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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表哥,你方才这话什么意思?”

    盛凤晟刚才这番话对卢小廉确实有用,吴琼长相一般,却胜在身段儿玲珑,对付男人也很有一套,跳起贴面舞来一推一拉,眼神媚的很,卢小廉很迷她。

    最近才刚上手,新鲜劲儿还没过,即便是他方才对沈惊华动了心思,也不愿在吴琼面前做的太过分。

    “邵宴群,你不要犯糊涂。

    他卢光林趁着东北那位自家那摊子打的火热,占了先机!等那边抽出身来是一定会往上海伸手的。

    南边的军阀听着信儿也带部队往上海奔了,再有岭南中山党!一路北伐,多少军阀折都在他们手里?他们最王牌的部队那配的都是正儿八经的德式武器!

    卢光林不是宁国霭,他身后也没有十万雄师!镇不住四方诸侯!没钱没人,凭他手里那点儿军权,注定坐不得上海王,顶多混个临时皇帝当当。

    没了宁国霭这根定海针,上海就要大乱了….你此刻跟他儿子走这么近,能有什么好处?”

    “我怎么不知道?都是我家老爷子的意思,三天两头把这小子往家里招,我能有什么办法?”

    连邵宴群都懂的道理,邵东荣这个“老油条”能不明白?

    他这个邵表叔是个人精儿,向来是无利不起早的。

    透过厅门,陈斐宝正在舞池里搔首弄姿,开始时因着她是盛凤晟带来的舞伴,是以大家都敬她三分,只可惜她改不了身上那股子做派,敬酒时眉眼流里流气的乱嫖,搞的大家很尴尬。

    这种直戳戳的傻大姐儿式风骚,毫无层次可言,一味的卖浪,对色中恶鬼还管点儿效用,可这里都是政商社会上流人士,看了这做派只觉鄙夷厌恶。

    大家举着酒杯,互相交流着眼神、似乎在说,盛先生怎么跟这路人搅和在一处?

    真不体面!

    “不说这个了,看见我今晚带的人了么?”

    邵宴群白眼道

    “厅里谁看不见?一晚上就看她上蹿下跳了,不知道的以为是从百乐门出来的,这种人也领来我这里,不知你怎么想的。”

    盛凤晟笑着摸摸鼻子道,伸手把邵宴群拉近些

    “你,你再仔细瞅瞅!像谁?”

    邵宴群眯着眼仔细瞅舞池中的陈斐宝,红嘴唇,小鼻子、大眼、团团脸儿。

    长相还算看得过去。

    怎么……看着这么眼熟?

    嘿!邵宴群猛的一拍大腿,乐了。

    这不是活脱脱儿一个王丽芳再世么?

    “花国大总统!”

    “诶,表哥!真像!哪儿找的?”

    有了邵宴群这句话,盛凤晟下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他平日里忙生意上的事,不关心选花魁这种花边新闻。

    三年前他新开的百货公司开幕剪彩时请过王丽芳,也早记不清长相了。

    如今王丽芳早已香消玉殒,他手里只有张黑白照片儿,撒出去的人天南海北的寻了两个月,找来的都不很像,还就是今天见着的这个陈斐宝!和小相片里的王丽芳一模一样。

    盛凤晟只有照片,没见过真人,是以心里头有些拿不准,必得找个与王丽芳相熟的看看才保准。

    邵宴群向来于经商是一窍不通的,他是花丛里的浪子,唯一爱好就是变着法子猎艳,王丽芳作为第一届花国大总统,艳名远播,那段日子,只要是她到的地方,必有邵宴群。

    他都说像,那就是像了。

    说起来……还真得好好儿谢谢庭远洋那两张话剧票!

    “没想到啊,表哥,你也是王丽芳的戏迷?人都死三年了你还没忘呢?”

    凹凸有致的身形裹着精致的裸色套裙、光洁的小腿漏在空气中,在门口昏黄的铜灯照射下散发着冷白色的光,一缕微卷的发丝垂坠在她光洁饱满的额前,优雅迷人。

    盛毓晟有些意外,原来之前门口遇见的那位白鹤小姐就是大世界的“二姨太”。

    盛毓晟仰头微咪起眼,意味深长的冲着沈惊华一笑,这笑里再看不出半点下午在后台时的友善和亲和力,却带着些暧昧的意味。

    事情开始变得有趣,他从不相信世间的种种巧合,阴差阳错的背后,大多藏着刻意为之。

    “刚那位——?”

    “邵小爷不晓得?二姨太啊。前段时间晚报登过她的文章、还有照片。没看过?”

    这个“沪上第一姨娘”可比照片来的好看上一万倍。

    看来照片以后是不能再看了,还得面对面的见真人,不然太耽误事儿。

    “听说刚火没几天,这次是来参加你家老爷子投的电影主演选角的,邵小爷您这回帮沈姨娘一把,准保能成事儿。”

    “去去去,一边儿去,小赤佬,还编排起来了。”

    邵宴群开玩笑似的把那几个人哄进屋

    今晚的饭局、本来没沈惊华的份儿,就这么巧,这部电影的副导演与刘美因有多年的老“交情”。在选角儿这事儿上副导演很能说得上些话。

    ——盛公馆

    极宽的马路两旁栽着高大的雪松树,气派的进口老爷车行驶在路上。

    盛家公馆坐落在静匿无人的静安寺街,位置偏了些,这条路平时就没几个人走动,到了夜晚常唯风声鹤唳。

    阿金有些害怕这条路,听说之前这里出过命案。此时车后排坐着的男人突然笑出了声。

    阿金胆子小,给他吓了一跳。

    “先生?”

