五块银闪闪的大洋放在副驾驶位上道

    “刘叔、今天晚上您晚些,七点去大世界接我吧。

    眼瞅着快月底了。一会儿你去了停车,把下个月在酒店的泊车费用也一并结了吧。”

    “是,沈小姐。”

    正说着话,路对向迎面而来一辆宝蓝色轿车突然加速刺啦一声儿打横儿车身,拦在沈惊华乘坐的车前头,排气管冒着呼呼的浓烟。

    前面猛一刹车,后座儿上的沈惊华身子由于惯性向前倾,手中的半杯米糊险些扣了出来。

    老刘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心中一惊,幸亏自己车速并不太快、又刹车及时,不然撞上事小,因这事儿再误了沈惊华今天出演的开场时间可就事大了。

    “沈小姐,您没事儿吧?”

    沈惊华双手扒着前头的靠背稳住身体、蹙眉抬眼向前望。

    前头的宝蓝色轿车非但没有让开,还拦在路上一个劲儿的摁着喇叭,惹得行人频频回头看。

    一张俊脸探出车窗还伸出一只手,冲着沈惊华的方向动作熟练的吹了声口哨儿。

    这下老刘回头看了一眼沈惊华,像是在询问该如何行事。

    庭凤棠!

    她心里暗骂一声,他来的不是时机,平时还能几句话敷衍了事,偏今天来裹乱。

    不动声色的提起手包,而后对着后视镜两三下利索的弄好了方才因刹车而变乱的黑发,一推车门跟儿鞋便稳稳落在新刷没两天的柏油马路上。

    她的性子如此,时刻都是注意形象与细节的。

    她踏着步子向对面车方向走去,不忘回头冲着老刘道

    “刘叔,没事儿、先回吧。”

    老刘心领神会,是熟人,是以二话不说,利索将车掉头开走了,他们之间向来有极大的默契。

    不一样的车子、同样的位置,后排右侧。

    “新司机”显然是个愣头青,踩油门儿的速度一下儿大过一下儿,沈惊华只得不断整理着本该一丝不苟的秀发。

    她心里有些烦。

    “庭少爷,开慢点儿,十一点才开场儿。”

    庭凤棠抬手看了一眼手腕上那块儿瑞士表有些不耐烦道

    “我急,再晚了就赶不上了。”

    “什么?”

    沈惊华有些狐疑抬头看着前面的人。

    “没什么,哎我这车奔驰最新型号儿!我家老爷子特意找人从德国空运过来的,怎么样?”

    沈惊华不以为然,他就是这种直白的说话方式,东一锤子、西一棒子,前后不着调的很。对付他这种思维跳脱的富家少爷。少说话,沉下脸、以不变应万变准是没错儿的。

    庭凤棠见沈惊华不搭腔,侧眼从后视镜仔细观察车后佳人的脸色。

    端详了半晌儿也没从沈惊华眼中看出什么名堂来,他也习惯了,沈惊华这样子,就算天塌地陷、人间毁灭,她也还会是这样子。

    静着一双波澜不惊的眸子就这么定定看着你,嘴角扬着恰到好处的弧度、始终守着不远不近的态度、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处。

    她这种神仙态度,换做旁人,热络上两三句没回应便不会再搭腔儿了,可庭凤亭不是旁人,他是大大咧咧的张扬性子,却没少爷脾气,惯会自说自话。

    倒也不惧沈惊华这种淡淡然的。

    眼光扫到沈惊华那如同坠云般,丝滑泼墨的长卷发,灵光一闪,微勾嘴角道

    “哎,我这车还能敞篷儿,要不我给沈小姐开开看看?”

    想起自己出门前好不容易弄好造型的手推波浪纹,被狂风吹上一路该是何等的惨不忍睹。沈惊华这下不得不搭腔儿了

    “庭少爷,我这头发一早上花了半个钟头才弄停当,还有场演出等着,您这边儿车盖子一开,我这头发还能看么?”

    庭凤棠浅浅的笑在脸上蔓延开来成豪无忌惮的笑,他就喜欢逗她多说几句,他知道沈惊华不是上海本地人,她说话的腔调也不是上海姑娘的吴侬软语,一口字正腔圆的国语,透着些清冷冷的爽利。

    像是——秋日街道午后暖阳下偶刮起一场凛冽的风。

    她是极爱漂亮的。

    今日尤其,从头到脚打扮的比平时更厉害些,比如平时穿的洋装剪裁再好,也从没见过她戴钻石耳环,今日却带了。若不认识的见了,定会以为这是个住在南京路公馆的新派贵族小姐。

    怎么形容呢,比上海——还往上点儿。

    “沈小姐今天蛮灵的、登样儿。”

    沈惊华有些意外的一愣,从没听庭凤棠说过上海话,因为她讲国语,他也随着她讲。

    冷不丁的听他飞出来一句上海话,不知为什么有些想笑,她正色学着样儿回道

    “今天灵,往天不灵?”

    “也灵的,今天觉着更不一样些。”

    沈惊华又不语了,她只微笑的看着窗外,和之前一样。

    庭凤棠是很懂衣服好坏的内行,目前SH市规模最大的商场双庭百货就是庭家的家族产业。

    他从国中时期开始就喜欢有事儿没事儿泡在他家商场里搭勾百货小姐,倒是对服饰料子做工好坏练了个火眼金睛。

    沈惊华平时穿的洋装、旗袍,都是双庭百货公司来的,今天这身儿是压箱底儿的好东西。

    欧洲留学回国的阮小姐在南京路开了家洋装定制店。

    她是被同行推荐过去的,阮小姐年纪轻轻却很有匠人精神,考究到骨子里的细节腔调,做出来的洋装称为艺术作品并不为过。

    身上一套就花了她半年的片酬。

    不亏!她心里想着,今天这种重要场合,这样一套衣裳能为她增加不少底气。

    正胡乱想着,庭凤棠又接着开口了

    “沈小姐,趁这次暑假我就留在国内不回英国念书了、也跟老爷子说了。”

    沈惊华明白他跟自己说这话的意思,联想到之前他放暑假回国时来找她几次三番的暗示。

    但热烈的表白游戏不适合沈惊华,尤其是在今天。

    她没心思再跟面前的年轻人过多纠缠,扶着额头掩住眼底划过的不耐烦,仍是笑着缓缓道

    “惊华明白您的意思,还是那句话,您帮过我很多次,但我全部的热情都在演戏上了,真没心思想别的。

    如果您愿意还像之前那样,惊华是您纠缠不清的前女友,替您挡掉不合时宜的桃花煞,至于其他的,请您不要做、也别再说。

    如果您不愿,我们不如桥归桥,路归路,断了联系也是好的。”