    盛凤晟含着笑低头咳了两声,冲司机摆摆手。

    “没事儿,阿金,我只是想到了高兴的事。”

    “可好些年没见先生这么高兴了。”

    是么?盛凤晟有些茫然,这些年似乎的确没什么值得开心的事儿。

    法式栏杆大门缓缓开启,大门口配有六位全天候轮班站岗的保镖。

    除此之外,西侧楼后园还配有二十人的武装防卫队。

    车辆穿过楼前宽阔的草坪空地,绕开中央喷泉,在松柏掩映下将车开上一个缓缓的斜坡后便可抵达公馆主楼门前。

    盛公馆在法租界,原本是一个荒废了的英式天主教堂,当年是他父亲盛四爷亲自找人选址改建的。

    鎏金大门、南非橡木地板、英式地毯、宾西法尼亚床帘、黄铜坐钟,靡费颇丰、落成时,所费人力财力若总个数儿出来,足可震惊半个上海滩。

    盛凤晟下车径直进入公馆,还没上二楼就闻到满屋子的烟味儿,他这几个姐姐妹妹,就像从是烟堆儿里出来的。

    女佣阿兰一身棉质白色长裙,手中端着银长盘上盛放着装有各色果切的白骨瓷盘、外加阔肚玻璃壶里头装着红透透的英式红茶,她小心翼翼的由楼梯踩上二层,推开珐琅彩玻璃双开木门,一股烟味儿夹杂着法国香水味儿扑面而来,烟雾缭绕下房中摆放着南非绿植花草,像是热带雨林。阿兰觉着、里头坐着的几位小姐姑奶奶像是腾云驾雾了一般。

    “你再给我讲讲,到底怎么回事儿?啊?”

    女人随手摘下一颗水晶葡萄塞进嘴里,青透的汁水从嘴角迸发出来,喷射在了对面女人价值不菲的蕾丝边儿法兰绒衣领儿上。

    “哈哈哈哎呦、哈哈哈”

    两人对视一眼,而后没心没肺的肆意颤笑起来,连带着耳旁的镶金红宝石耳坠摇晃的像是荡秋千一般,将耳垂扯的通红。

    阿兰看着有些害怕,她不禁微微张开嘴,成0形。红扑扑粗糙糙的鹅蛋脸上满是担忧的神色,她感到下一秒钟那沉垫垫的宝石坠子就会将面前女人脆弱纤薄的耳垂给扯成两截儿。

    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女人渐渐停下笑,耳坠子也不再那么剧烈运动了,只是还有些轻颤。阿兰暗自放心的长舒了口气。

    女人笑完脸通红的,清清嗓子继续道

    “有什么好讲的,吹了就是吹了!

    六姑奶奶身后站着的女佣眼神儿瞟到阿兰身上,她很不满这个新抬为馆内“细作”的小大姐,一脸呆楞楞、傻戳戳的样子,哪里像是能上的了台面的“细作”?更不必提宅中待客侍候时的那些弯绕规矩。

    二十年前她姆妈就是伺候老太爷正妻余氏的“细作”娘姨,这种大门户用人都是袭替的,知根知底,了解主人家各种习惯。日后就算出了错处也更好查探问责。

    吴妈光荣退休了,由她顶上了缺儿。阿姐工作没着落,当年吴妈好说歹说,阿姐也没能进盛宅作活儿。只因细作不比外院洒扫种树的粗作,是有严格定数的。

    这无根底的傻东西,本事外头浆洗洒扫的,不知烧对了哪根高香,来盛家没半年,却突然悄么声儿的成了“细作”。

    杵了下儿她递果盘的胳膊拉过来低声道,“兰姑娘,一会儿去趟六姑奶奶屋里、拿件新外搭过来。”

    阿兰不是贴身的女佣,可厢云有她自己的小心思,再者她还得伺候着水烟,阿兰这个蠢东西是肯定不会摆布这种高等洋玩意儿的。

    阿兰只犹豫了一下儿,立即点点头。

    “他没纠缠?”

    “纠缠也无用,我是铁了心死也不嫁给一个无趣又小家子的男人。”

    盛关仪坐在牌桌前,一只脚勾着法兰绒拖鞋左右地晃,一只手熟练的摸了一张牌放在面前。不必顾及,都是一家子姐妹,晚上这会儿的时光最是舒服惬意。

    “最可气的是下午还让盛瑞芸那个港特小姐给瞧着了,你不知道她看我窘迫的样子,笑的多么开心,活像只火烈鸟。”

    阿兰将新换上来的果碟子用黄铜小推车推到她面前,她无意间撇了一眼果碟子上黄橙橙的香蕉段儿,像极了艾伯特那个大鼻子,下午时他那可笑的模样再次出现在她眼前。

    “关!这是我在美国特意给你带的好东西!”

    他笨拙的大手掏出牛皮纸壳子里的东西,那是一双玻璃丝袜。

    盛关仪家里开着好几间大型百货公司,连体丝袜对于她来说哪里是什么稀罕物件?

    她没有表现出来,脸上仍旧戴着得体的笑意。

    此刻的盛关仪还不知道,艾伯特接下来的举动,不禁会让她放弃自己从小到大的涵养,且足以做到让她永世难忘。

    眼前的男人说的眉飞色舞、吐沫横飞。像是商场一个为了冲业绩而疯狂的推销员、

    “Thisisverygood!

    关!看看他们多么富有弹性!”

    艾伯特用两只粗壮的手臂不停大力拉扯的这双可怜的女士玻璃丝袜,他的眼睛因兴奋而变得通红,像是一个变态暴力狂。

    她一度怀疑艾伯特嗑药了。

    “一年!”

    艾伯特将食指定在自己的大鼻头儿上,有些讨好意味的微笑在盛关仪眼中变成了疯癫的狂笑。

    她闭上一只眼去看,在五光十色的万花筒中——

    艾伯特变形的脸狞笑着对自己叫嚣道

    “关!穿一年都不会破掉!质量真的!非常好!”

    他的大鼻子头儿凑近她的脸,他把丝袜紧紧缠在她的头上,脸上,恶魔般低语道

    “一辈子也不会坏掉!质量好!一辈子也不会坏掉……”

    盛关仪觉着,她自己的脑袋也要坏掉了。

    而实际情况是,艾伯特平静的说完几句介绍丝袜质量的话后,只是喝了一口面前的咖啡,而后轻轻的将丝袜整理好放进牛皮纸盒子里递到她面前,并送上一个善意的微笑。

    所以他不能理解为什么盛关仪小姐的脸色难看的诡异,更不能了解她为什么会尖叫一声后愤怒的将咖啡泼在他脸上,羞臊的离开。

    大姑奶奶盛羲慧听完盛关仪对艾伯特下午所作所为的描述显然给吓着了。

    她丰润的满是珠翠的手抚在胸前,喃喃道

    “之前姐儿几个都见过的,是个挺体面的孩子,家世也是二舅母头早就看定的,如今听五妹妹一说,竟真能有这么小家子气?别不是误会了?”

    “何止啊?五姐姐你这么一说,我看艾伯特跟那大街上跑的疯子也没什么区别了。”

    六姑奶奶盛世仪往牌桌前倾着身子,有些夸张的叫着。

    “你们可别听她瞎说,五妹妹留洋回来学的一肚子美式腔调,惯会用夸张法子编排人的。”

    随着房门外一阵沉稳的男声响起

    盛凤晟从外头推门儿进来,带着一股子冷冽的松香寒气。将室内的烟雾瞬间冲淡不少,只剩些丝丝缕缕的白烟儿。

    他熟练的张开双臂,门口侍候的女佣人即刻上前将他身上的黑大衣脱下。利落的挂在一旁入口处的黄木衣架上。

    “得,二哥回来了,你可不能瞎说话了。”

    盛关仪调皮的皱下儿鼻子,她比盛凤晟小不了两岁,可每次见了,她心里总有些怕他,他脸上常带着笑,平常无事时也爱与她们说闹两句,没什么架子。

    可近两年她越发看不透他、也许是因为之前那件事,她心里留了些阴霾,回国后的二哥变得和之前不一样了,也是、当时家里遭逢那样的变故,谁又能不变呢?

    盛凤鸣在屋内看了一圈儿道

    “凤鸣没在家?”

    “他一早就去看——”

    盛世仪与盛关仪的活泼明理不同,她是真没心没肺的厉害。

    一副全然不知人情世故的跳脱性子。

    这边话说到没一半,桌子底下的盛关仪就用脚尖儿用力戳了她小腿肚子一下儿,看着盛关仪严厉的眼神,盛世仪反应过来,便不再言语了。

    那位如今已经是家中不能提的忌讳了。

    “凤鸣这孩子一直在北平念国中,北平学生游行、工会闹罢工,学校停课才能回家住几天,也是不易,下午给我告了假,跑出去疯玩儿去了。”

    盛凤鸣去了哪里,只有盛世仪清楚。

    盛关慧是大姐,她的母亲是盛老四的原配闵夫人。闵夫人暴病而亡。续弦孟夫人生盛凤晟。盛关仪与盛世仪是一母同胞的姐妹,由妾室赵姨太所出。盛凤鸣是一家子里排行最小的男孩儿、生母未知。

    没有听错,的确未知,盛老四一辈子娶了太多女人,外头又有太多外室。

    这个男孩就是外头那些登不得台面的外室生的,他生母难产而亡。老妈子来盛家报信儿。盛老四还在床榻上抽着大烟,理都不理。

    直接打发管家封了五十两银子给那个死去的女人做丧葬费。

    还是老太夫人做主将盛凤鸣接进盛家的,毕竟是个男丁,家大业大的,总不能叫流落在外头。

    这才进了盛家。

    盛凤晟没有说什么,他抬头看了一眼房间内的大摆钟。

    已经晚上十点了。

    盛凤鸣平时老实的很,只在学业上用功。从不见去什么地方耍。

    今天这么晚了还不见回?