    庭凤棠闻言有些失望,后备箱里的浪漫凋谢了,早早儿在大世界门口准备了以娱佳人的仪式也不必再出场。

    时至今日,他觉得他们二人之间一切都应是水到渠成的。

    他是留学归国的巨商之子,她是一炮而红的艺坛新秀。

    是极登对的。

    他以为她当年之所以接受假扮情侣是因为她与别的女人一样,是喜欢他的,是想靠近他的。

    一切都是他自欺欺人的厉害……

    上海大世界——

    话剧场的票早早儿的一售而空,《玉簪缘》火的离谱。

    剧院为北平、津门、苏杭来的豪门小姐少爷们能进场,不至于走空。甚至开放了后排站票。

    沈惊华此时换上一身火红色的高开叉牡丹纹云锦旗袍,云锦料子光滑细腻、质地紧密,水滴形的立领带着艺术性,露出领上的一段冷白色的脖颈细腻欣长,极具风情。

    卷着手推波浪纹的黑发就这么散着。

    不像贵老爷家的二姨太,倒像是良友画报上的摩登女郎。

    她今天的台词儿被改动了一些地方,导演私下跟她商量过,打算今天试试场下反应。

    灯光射下来,舞台上红色的幕布缓缓拉下。

    沈惊华深深吞吐着均匀的气息,这是她每次上台前必做的事。

    沉肩坠肘,一段玉臂挥着团扇,扭着水蛇一样柔软的腰肢,抹着猩红色的嘴唇,一步一送胯,灯光打在面上那一刻,登时现出一种小家子气十足的媚笑。

    活脱脱的二姨太附体了。

    她扭着身子踩着步子晃到台前,猛的一转身以左腿为支点,右腿抬起旋转、如同圆规一般在半空中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灯光打在她周身,之前火红的云锦旗袍在光照下隐约显现出华贵的深紫色。空气中夹杂着星星点点细小的毛绒灰尘,她双腿交叉着陷进舞台中央的皮制沙发里,像是个没骨头的。

    一只手熟练的抽出腰间打火机,极细的女士香烟掐在指尖。

    肆无忌惮的吞云吐雾着、如梦如幻,举手投足皆是恰如其分的和谐美感。

    抬眼、摸耳环,低眉、弹烟灰、一气呵成,一切都是她私下对着镜子反复琢磨练习过千百遍的。

    不会有错儿——

    这边儿行云流水一套做派下来,一句台词儿还没说,那边台下已经是掌声叫好声雷动了。

    这是近来最热闹的话剧场了,话剧又叫文明戏,是近十年来上海滩新兴的一种表演方式,最早是从外国传进来的,与传统戏剧不同,话剧多用白话台词和贴近生活的演绎方式。

    这种有些新奇的南派话剧一出现,便吸引了上海大批洋派的年轻的群体,这些年轻人又称留洋派。

    台下这些人中有一大半是奔着沈惊华演的二姨太去的,“玉簪缘”一出,“二姨太”裴软玉的台词儿风靡大街小巷,甚至还有很多企业找沈惊华拍广告、各路小报记者也是争相报导。

    新鲜、特别,将豪门大族里的啼笑姻缘搬上舞台以娱众人,得罪少数当事人的同时却能吸引更多的围观者。对于这种露骨到近乎投机取巧的话剧题材,大家都是摸着石头过河,没任何先例可寻。

    两年前裹挟进剽窃风波从而一蹶不振的一流编剧白路温、因经费不足、难以为继日常开销的千宵剧团吴团长,顶着舆论压力开演的过气演员陈斐宝。

    这是一场赌博,赌桌上的所有人都有着必须破釜沉舟的理由,而在此之前一文不名的小演员沈惊华无疑是他们其中最输得起的赌徒。

    他们赌赢了,台下观众看的沉醉痴迷,台上沈惊华演的大汗淋漓,看着毫不费力的动作想要做的流畅好看,是很考功底的。

    剧场二楼是一个个宽阔的空间,两边用屏风挡成私密的隔间儿。

    中间桌上摆放着四个果碟儿,一壶茶水、瓜子小点一类。

    隔间儿里坐着个青年男人和一位年轻小姐。

    两人皆穿着考究,往里瞅暗处还有个背身儿站着的挺拔身影,这人身上穿的是极体面的利西路意大利手工定制呢子料西装,一只手虚扶着身侧贵宾沙发椅,另一只手举着从外线接过来的电话用极沉静的语调低声说着什么。

    “这二姨太演的真蛮有趣!侬看看,这一身派头啊,还真像我四舅养在外头那些东西。”

    盛琉芸一身儿鹅黄色洋装,脖子上戴的是富丽洋行最新款的钻石项链,烫着一头时下留学派小姐们中最爱的欧式宫廷卷,上头顶着异常夸张的鹅毛宽边儿礼帽。水润的手指掐着瓜子在嘴边与桌下上下翻飞,她不停的嗑着,手上忙活倒也不妨碍她张嘴说话。

    庭远洋微笑颔首,似乎是在回应女人的话,给人感觉更多仅是出于礼节性的一笑。

    他今日来的目的原是想借看话剧的由头约盛昱晟出来谈南京西路那块地皮的事,打从年前他就看中了这块地方,自从他爹头两年在北平那位部长的授意下开办了现在的上海铸币厂,无暇分身,便辞去了双庭百货公司总经理的职务,双庭百货管理层上下除了他现在都是堂叔家的人在做。

    里里外外就他一个外枝儿、也不好再呆,庭远洋去英国留学时学的就是金融管理,这两年在双安也积攒了不少经验,早就有另起炉灶自己做的想法。

    还就看上南京西路那块儿地。

    在上海是没人不知晓南京路的、寸土寸金的黄金路,人流量大,交通便利。

    最主要还是附近潜在优质客户多,南京西路附近崇丽街的大片花园洋房里住着的、不是企业家就是民国政府要员们养的外室姨太太。

    南京路半条街的房产打从晚清起就一直都握在盛家祖辈手中。

    如今盛家的当家人是盛家四爷正妻所出独子、盛昱晟,这位可向来是位雷厉风行、极不好说话的主儿。

    庭远洋仗着庭家与盛家父辈的交情、还有他与盛昱晟儿时的友谊。想来先探探他口风,看看有无商量余地。

    谁曾想这话剧都开演半天了,台上饰演正房大太太的陈斐宝也情真意切的嚎哭大半晌儿了,可盛昱晟自打进了场只稍坐了一会儿的功夫就开始一个接着一个电话的打。还带上这上海滩出了名港特的盛三小姐作陪,明摆着就是想堵他的嘴嘛。

    “我这个表哥呢,辣手的很,平时家里姐妹几个出外头白相,单他一个投五投六的挂电话,家里生意上事多离不了他手的,侬不要见怪哦。”

    “无事,盛小姐。”

    男人挂了电话,转过身坐回沙发椅,漫不经心的看着台上。

    庭远洋看出他有心事,却也不好直接问。

    倒是盛琉芸先开口了

    “四舅又给你寻烦恼了?”

    盛昱晟有些无奈的看着盛琉芸,拍了下她那宽边儿的帽子,一张五官深邃、棱角分明的脸猛然凑近在她耳边低声道

    “好好儿看戏!”

    盛昱晟的身上总是带着些沉木夹杂古龙水的香气,盛琉芸脸上登时一红,她是个姑娘家,这位表哥样貌是极登样儿的,又对家中姐妹素来无什么界限,常做些让她七魂没了六魄的事。

    盛昱晟确实是被这通电话搅的有些心绪不宁,但他不愿在庭远洋面前露出来、所以就打个岔过去得了,一是这事儿与庭家无甚干系,二是两家关系还没近到那种地步。

    三人各揣心思,一时无话。

    台上演的如火如荼。

    “到底我是正头太太!这家里少了东西、合该尽好本分职责!反倒不能来翻你一个姨太的屋了?”

    沈惊华不急不慢的扭身儿一屁股斜坐在大太太身旁的沙发靠子上,沙发靠子高,她挺扭着身儿坐在上面足足高出陈斐宝一大截儿。

    她放下手中的折扇,将两只纤细白皙的手臂分别搭在陈斐宝双肩上,这动作无疑是极具压迫感的,二姨太脸上带着晦暗不明的笑意,暗嗖嗖凑近大太太耳边

    “大太太,您的本分是什么?算账管家、还是煮汤下面?算账是账房先生的本分、煮汤该是老妈子的本分。

    大太太应尽的本分,该是伺候老爷,可这事儿这么多年尽是我替您料理了,您倒落的清闲,本分?本该您做的才是本分、不该您做您偏要做、换来的就只能是生分!”

    “你!”

    陈斐宝扮的大太太闻言脸色徒然变得煞白,紧紧咬着嘴唇欲语还休,一副受尽小妾欺压的善良正妻形象。

    盛琉芸在台下看着起劲。

    “哎,侬看看这个二姨太辣手厉害,我之前来看过一场的,还是陈斐宝戏份多的,可这场里“二姨太”加了不少之前没的词儿,风头都要盖过主演了。”

    盛昱晟有些不屑,什么民国奇剧“玉簪缘”。不过是为了哗众取宠衍生出的产物,剧团为了票房、演员为了出名,都是舍下一张脸不顾了的。

    “三表妹这么喜欢看就多看看吧,未准儿下场就再没得看了。”

    盛琉芸听了一头雾水,想开口问为什么,话到嘴边儿又吞回去,不问了,反正这个表哥平日里说话,她十句有八句是听不懂的。

    庭远洋会心一笑,这里是哪里?大上海!商界名流、政坛要客扎堆儿的地方,谁家没两三房的姨太太?

    敢在大世界演这路东西?眼看“玉簪缘”越炒越热,未准儿哪句台词儿戳疼了上头的大人物,禁演倒也罢了,不闹出什么官司就烧高香了。

    这些不怕死的是在火中取栗。

    台上的沈惊华身姿欣长,挥弄着一把折扇,手起眼落、绎爱恨嗔痴、一颦一笑、皆是入骨风情。看似无意间的几个小动作,便将一个身陷世俗红尘中的刻薄女人勾勒的淋漓尽致、跃然于众人眼前。

    其实仔细去看沈惊华的脸就会发现,她的眼蛮圆大,两边眼角确是尖尖的,整体眼形呈长阔而媚,双眼皮宽且较深,鼻骨高的精致,中部有一弯微不可察的小峰,鼻头的圆润能使她五官带来的攻击性减少一些。最出彩的是她的嘴、人中深深的,肉嘟嘟的两片唇、小尖下巴。是将大气明艳诠释到极致的长相,并不适合演性格刁钻小气的姨太。

    只是化妆师化妆时特意用一些办法从视觉弱化了她五官带来的强烈美艳感。

    盛昱晟看着台上人,开始觉着有那么点儿意思了,别说这“二姨太”身上还真带着那么一股子遭人恨的媚劲儿,正经演员没人肯演这种角色,掉价儿!但这女人不仅演了,还将这出做派演的极致、大方出彩。

    “玉簪缘”叫座儿大卖,“二姨太”

    被街头巷尾议论唾骂,光骂还不够,更有甚连着扒出“二姨太”的饰演者沈惊华过往,人们感到有些失望、沈小姐的履历实在过于平淡,一言以蔽之、一个在名利场摸爬滚打多年仍旧一文不名的小演员。

    这种从前默默无闻突然一夜爆火的小演员无疑是小报记者们最喜欢的素材,他们喜欢添油加醋的报道演艺圈这种反差故事,在日新月异的上海滩时刻都能诞生出不数奇迹,遍地都是机会。

    一时间,沪报、文汇报、申春报、甚至是民国晚报都相继发表了有关文章《昔日外乡姑娘、沪上第一姨娘》,这左炒右炒竟将沈惊华艳伶的名号在上海滩炒响了、引来几家规模不小的演艺公司争着要签人。

    虽然这名出的不算好听,但英雄不问出身、只要有了名就蕴藏着无数机遇,这是个聪明人、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能从中得到些什么、早早算明白了利弊得失就孤注一掷、抽干心力的去做,盛昱晟是欣赏这种人的。

    “表哥,下半场我不看了,三点约了同学去四马路星施洋行量尺寸定鞋子。”

    盛琉芸扶着夸张的帽子站起身来,晃了晃那头死气沉沉的欧式宫廷卷,微一挑眉头,高高抬起胳膊。站在一旁的女佣立马会意双手拿起桌上的包儿挂在她胳膊上。

    她扬起带有雪白鹅毛礼帽的脑袋,活像是只去决斗的公鸡,她先是转头向外走了两步,而后又像忘记拿什么东西似的回头看了一圈儿四周,末了、“洋装公鸡”扶着帽子扭过头儿丢下一句。

    “再会啊,庭先生。”

    庭远洋微抬了抬身子回道

    “三小姐,再会。”

    待盛琉芸下了楼梯走远后,庭远洋对着盛昱晟玩笑道

    “盛兄家这位三表小姐,果然人如其名!”