    盛关仪此刻也觉得事情有些不妙,这孩子别真出什么事,最近上海滩易主,街上游行示威不断,不太平的很。她有些后悔让他去了,没事的、还有张叔跟着呢,就算真出了事怎么也会打电话回来。

    屋中气氛有些尴尬的凝重。

    一阵尖锐的电话铃声在此刻不合时宜的响起

    一个女佣接起电话,短促的交流后,她一只手捂住电话道

    “是找盛先生的。”

    盛凤晟心中隐隐有些不太好的预感。

    恐惧、犹豫、纠结、痛苦——

    就像回到了十四年前。

    六岁时他与母亲搬出盛家花园独居在浦东一栋洋房中度过他简朴的少年时代。

    父亲在他的眼中,是模糊不清的,他的脸在烟雾缭绕的鸦片烟里扭曲变形,他瘦弱的身子像被捅破窗户纸、似乎风一吹就会呼啦作响。

    那时候,他最怕的就是接到他父亲的电话。

    “盛少爷又上街啊!盛老爷这是又要请你去和平饭店吃席面、还是四马路量衣做西服啊?”

    街上的人们总这么对他说,他们脸上带着了然于心的嘲弄。

    什么上海首富?老一辈挣来的泼天富贵终抵不过一个喜爱坐轿子的盛老四。

    他的父亲每次想方设法的叫他出来也并不为一叙父子之情。而是为了祖父每年打给他这位长房长子的巨额学金。

    往事如烟,不可追。

    盛凤晟犹豫片刻毅然接起电话,时过境迁,他早已不是当时的懵懂少年。

    “我是盛凤晟。”

    “先生,九少爷下药迷晕了病房门口看守的兄弟们,老爷子被他从医院带走了。”

    盛凤晟慢慢握紧拳头,他咬紧牙关、微闭着眼。

    他妈的。

    他让门口侯着的女佣把阿横从一楼侧厅叫上来,在他耳边低语吩咐了几句后。阿横面色凝重点了点头,跑出去了。

    一把接过女佣递来的大衣披在身上,一边对着屋中屋众人道

    “生意上有点事儿,我得再出去一趟,现在世道乱,一会儿你们玩儿完牌,我让阿甘阿力开车送大姐回去。”

    盛关慧看着这个二弟的脸色,明白是出大事了,她只点点头,什么也没说,阿弟从来都是个胸中有成算的。他不说,她就不问。

    下楼后,在门口等候的阿横上前跟在盛凤晟后面走着

    “先生,防卫队的人手都齐了,咱们要不要告诉红老板?他手下青帮弟兄多,找起人来更快些。”

    盛凤晟沉声道

    “这件事儿没那么简单,不能把红爷扯进来,让他受连累。”

    “先生!咱们人手不够啊——要是老爷子和小少爷出……”

    盛凤晟冷笑一声道

    “在医院关了这些年,如今好不容易能重见天日、除了赌场,他还能去哪儿?”

    淮海路季哈私家赌场

    “老爷子,您可看好了,这是您立的字据,盖了手印儿的。”

    盛老四满头白发,骨瘦如柴、一身蓝白相间的病号服,横坐在赌桌前是满面的红光,他挥着两条干瘪的胳膊怪叫道

    “大惊小怪!我盛四从来是不赖赌账!这几间小铺子算什么?看把你们给紧张的?

    到底是些没见过世面的泥腿子,登不得台面!

    想当初老子在大世界一晚上就输掉黄河路上百间房屋铺面,上海滩都炸了!头版头条!那时候,你们这些小赤佬还在你们老子娘肚子里打转呢!”

    卢小廉听着盛老四这番不着四六的混话,一时给气笑了,他一下从沙发上跳起来绕着圈儿,斜着脑袋抱着膀子。像观察奇行种一样看着对面儿的白发瘦老头儿。

    “嘿!这老东西说话真他妈气人!他还当是好事儿说呢!妈的这要是我爹,老子现在就剁了他!”

    卢小廉身边的一个副官谄媚道

    “消消气,卢少帅,他要不这样儿,您能那么容易就得了这南京西路半条街的铺子?”

    “老子也不稀罕劳什子铺面!姓邵的,他打的什么主意我清楚,想拿老子当枪使。也得老子乐意!

    我还就他妈看不上盛凤晟!仗着喝过几年洋墨水,妈的说起话来拿腔拿调儿的瞧不起人!呸!什么东西。

    只要他不痛快,小爷我——也就痛快了。”

    想起今晚盛凤晟在邵家花园里看向他的眼神,让他浑身难受。卢小廉自打到上海以来,所到之处,谁不是敬着捧着?还没人敢这么不买他的帐!

    “行了,继续!继续!别墨迹废话了。老子等不及要同尔等再战——一场!”

    盛老四的精神头儿像是打了吗啡,他不知什么时候手中多了一杆大烟枪,一条腿高高抬起、站在赌桌前的椅子上,另一条腿杵在地上。雄赳赳,气昂昂。

    他扬起脑袋,两个腮帮子在赌场内瓦光灯照射下显得锃光瓦亮。

    张着一口大黄牙

    咧着嘴哇呀呀直叫唤,撇去麻杆子一样的身形儿,只看动作倒挺像武松打虎里的戏剧桥段。

    蜷缩在一旁角落里的盛凤鸣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在他从小到大的记忆中,盛老四是可怜且和善的,他永远穿着一身蓝白条纹的病号服,身上一股消毒水的味道。

    每次他从病房窗口望向里面,盛老四总是斜靠在病床仰头望着铁网窗户外的天空叹息。

    在那悠长的叹息声里,他读到了这个白发老人的无奈与凄凉。

    为什么盛老四的变化突然这么大?他带他离开医院后就发现了这一点,盛老四的脸变得通红、身手变得矫捷、混浊的老眼似乎也变得活泛清澈些了,滴溜溜的转,人一下显年轻了十几岁。

    完全不见在医院病床上痛苦呻吟的模样。

    盛凤鸣现在严重明白了一点,医院就是封印盛老四的结界。冲破封印的盛老四会变为一个张牙舞爪的妖魔鬼怪。

    他后悔了,面前这个可笑滑稽的老头儿,没一丝一毫做父亲的样子。

    他骨瘦如柴的身子拿着大烟枪上蹿下跳,样子像极了假冒孙悟空的六耳猕猴。

    少年攥紧拳头,红着眼眶。除了恐惧他还感受到了来原于这个父亲给他此刻带来的深深地耻辱。

    卢小廉有些无奈,这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老赌棍。

    一旁的副官道

    “少帅不再来一把?”

    “来什么来!你没听姓邵的说么?盛凤晟是个六亲不认的货,他当年为了得到盛宣化留给盛老四的大部分遗产,竟让青帮的出面绑架他亲爹!吊着他老子打了几天几夜,剁了根手指!才让老头儿在财产转让声明上恩了手印儿。

    南京路的铺面能到手就得了,再继续加码,他到时狗急跳墙,什么事做不出来?直接把他爹扔给咱们不管了。到时候咱们上哪儿要钱去?”

    “还是少帅高瞻远瞩,我等望尘莫及。”

    盛毓晟虽是个商人,但毕竟沾着黑道上的,姐夫又是正当红的川陕大帅,两省总督。

    虽川陕离上海远些,但还是让卢光林颇为忌惮。所谓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毕竟等各路军阀齐聚上海前,他们就必须提前撒丫子滚回苏杭去。不好四处树敌。

    卢小廉想到这里有些憋气,这些天的阿谀奉承,好吃好喝好招待,搞的他飘飘忽忽的。

    做上海王的滋味多美啊?他是真不想走,可惜他老子不争气,冯系杂牌军,武器一般、战斗力也不成,一直都是各军阀派系中的下游。

    这次之所以涉险来上海,只为敛财。

    若是他爹能像东北的那位大人物一样厉害那该有多好?

    他也能真正当个少帅!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为了些钱财三更半夜陪着一个从精神病院跑出来的老疯子在这里唱大戏。

    “把这个老东西带下去,找人看好了。”

    卢小廉手指向着盛凤鸣的方向勾了勾。

    盛凤鸣犹豫半晌儿还是走了过去。

    他一声儿不吭的盯着卢小廉,眼神中满是警惕和敌意。

    “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可不是我硬拉着你老子赌的。

    你个小兔崽子,我犯不上跟你说那么多。

    想必你也清楚,你那个二哥恨不得我一枪崩了这老东西,你爹输给我的钱那是滔天的价。想当初他就差点儿让青帮的砍死这老东西,现在是断然不会为他大出血的。

    看你小子倒是个孝子,不为难你,想要你老子的命,就按我说的做,事成以后。

    我保证把老头子全须全尾的送回去。”

    盛凤鸣虽年纪尚小,却不是傻子,他此刻有些明白。

    卢小廉并不为了盛老四输给他的500万大洋,他真正想要的的是他盛家在南京西路的铺面。

    盛凤鸣一直在北平封闭学堂读书,由家里定期给他打生活费,吃穿不愁。对生意上的事一窍不通。他也搞不清楚盛家南京西路铺面的真正价值。

    但他清楚的是,他们国中学校教授级别的讲师每月工资68元。他他在北平一流的洋馆子里吃上一顿丰盛的大餐也不过一元八角钱。

    500万两是个什么概念,他还是大概明白的。

    小时候,六姐的母亲抱着他去病院看过几次盛老四,他见过盛凤晟看盛老四的眼神。阴狠、戾气。完全不像他平时和善风趣的样子。

    盛老四一看见盛凤晟就像看见了活阎王,一张老脸吓的哆哆嗦嗦,可怜唧唧的蜷缩在被子里。

    有一次他听到病院的护士给盛凤晟打电话,说盛老四强烈抗议,要求每餐加一顿猪肉,被盛凤晟一口回绝。

    疯狂嚎叫的声音整个病院都听的见。

    8角钱一斤的猪肉都不给,更不必提500万大洋了,二哥不会给的。

    他甚至觉得,二哥就是想让盛老四死。

    “我、就算我想,可那些房契地契都是锁在书房保险柜里的,书房平日除了二哥谁也不让进,你让我怎么偷?”