    盛昱晟闻言先是哈哈一笑,而后抬着眼也半开玩笑的回道

    “若没外边传的这么名副其实,我今日也不必拖着她来挡你的话了。”

    庭远洋愣了一愣,他没想到盛昱晟会此刻会这么直白说话,一时间拿不准他的心思,倒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盛昱晟没管庭远洋的反应,此刻幕布半拉下来,台上演员都回后台中场休息去了。

    “我就猜你定会这般想我,才必须要明白告诉你。国中时候就是、丢了你一只钢笔你记了我三年。

    你晓得我这三表妹无事做是天天晃大街的,今天出门碰见了、硬要让我带她耍!她是港特到家的,我可惹不起她。”

    一番话下来,庭远洋听的云里雾里,现在也还拿不准盛昱晟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不过他这么说,肯定是知道他来意的,那自己不妨借机直接说出来的好。

    “我——”

    盛昱晟低眉扫过手腕上那块瑞士表分针指向的时间,抬手打断他的话,再次开口道

    “南京西路你看上的那块地方是黄金里的金尖儿,这块地方我得留着、给不了你。”

    “这——”

    “别急、这里不成,还有块差不多的,你看中的那块地在十字路口东,正对马路西边那块给你拿去用!”

    庭远洋高兴的什么似的,西边也好,左不过差不了几十米的地方,之前也考察过的、没成想这事情竟这么容易?

    “事先说好,南京西路最早是我祖父的产业、我一个人说了不算、再者盛家——从没变卖祖产的习惯。但你我的关系在这儿,你开口我不能驳你。租期给你二十年,租金就按现在市场最低价来,当我送你的开张礼!”

    盛昱晟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庭远洋也没别的好说,再说下去,显得他太不知好歹,已经很给面子了。

    “好!好!盛先生,谢谢侬。”

    盛昱晟闻言定定望着他,半晌儿缓缓道

    “庭兄,我们是老同学——还是叫少陵好些。”

    丢下一句话后,他没有再看对面人的表情,立起身单手拎上原本躺在沙发椅背上的黑色毛呢大衣挂在小臂上,潇洒冲着庭远洋方向微摆了摆手,便急匆匆下楼离开了。

    上海外滩(法租界)——

    “阿祖、这里停吧,我同五小姐也下去走一段。”

    白色小轿车顺着街边儿缓停了下来,从中走下来两位年轻小姐,二人皆着一身儿有“软黄金”之称的香云纱质旗袍、腕子上夸着方形儿小皮包。

    走在左边的个子高挑,中等身材偏瘦些,荣长脸儿、单凤眼、柳叶细眉、有些男气的鼻子,薄唇。着浅灰色流云纹路方领旗袍,发型是以温润著称的后挽髻,浅灰旗袍低调大气、密实端庄的方领衬托下、整个人透着些严谨的贵气。

    走在右面的那位身量矮些也略丰满些的,一身姜黄菱格旗袍,齐肩直发梳着齐齐的刘海、耳边夹着个珍珠边夹、配上俏皮的波浪领儿,露出一段肉唧唧的粉颈儿,端庄的同时又不失青春靓丽。

    “美徽、我是真不想去,现在一看见艾伯特那头焦黄的毛儿、还有他那不成比例的硕大鼻子我就心烦!一天多过一天、我现在真是管不住自己的情绪、彻底讨厌上他了。”

    “他到底是你母亲一封信从大洋彼岸叫过来商量婚事的,你们先前在美国、又是定过婚的,人家漂洋过海的来了,诚意十足,你就算在心里有别的打算,现下也得先见一面、对两家人才说的过去。”

    盛关仪怎么会不清楚这些呢?作为盛家五小姐,从小在一家子姐妹中她主意最大、很有自己的想法,十五岁时她不愿过早订婚,可奈何年少时纤弱的胳膊拧不过母亲刁氏的大腿,现在她留美归来,长了见识眼界,就连胳膊也养粗了好几圈儿、无趣的艾伯特更入不了她的眼了。

    她眼中完美的丈夫,应该是极具浪漫而富有生活情趣的中国绅士。

    宋美徽有些无奈的看着这个倔强的昔日同窗好友,她这个密友,哪里都好,温柔、坚韧、果敢、活泼,就是太过于浪漫理想主义了,宋美徽觉得,这是她的可爱朋友人格中一个不容忽视的缺点。

    “你就是这样随性而为,我们在美国读大学时你也是这样,异国他乡的。我那时看着你,竟也天不怕地不怕。”

    “还说我?当初不知是哪位女士在海关被美国大兵刁难气不忿?还在为迎接中国留学生开办的国际晚宴上,直言不讳?

    敢对着总理先生的面说出那样令人家下不来台的辣手话?我只能自愧不如啦。”

    宋美徽闻言想到那个可爱的晚上,不禁和盛关仪面对面的弯腰笑做一团。

    这就是年轻人的好处了,初生牛犊不怕虎。

    二人一路说着话,行至一栋由红砖堆砌的三层欧式建筑面前,拉丝圆弧顶铁窗从一层通到了顶层,气派唯美。中间的铜牌子上写着“东海咖啡馆”。盛关仪忽的住了脚。

    拉下脸对着宋美徽道

    “我得先进去了,你在外头附近逛洋装店等我,我一会儿准就出来了。”

    “好。”

    待盛关仪进入咖啡馆后,宋美徽又接着往前走了几步后,她发现咖啡馆落地窗边座位上的那个男人。

    金发碧眼,身材壮硕,长脸窄额头、粗眉大鼻子、一副实在潦草长相。

    他一只手不时搓着桌下自己藏蓝条纹西裤上那根本不存在的褶皱,另一只手放在桌上,手中还紧紧握着个鼓鼓的牛皮扁纸盒子,虽是三月里,可今天下午天气格外燥热、给男人热的直咧嘴。

    即使是隔着窗子,宋美徽也能清晰的看到他从金色鬓角流出的汗珠子顺着粗宽的、如同方头儿大皮鞋般的下巴滴答下来。

    怪不得盛关仪看不上艾伯特,宋美徽瞬间也觉得,这样一个粗广的洋汉、与清爽润口如同冬日里刚摘下的雪里红似的盛关仪,实在不搭。

    中场休息,千秋剧团演员和外头请来搭戏的演员们都团在后台、不是拿着脂粉盒子在灯泡儿镜前补妆就是手中拎着大桶水壶对着干皮儿的嘴狂饮一通。

    演话剧、算是份体力活儿。

    陈斐宝心里不痛快有段日子了,当初要不是吴团长千求万求的求着她出演,白路温还打包票说准能再把她这锅放冷的饭好生回锅炒热一通,她能冒险接这种得罪人的活儿?