    “你还真是个傻书呆子,现在什么年月了?早没以前房屋地契那套了,现在都是那个什么——登记书。就算偷来那文书,你家铺面都登记备案了,能有什么用?”

    卢小廉身边的副官上前将一个半透明软乎乎的东西第到盛凤鸣手中道

    “你把这个硅胶套子套在手指上,找机会在带有盛凤晟大拇指指纹的地方摁下去。然后把指套放在这个小袋子里,剩下的事就不用你管了。”

    一切都是提前就备好的,就等他们上钩!盛凤鸣此刻更加确定,在这场有预谋的赌局中,卢小廉的目标就是南京西路铺面。

    “知道了我、我怎么把东西给你们?”

    卢小廉与刘副官闻言对视一笑

    “你把塑料袋子压到盛公馆后园东数第三个花池子底下,届时自然有人会去取。”

    “你必须要保证我爹的安全!不然、我绝对不会放过你们!”

    刘副官哈哈笑道

    “小兄弟,我们跟你爹无冤无仇,说起来还得谢他送财之恩呐!只要我们得到想要的东西,杀他这条老命对我们有何用?

    来人,送小少爷回去!”

    盛凤鸣坐在车后座,紧咬着自己煞白的嘴唇,他今年已经16岁了,可脸和身子却都是瘦小小的,像没长开似的。

    他一直知道自己有一个显赫的父亲,可他没资格见他,他是个登不得台面的儿子,在盛家,做老了的佣人们都知他的根底,他们都不把他当正经主子。

    在偌大的盛家,他和奶娘住在后楼西侧的一处偏房里。

    他们生活在这个气派华丽的宅子中,却像是暂时借住客房的外人,吃饭、睡觉、出行都得毕着主人家,尤其是姨太太和小姐们。

    他对于这些习以为常,只是他一直很想见他爹一面。

    直到他六岁那年……盛老四在外狂赌一天,尽兴而归。

    纯银车牌照上面的4444,是独属于盛老四豪华的座驾!

    奶娘在后面推了他一把,他的心中顿时充满了无限的勇气。

    “父亲——!”

    他奶奶的童声脆生生的荡在盛公馆门前诺大的空地中。

    在外面浇园子的几个“粗作”佣人和里屋的“细作”看到马上上来抓他,他一路的跑,一路躲闪着。还是被他们抓住了。

    万念俱灰之际,那道人影从车中走下来,他的穿戴体面,一身黑西装,雪白的衬衣领子上堆叠着大大的白色丝绸蝴蝶领结,还拄着一根文明棍儿。

    像是画本子里欧洲的皇室贵族,原来他的父亲是一个如此体面的先生。

    他心里暗暗想着,父亲跟那些佣人仆妇口中所说的“混账人”和“败家的东西”一点儿也不像。

    他的父亲冲着拉着他的佣人威严道

    “把这孩子放下。”

    那些人便讪讪的放开了他的小胳膊。

    他的父亲对他招了招手。

    脸上挂着发现新大陆的惊喜,他高声问道

    “诶?这谁家孩子?小东西长得蛮——好玩。”

    “这是……后院李妈家的。”

    “父亲!我是您的儿子,我妈是住在您宾阳路绿意洋房里的范笙笙。”

    盛老四先是疑惑、而后思索、接着像是想到什么高兴事一般狂笑着,笑的差点流出泪来。

    他抱着面前的男孩儿,左啃右啃,而后紧紧将他拥入怀中。

    “哎呦!好啊!好啊!是真好啊!这是老天爷都格外垂怜我盛老四!

    看来我这好命数还且到不了头呢!”

    “走,儿子,爸爸带你去逛百货商场!买大白兔奶糖!”

    父亲拉着他的小手,一起坐进了小轿车。

    小轿车真好,各处都银灿灿的。大商场真好,什么东西都那么精致。

    欧洲贵族范儿的父亲领着他徜徉在大商场里,他像是变成了小王子。

    在漂亮热情的女售货员无微不至的呵护与恭维下。

    他俨然成了一个小主人了。

    之后的日子里,父亲都会偶尔想起来待他出去玩耍,和平饭店吃西餐、东海咖啡馆吃西点。

    跟着父亲,总有新奇的好玩意儿。

    由于父亲的认可,他慢慢找到了作为盛家少爷应有的尊严。

    直到十岁那年,祖父死了。父亲莫名其妙被从法国留学回来的二哥关进了精神病医院。

    自那以后,他在这家里像是又一次成了隐形人,只有六姐姐会去找他说说话,还有邵表叔常会疯等在他下学后带他去吃西餐。

    十二岁时他就匆匆被二哥送到北平学校念书了。

    此后再没回过上海。

    他心里从来不相信那么体面慈爱的父亲会是精神病!从来不。

    就算方才父亲的嘴脸实在有些陌生骇人。

    可从小记忆里父亲的音容笑貌深深印在他心里。

    那些年,父亲对他的好,一刻也不曾忘记。

    父亲,放心吧,儿子一定不会让您有事的!

    盛凤鸣看着车窗外,眼神坚定,眼前街景变得越来越熟悉。

    “小少爷,只能送您到这儿了,我们少帅说了,可不能叫人发现是我们送您回来的。

    还请您下去走两步回去。”

    盛凤鸣一言不发下了车。

    一阵轰鸣声后,静安寺街恢复平静,他踩着松枝,踏上了悲壮的救父之路。

    他的对手无疑是强大的、二哥是绝不会管父亲生死的、他必须得按照卢小廉说的做。

    盛公馆——

    此刻已经是凌晨三点

    盛凤晟手臂拄在皮椅扶手上,一只骨节分明手扶着额、翘一条腿坐在书房宽大的书桌前。

    书房里一片黑暗,只有书桌上的黄铜罩灯现着微弱的光。

    刚才他手下的横子带人把上海几乎所有赌场都找了一个遍,他亲自带人去了盛老四最常去的大世界。

    都没找到人。

    剩下的,就只有私家赌场了。

    上海的私家赌场十分隐蔽,且多如牛毛,排查起来很费时间。

    盛老四在医院住了六年了,这六年之中上海滩日新月异,早已不复从前。他以前常去的几个大型赌场都相继倒闭,只有大世界仍开的红火。

    可他竟然不在那里,更让人觉得奇怪的是,他的手下人打探到,卢少帅最近一个月每日都在大世界豪赌到第二天天明,无一日有空。

    可唯有今日,不到十二点就匆匆开车离开了,就连今天晚上赢的钱都没来得及拿。

    盛凤鸣、医院、盛老四、卢小廉、这说什么也穿不成一条线,还差着关联呢。

    他突然想到今晚宴会上邵宴群的那句话

    “我家老爷子三天两头的把卢小廉往家里领、还让我带他去大世界豪赌!可真给他花进去不少钱哪!”

    邵东民!

    这就连上了。

    如果不出所料,这事情是那位表叔暗中操控的一出好戏。

    他的棉纱工厂近几年在上海做到了数一数二的地步。

    他早就有意让他的邵氏纱厂在法租界遍地开花。

    而南京西路的地块,无疑是最佳选择,然而这位表叔太明白南京西路半条街在盛凤晟心里的位置。

    所以干脆一次都没跟他提起过此事,原来是等着耍阴招子呢。

    不过,这件事目前还是有些不通之处。

    “盛先生,九少爷!九少爷回来了!”

    书房外守着的阿涛传话道。

    “要不要把九少爷请到书房问话?”

    “今天太晚了,让他回侧楼歇着吧,一切等明日再说。”

    “是。”

    “阿涛,你把张叔叫来,我要问他的话,还有、让人盯着邵东民,看看他最近都在跟什么人来往,不论见面次数多少、不要漏掉一处!”

    “是!”

    “先生,下午九少爷去德邦医院看老爷子,说想给他过个寿辰,谁知道,他、他趁我去上厕所的功夫开车带着老爷子跑啦!”

    “张叔,你是凤鸣在上海的专职司机,我问你、凤鸣最近跟邵家表叔见过面么?”

    “没有,先生。您早吩咐过,不让邵老爷与九少爷碰面往来。我都仔细的很,从九少爷回沪以后,就很少出公馆,顶多也就是每天在园子里转转,二人绝对没见过面。”

    盛凤晟低眉

    “行了,张叔,你出去吧。”

    “是,先生,您别怪九少爷,家里出那事儿时他还小,很多事他都不懂,他就是一门心思觉着盛老爷对他好。”

    盛凤晟微微笑道

    “张叔,我明白。”

    “哎,那我先下去了,您早些休息。”

    “好。”

    盛关仪此刻正在房里辗转反侧,盛凤鸣一晚上都没回来。

    她刚才还派近身女佣梵枝去侧楼问了,说是人方才刚回。

    盛二哥把防卫队的人马都散出去了,他离开时的眼神,她再熟悉不过

    她怀着忐忑的心情给德邦医院今夜的值班护士挂了电话,18号病人不在房间。心里顿时明白了七七八八。

    这个老九太糊涂了。

    她的丝绪飘回了六年前

    当时正值祖父盛怀英去世,盛老四作为唯一长子,分得大半家产、没了祖父压制,盛老四再没顾及,整日泡在赌场豪赌,不过几月间,股票、现银、房产铺面被输了七七八八,最后甚至到了转卖公司的地步,孟夫人被气的心脏病发、撒手人寰。曾经的沪上首富、盛家大厦将倾,在这种情况下,盛凤晟放弃法国未攻读完的学业回国、一下飞机便重金雇佣了混迹法租界的斧头帮去赌场将盛老四绑回了盛家祖宅、祠堂,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生生逼着他将继承的剩余所有财产都转赠在了自己名下。

    之后他单枪匹马、腰里藏只破手枪去了赌场,把里头正等着盛老四回家拿南京西路铺面地契的青帮大佬郑大为直接挟持了,二人在被清空的赌场里呆了一天一夜,郑大为的手下纠集起青帮十万余徒众持枪守在赌场外,将整个租界围的水泄不通。