    如今戏倒是火了!可火的人不是她!

    原本二姨太只是配角,统共加起来没几句台词儿的串场角色,可不知怎么就是被观众爱上了,如今眼见着她话题度高、白路温那个想出名想疯了的货就一次次的给她加戏,如今她都快成主角了……自己狠下心卖这一场脸、倒是给她做了铺路的垫脚石。

    明儿她就罢演!外头那些个学生工人三天两头儿的闹罢工、闹游行,她这也算是赶把子潮流了。

    左右她这次是火不成了,还不如将心思放在最近那位赵老板身上的好,赵老板是没大本事的,也没路子把她弄进大剧组,左右混几个钱先花花也是好的。

    她毕竟红火两年,这人也真是怪,一直过苦日子也没怎么,就怕有机会嘚到两天好日子过,心气儿一高了便就再也下不去了。

    她现在恨不得就是戏里那贪得无厌、不停偷窃老爷家金元宝的二姨娘。有了钱就能继续有好日子,底线是给权贵人锦上添花的奢侈物件儿,她不需要。

    棕白配色的小牛皮雕花香槟鞋上搭着条垂感极强的白绸西裤、牛津底儿踩在漆布砖上,发出“哒、哒、哒”的沉声,像是刻意在踩着拍子,节奏且规律。脚步声逼近、在不算窄的过道间荡起回音,透着些冷漠的疏离气。

    丝绒窗帘后的阳光由化妆镜折射在沈惊华的眼里,刺眼的很。

    她偏过头避开光线,视线落到一旁进门处。

    那人穿着笔挺的藏蓝色戗驳领双排扣呢料西装,肩线宽、收腰猛。威严而体面。白色条纹立领衬衣、上松垮的系着条亮丝丝的缎料领带,带些优雅的痞气。对应着西皮感十足的白绸西裤上、一条极细的蛇皮纹儿平滑扣腰带。

    男人双手插兜、线条感十足的手臂上随意搭着件黑大衣,他斜斜的靠在后台化妆间的木门框子上,琥珀色半透明扣子在暗处隐隐泛着光,深眼窝、高眉弓、荷尔蒙气息十足。眼尾处微微下垂,骨相立体、额头饱满、面颊紧实,他看见她,礼貌性的一笑,男人是典型的笑眼,一笑起来一双深眸弯成月牙儿,微薄的嘴唇扬着带起两个酒窝,与方才不笑时冷淡的感觉很不同,变得极具亲和力,让沈惊华有一瞬间觉着他们的关系似乎是多年不见的老友。

    那是沈惊华第一次见到盛毓晟的评价,一个卖相很好且不算年轻的(上海)男人。

    只略扫了一眼,沈惊华便利索的挪开了视线,继续不疾不徐的拆卸着前额的道具烫片。

    盛毓晟几步走了进来,这会儿后台的演员们都看到了这位体面优雅的先生,纷纷投以注视礼。

    盛毓晟的眼笑更开了,眼下两抹卧蚕深深的,大方的投给了屋中人们。

    “盛先生?”

    他就这么笑着,走着、偶尔冲念出他名字的人挥下手,像是在参加晚宴遇见了好些熟人一般。他走到她面前,手中变出大束洁白的洋金花。

    随后他一个转身、皮鞋踢在木地板上,朝着眼前拿着粉饼,瞪大双眼一脸难以置信的女人,微微俯身绅士的递出那束大丽花,笑意更浓三分。

    “陈小姐,侬好。”

    “侬好,是……盛——先生?”

    “叫我少陵就好。”

    这话一出,所有屋中的人们像是抓到了天大的热闹,反而静悄悄的,一边手中假装做着事情一边有意无意的瞥着两人。

    “这是什么花?样子新鲜蛮少见,……香水百合?”

    陈斐宝随即自我否定般的摇摇头道

    “看着也不像。”

    “样子好看最重要,好花配美人。”

    女人闻言嘴边捂着帕子,身子笑的花枝乱颤。

    看一眼面前人,再一眼桌上的花儿,都觉着不像是真的。

    盛先生?那可是在北平与上海滩叱咤风云大半个世纪的盛家,他名下的沪上房地产、纱厂、星业银行、轮渡、洋行股票、堆金码银,更不必提他全国各地收购的大量地皮。

    祖父是晚清高官,生母娘家是北平名门望族,亲舅是如今坐拥川陕两省的军阀头子、姐夫也是顶厉害的人物。

    竟然专门跑到后台给她送花?

    没等她反应过来,盛毓晟便自然的微侧身子,转身斜坐在陈斐宝面前的化妆台上,两条笔直修长的腿此刻呈微曲的姿态顶在地面上。

    他伸出手,用两根手指从衣服口袋中抽出一张请柬,仍是笑着道。

    “久闻陈小姐美名,今日得以结识,盛某三生有幸,如蒙不弃,今夜可否赏光莅临在下一位挚友的私人舞会?”

    “盛先生这说的是什么话,不气、不气,我呀,一准儿早早儿的到。”

    “晚上8点,地址是凯旋路118号,邵家花园,到时我派司机过去接陈小姐。”

    说罢他起身准备离开,离开前他又低头看了一眼手表,而后对着陈斐宝面前的大灯泡镜,用指尖儿挑起前额斜斜落下来的几缕发丝儿,精心的拢回头顶。

    这样落下些发稍儿其实是很显些潇洒不羁的痞气的,但是一会儿他还要去谈生意,这样的扮相就难免显得过于轻佻随意了。

    盛毓晟认为,细节是极重要的。

    在镜中,他再一次注意到了饰演“二姨太”的那个女人。

    沈惊华的假发片此时已经尽数卸掉了,露出她原本的头发,是堆云的有着似有若无曲线大弧的中长发。

    她换下了衣服,没来得及佩戴首饰,穿着一身儿裸色洋装。在日光下整个人白透的像个长身净瓷瓶儿。

    她面对着镜子出神,眼睛很黑亮,卸了妆的模样黑白分明,根本不必凑近仔细瞅,一打眼就看明白了。

    她的美,不加掩饰、肆意张扬,第一眼就动人心魄,最后一眼也还是如此,是直白的、强硬的、毫无迂回婉转的戳在眼前,叫你只能接受。

    同时是矛盾的,她微微垂下眼帘时,你觉着她应该是孤寂的,她被风吹了眼角微微泛红,你又觉着她定伤心极了。

    她的表情单调又生动,她的眼神无情也有情,是支离的,易碎物品的美,她所有的情绪都像是人为为其赋予的意义,也许本就毫无意义、其实只是被风吹了,或只是低头看了一眼。而她冷着眼躲在美丽皮囊后头肆意嘲弄着这些自以为是的凡夫俗子们,真是一个奇怪的女人。

    沈惊华站起身子,鱼尾裙边有意无意的擦过盛毓晟因坐在桌上而微曲起来的膝,镶满水钻的裙边从他膝上一划而过,有些麻酥酥的。

    盛毓晟看到她擦身而过时的眼神、疏离沉静,像是无一丝波澜的古井,倒真看不出是有心还是无意。

    她的身上有着特殊的香气,像雨后的雪松味夹杂着小苍兰的清香。

    盛毓晟闻着很是舒缓,这淡淡的味道倒与她华贵明艳的长相不太相符。

    他的视线有些偏移的随着她看过去。

    她是去倒水喝的,一个蓝边儿白底儿的搪瓷缸子在她冷白的手里捏着也变了金贵的器具,她捧着水壶倒开水时的态度是很谨慎的,一拧开木塞子,壶中温腾腾的水气便扑在她面上,她偏过头,收着下巴,微微蹙眉,卷曲的睫毛在水气蒸腾中变的有些颤抖,样子像是在跟谁赌气。

    这是盛毓晟第一次见到沈惊华,一个周身散发着魅惑气息女人。当然,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她一定是美丽过头的。

    盛毓晟若无其事的收回视线,面前的陈斐宝还在不停的翻看着请柬里的内容,根本没注意周围发生的任何事情。

    当他起身再次整理衣襟时,刚拢好的几缕发丝又落到额头前,这次他没有再管、任凭发梢耷在根根分明的眉上。

    “再会,陈小姐。”

    “哦——哎?我得送送你的呀,少陵?”

    盛毓晟已经离开了后台,陈斐宝而后咋咋呼呼的追了出去。

    沈惊华看着化妆桌上开的招摇的花束,这种长的像是百合一样的花叫做曼陀罗花,外国人也叫它洋金花,这种花很稀有,认识的人不多。

    她微勾嘴角低眉喝了口水,曼陀罗的花语是诈情,寓意着邪恶、背叛,与爱人的欺骗。

    是不适合送人的。

    这位卖相好的上海先生啊,您含情的笑眼中到底在酝酿着什么呢?

    凯旋路位于上海外滩的(法租界),这条路闹中取静,在歌舞升平喧嚣热闹的十里洋场,这样一条静匿的街就更显的弥足珍贵了。

    刘叔早早儿将沈惊华载到了目的地——邵家花园118号。

    现在是七点四十分,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二十分钟,她打算先在车里等一等。

    老刘把车缓停靠在了大门外侧的铁艺雕花栏杆边上,这些栏杆上饶着绿色的藤蔓,上面开着小巧玲珑的风车茉莉,沈惊华微微摇下车窗,淡黄的风车茉莉香气清新淡雅,似有若无的香水味舒缓了她此刻有些不平静的心情。

    铁艺栏杆围挡下四层法式洋楼在花园射灯的光影衬托中显得熠熠生辉,里面早有一场已经开始了的宴会活动,从二层法式半圆弧顶的玻璃窗中传来热烈浪漫的音乐声“玫瑰,玫瑰,我爱你……”。

    门口宾客接踵而至,有坐洋车穿旗袍的老派小姐,也有开着进口福特车呼啸而至的年轻少爷。

    他们马马虎虎的停了车,三两结伴,耳旁夹着哈德门卷烟,手中提着花花绿绿的洋酒,拿着请柬和为主办家准备的礼品。勾肩搭背涌入邵家花园。

    待这波人群过去后,门前静了下来。

    沈惊华再次抬起手腕,碎钻表盘在昏暗的车中闪着微弱的华光,连带着她耳间的钻石耳坠星星点点反光在她冷白的颧骨和面颊上,分针指向了七点五十,差不多是时候了。

    她拿出小镜子借着车窗外瓦光灯,略微补了补脂粉,镜里她面色白的发冷,是典型的瓜子脸,淡粉的两团扫在两边略有点凹的颊上,使得轮廓更加顺畅,整个人也瞬间变得柔和甜蜜不少。

    她对着小镜满意的勾起嘴角

    一阵低沉的轰鸣声渐近,那是一辆宽阔气派的德国普利茅斯牌老爷车,车头前脸是巨大密实的镀银线条中网,圆形大灯气派的坐在两边,车体侧面的腰线笔直,双门设计、一圈镀络的窗框设计。

    尽显低调奢华气息。

    “卡哒”,沈惊华快速将小镜合上扔进挎包里,披上水懒领儿貂绒大衣下了车,没一丝犹豫。

    三月的天到了夜还是冷峻峻的,贼风直往人膝盖窝儿里钻。

    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紧了紧身上的大衣,狐狸皮内胆的貂绒大衣长到了小腿肚上,密密实实包裹住躯体,将刀子似的寒风尽数挡在了外头。

    只一双脚踝还漏着。

    她有些孩子气的跺了跺脚,垂下眼帘慢条斯理的带上皮制手套,又伏下身子一只手撑着膝,掐着口红,抬眼对着车窗虚抹了两笔,车子更近了

    车头的大灯看着不远前头有人,便很绅士的暗下了一个度。

    就是现在、她不再犹豫

    转身迎着车灯的方向走了两步,走近了车光自然变得更强些,她眯了眯眼、将手包虚搭在额前,将上半张脸挡上,大门入口处就在两米的地方,她快了几步。

    “阿金,把大灯熄了,稍停下、让人家先过去。”

    “是,先生。”

    男人坐在右后侧座位上,上等的棕色透气牛皮饰面,镀银车内把手、黑丝绒面儿牢牢包裹着车顶盖,里面的用料显然更奢华些。

    他抚摸着无名指上的鎏金镶黑宝石戒指,有些慵懒的抬眉看着车前方。

    女人裹着一身素白色长貂绒大衣,样式是不常见的直筒,同色的短绒筒帽下一张小脸儿冷白白的,两团粉色拢在面上,还透些人气儿,银灰水懒领子绒扎扎的,堆在女人精巧欣长的天鹅颈上,帽檐下瑰丽的五官似乎也被这领子上绒毛扎的软和了些。

    她的样子和打扮是很让人注意的,远远的,在寒风中挺起身子,裸着脚踝、扶膝旁若无人的对着车窗涂口红那样子,让他想到了美国甜心梦露。

    走近些,才发觉她的身量高而纤弱,双臂环抱在胸前,走起路来带着飒爽大方的姿态。两撇大衣片儿拍在风里,像只展翅的白鹤。

    帽子当着半张脸,只露出瓷白的小巧下巴和粉润润的唇,微卷的长发松松拢在脑后,几股发丝只是胡乱编成条粗拉拉的麻花模样。

    却有种慵懒随性的美感。

    她是邵宴群的朋友?

    不会,美丽的朋友,以邵的性子,是一定会闹出些趣事的。

    也许是哪个小开带来的。

    沈惊华走在前面,进入圆弧形的长门廊、上垂坠着紫藤花串儿,密密的花帘子一般,看着十分浪漫。

    洋楼前的站着一个矮矮的身影,那是她的经纪人刘美因女士。

    看见沈惊华,刘美因远远就做着手势,手臂不停来回勾,意思是让她走快些。见沈惊华还是不紧不慢,刘美因一跺脚,小跑儿着迎了上去。由于天气冷,她张着嘴巅的几步路冒出一溜儿白烟。

    “我的姑奶奶,你还能再慢点儿么?人家邵老板到了多时了,一屋子宾客就等你了!”

    “路上有些塞车。”

    她一边敷衍笑着,一边暗在心里说着,再早去也无用。

    这次与她竞争的三个女演员都很有名气,一个是邵老板的情人,一个是与邵家公子不清不楚的洋行千金,直接就能带资进组、最后一个是圈里有名的公共汽车。

    投资方选角的电影,说白了就是一靠关系路子近、二靠人脉搭人情、三靠死命不要脸、一靠也不靠的,就只能直接靠边儿站。

    刘美因在一旁不断絮叨着

    “你别不当回事儿!这次跟之前不一样些,这些日子多少报纸都在报道你呦!姐就说你肯定能火,今天那几个货我都见了,报纸上看着还好,其实见不了光的,长的就一个字、俗!打扮的更俗!好好的红呢子大衣穿在身上都白瞎了,偏要去配双蹩脚的绿丝袜,洋人圣诞树一样!

    也就是沾了一点好处——豁的出去。”

    刘美因下意识去看沈惊华的脸色,沈惊华只是淡淡不语、神态样貌与初见时没什么分别,只是穿着打扮更时髦贵气、一张美人面也更惊艳了。

    她是五年前认识沈惊华的,当时这个小姑娘一身穷当当的、确实在生的登样儿,就是——说好听点、是举手投足间有股子艺人中少有的清冷贵气,难听点就是、总端着。

    她自认为挖到宝了,欢天喜地的给沈惊华做了经纪人,结果第一次见导演,现实就狠狠扇了她一耳光。

    人家只是摸了她两把手腕子,金子镶的还是银子铸的?就那么摸不得?敢跟人家拍桌子?还气的红眼*摔门就跑了。

    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见过沈惊华。

    直到一个月前的那个夜里,她不知怎么寻到自己的住处,竟扣到她家门前要她出面促成一部话剧中的角色。

    沈惊华给了她十块大洋的好处费,她就应了给说说试试。

    沈惊华一文不名、人家团长听都没听过她的名儿,自然是一百个不答应,可谁知那沈惊华在屋里与团长谈了没十分钟,等再出来,那团长一脸的红光满面、一口应下了这事儿。

    她觉着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沈惊华如今肯定已经想通、向现实低头了,想趁着年轻火一把,才求自己出山的。

    其实只要沈惊华肯放下那股劲儿,凭她的本事,演什么都能火!她是名利场里的老油条,阅人无数,会不会演、演的灵不灵,她一打眼就能瞧出来,沈惊华绝不是木头美人、她眼里、有戏!

    今晚谈的这部电影、从导演、编剧、到道服画都是业界一流。演员阵容顶级、还是中外合作。

    出资人的中方就是邵家花园的主人、上海滩棉纱大王邵老板。

    瞧着吧、这次要能成,她有信心能借这次机会把沈惊华捧成继蝴蝶后上海滩头一份儿的花旦!

    从金色雕花儿旋转门进入一楼宴会大厅

    邵氏花园的一楼和二楼是上下连通的,欧式大理石罗马柱顶天立地,花纹繁复的德式羊毛地毯铺满了整个大厅,上面整齐的摆着一张张圆桌、上盖着雪白的桌布。大厅内空无一人,在铜制水晶吊灯照射下,满堂通明。

    两边的红木旋转楼梯延着好看的弧度顺到二楼。

    音乐声是从二楼传下来的,夹杂着女人高跟鞋踩在木地板上发出的脆声。

    邵家花园的一二层房间都是被打通的,专供主人平时会客以及开办各种商务宴会所用。

    今天一楼的豪华大厅没有安排宴会,是空下来的,但二楼的厅里人声鼎沸、很是热闹喧嚣,所以即使一楼空着,主人家也要彻夜大开着水晶灯,为往来宾客照亮方向的同时显示出这栋邵家洋房应有的气派模样。

    与大通敞的一楼不同,二层东侧和西侧各有一个中型的厅,呈对称状。被楼梯中间那扇极庞大的尖顶欧洲教会风格的彩色珐琅花窗隔开,一分为二。

    沈惊华与于两个小时前跟随刘美因进入西厅饭局、如今酒过三寻,刘美因和副导演在桌下腿勾着脚的搞事情。

    身旁男人手脚开始不老实的往她跟前凑合,一屋子的酒池肉林让她憋闷,她不想搞砸事情,只得先按住火儿将杯中酒撒些在身上,去楼下的女士洗手间暂避。

    此刻东边的厅门敞着一半,里面放着缠绵悱恻的靡靡之音,绰绰的人影在其间晃动着、里头走出来两三个年轻人、穿着洋派,夹着雪茄,吞云吐雾,不时笑着说些什么。

    正好撞见推门而出的沈惊华

    门口说话调笑的人们瞬间沉默了,目光很默契的盯住不远处的女人。

    此刻她有些微醺,一缕微卷的发丝散在耳畔,颈上冷色的肌肤被酒精变的粉白。

    感受到对面强烈的目光,她抬眉大方和对面人对视着。

    女人眼神中的冷漠像一把利刃劈在身上,让几人莫名感到不适,他们不自然的将目光从沈惊华身上挪开,游离到一旁。

    女人下楼的几步走显得十分利落,高跟鞋踩在老式拼缝木地板上,“哒,哒、哒”的透着不容置喙的笃定。

    听着声音渐行渐远,几人的内心才放松下来。

    半靠在红木楼梯栏杆的年轻男人深深呼出一口气,随后恢复了照片玩世不恭的神色调笑道

    “之前没看出来,邵老爷子眼光蛮高,上海滩还有这种美人?”

    “是登样,身上有股子说不上来的劲儿,蛮唬人,咱们卢少帅喜欢?”

    被称作卢少帅的男人抬眼看见了一下说话的人,不置可否的笑笑、他年纪很轻、约摸刚二十岁出头的样子。

    留着当下流行的三七分短发,流眉大眼、算很俊俏的长相,眉眼间带着些青涩与不谙世事的狂妄。

    身穿剪裁合身的深蓝色军装,立领口,胸前配有日式直军章和五角形领章。手上拿着个大檐军官帽,上面别着五色星徽章。脚上穿的是黑色高级军用直筒牛皮靴。

    卢小廉的父亲卢光林是冯系军阀头子,近年来势力一直盘踞在苏杭地区,对沪上宝地垂涎已久。

    上海滩近几年基本上控制在原宛系军阀宁国霭手中,两个月前震惊全国的特大枪杀案中,宁国霭因插手遏制青帮走私贩卖鸦片一事,被青帮头子雇佣杀手冷剑平所杀。

    宁国霭死后,卢光林迅速做出反应,他的地盘在苏杭、众军阀势力中他离上海最近,第二天得到消息他就迅速集结全部人马北上,以最快的速度武力接管了上海,起码现在来说,上海暂时在卢光林的管控范围内。

    而卢小廉作为卢少帅也在两个月前跟着他爹来到了上海,大上海纸醉金迷,卢少帅在苏杭哪里见过这些。近些天他疯狂的参加政商各界社会名流人士专门为他举办的各种party、舞会,还通宵在大世界地下赌场与人豪赌、玩儿的是如鱼得水、不亦乐乎。

    几人说的正厉害。

    但见盛毓晟也从厅里走出来,其他二人手忙脚乱的掐灭了烟,对盛毓晟陪着笑脸道

    “盛先生好。”

    盛毓晟颔首开朗道

    “你好。”

    只有方才靠在楼梯口的卢小廉一动不动,他抬眼看着盛毓晟,眼里满是不可一世的嚣张。

    这时从厅里又钻出个人,瘦长脸儿,丹凤眼,挺鼻薄唇,一身白色西装及着花哨的拼色领带。眼角眉梢透着单薄的风流气。

    “邵小爷,您也出来了?”

    “听你们几个在外头聊的热闹,瞧着把我表哥都引出来了。”

    “没、没说什么。”

    “你小子不老实是不是?”

    邵宴群伸手佯装要去打人,对面的小伙子连忙笑着去挡。

    “别别,我们俩说您家老爷子今儿西厅这场饭局开的极好。”

    “是、是。”

    “饭局就饭局,哪里好?还能比的过东厅惬意舒坦?为了让你们玩的好,我可是把老爷子藏了半辈子的洋酒从后园酒窖里给启出来了,还不领情?”

    “您那还不是为着今儿卢少帅和盛先生两位贵客的面子,我们都是跟着沾光的。

    酒嘛,邵小爷的东厅是头筹。人,还得看西厅……”

    二人一边看向楼梯口的年轻男人,一边给邵宴群第着眼色。

    邵宴群心领神会,这是西厅的被卢少帅看上了。

    卢小廉这小毛头初来乍到,实在没什么见识,竟然花心思追求百乐门的一个当红舞女?品味实在太低。这不才刚追到手就带出来炫耀,今夜不知是又看上哪个不入流的,他爹正愁拉拢不来这位爷呢,管他看上哪个阿猫阿狗,给他就是了。

    “卢少帅在我邵家花园看上哪个,尽管跟——”

    盛毓晟突然抬眉冷冷的看向邵宴群,微摇了摇头。

    邵宴群有些怕自己这位表哥,虽不知他是什么意思,登时也不敢违逆他的性子再接着说下去。

    盛毓晟侧身转向卢小廉几人所在的方向,嘴角带笑道

    “卢少帅人家何等人物啊?能随随便便就看上哪个?卢少帅年少有为、又对吴琼小姐用情至深、上海滩谁人不知?

    吴小姐如今可还在里面跳舞呢,诸位要慎言哪。”

    “是、是。”

    这番话明里把卢小廉捧的极高,众人不好再接着之前的话题起哄些什么,人家是带着正经女友来的,在这时候给卢小廉热情介绍别的女人,实在显得有些拉皮条的嫌疑。

    邵宴群听了也不再言语。

    卢小廉一张脸冷在那里,手有意无意的摸着腰间别的德式手枪、面色很不算好看。

    一双眼就那么死死盯着盛毓晟,场面一时有些剑拔弩张。

    邵宴群心道不好,两人这就算是对上了,可不能闹出大动静,两边儿的他都惹不起。

    只能打哈哈,陪着笑脸道

    “卢少帅,我那儿还留着瓶儿金香槟没开呢,就等您和吴小姐亲自开瓶儿,走、走,咱回去再来个开瓶仪式!”

    卢小廉一把推开邵宴群伸出的手,末了、他冲着盛毓晟冷笑一声,随即甩着身上的披风,转身进了厅里。

    “庭少爷,这是惊华的习惯,如果让您觉着不舒服了,我道歉。

    但是庭少爷——”

    “我劝您坐其他人的车最好选择后排。”

    庭凤亭抬眼看着她示意继续说

    “通常情况下,在发生严重车祸时,坐在后排的人生还几率比较高。”

    沈惊华说这些话时十分客观,不带感情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