    大家都觉得盛凤晟必死无疑,得罪了青帮大佬,盛家这就算是走到头儿了。

    可谁也没想到,第二天郑大为下令,命徒众退出租界,并宣布从此以后他与盛老四的赌账两清。

    郑大为毫发无损的出了赌场、盛凤晟在里头被打的半死不活、还是青帮的人给叫了救护担架给拉去医院的。

    谁也不知道那一夜,赌场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能在青帮大佬的虎口里夺食吃,事后还能全身而退的,盛家二少爷还是上海滩头一份儿。

    从此以后,盛凤晟的名号在上海滩响了起来。

    之后那段时间他整顿董事会、罢免中饱私囊的盛氏旁支成员。任用行业中有能力的新人、归国精英等,为盛氏集团注入新鲜血液。他在商界大杀四方,东南西北的飞、拜访很多祖父时期的旧交,将买卖做到了全国各地,成为上海商会中举足轻重的人物。

    他还联合北平的李氏商贸开通了一条专属两家南北通商的铁路线。

    从此盛家在北平政商界也有了一席之地。

    盛家这六年在他的运筹帷幄下再次恢复了同盛宣化时期的鼎盛之势。

    现在上海滩不论是谁见了盛凤晟都得恭恭敬敬地叫一声“盛先生”。

    而这些事,当时十岁的盛凤鸣一无所知,盛关仪出于女性的敏锐感觉着、也许他隐约知道些什么,也不愿承认吧。

    祖父在世时,四房的一大家子姨太散落在上海各处洋房,关起门来各过各的,平时倒也不怎么来往,直到祖父死后,树倒猢狲散,其他几房也纷纷搬离了盛家祖宅。

    他们四房的几个姐妹的生母姨娘像早商量好了似的在两年内先后走了,不是生病就是横祸,外头人都在传,盛家老四命硬克妻,剩下的姐妹们便搬进了盛凤晟得盛公馆内居住。

    随着这几个姨娘一去,只留她的生母刁姨娘,她最喜平静,祖父一去、刁氏就住进了佛堂清修。剩下姐妹间倒是越发亲的不行了。

    盛凤鸣这孩子胆子很小,平时不爱说话,盛关仪虽平时活泼爱胡闹,但说到底是个良善性子。每次见了他心里都有会些不落忍。

    平时常去关照,一来二去,盛凤鸣也跟她近一些。

    前两天盛凤鸣就提出来,四年未见,要去医院看看盛老四,给他过个生日。

    当时她没同意,外头不太平这是其一,二是盛凤晟近年来不愿让盛凤鸣去医院看老爷子。

    别说是盛凤鸣,从盛老四进了精神病院,盛家除了盛凤晟,还有小时候的盛凤鸣,任谁也没再去医院看过他了。

    祖父的死在盛家人的头上埋上了一片阴影,谁也都不敢去揭破真相。

    盛关仪不太明白二哥的心思,但二哥这些年的所做所为全是为了家里,她信他,所以二哥说的话她一直深信照办。

    可这次盛凤鸣一改往日的胆小性子,直接去找大姐姐盛慧仪禀告了,还撒了个谎。

    她想着去就去吧,之前又不是没去过,能出什么事呢?

    可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盛凤鸣竟带走了老爷子,医院病房门口有专人看守,把人带走并不容易,这孩子是早做好了周密计划的。

    可是为什么呢?难道只是少年人的心血来潮?

    绝不会!这里面肯定有事儿,盛关仪似乎明白盛凤晟近些年不愿让盛凤鸣常去看老爷子的原因了。

    也许是盛老四常对年幼时常去病院看望他的盛凤鸣说些什么,也许盛凤鸣身边还有别的什么有心人给他灌输了些危险的想法。

    总之,盛凤鸣年少又不很早慧,实在太危险,轻易就会被人摆布成刀。而自己还替他隐瞒盛凤晟、这事做的太欠妥了。

    如果此事有背后之人,还能是谁呢?盛凤鸣内向胆小,在上海认识的人不多,除了盛家姐妹,也就没别人了,除了……

    盛关仪半夜起来打亮了灯,招呼门口的梵枝进来道

    “去把盛凤鸣身边的奶妈子叫过来,我要问话。”

    “是。”

    “徐阿妈,您知道南京路的铺子值多少钱么?”

    “我的祖宗爷,您打听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就是想问问,值……500万大洋么?”

    “我的天爷呀!小九儿,你可别吓唬你阿妈我,你是不是最近缺钱花了?我可告诉你!上海是个销金窟!你可别被谁拐带着去不学好儿!”

    “哎呀,不是,您看您想到哪儿去了。同学跟我打赌说咱们俩南京西路的铺面值500大洋,我就问问嘛。”

    徐奶妈有些将信将疑道

    “那就好。”

    “小九儿,你别想那么多了,盛先生每个月给你在北平的生活费足有80块,你平时吃住都在学校里、任再怎么胡乱花销也且够了。

    还有,你现在读的国中奶妈早找人打听过,那是北平数一数二的名校!出过好些个大官名人嘞!

    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好好儿上学。

    别看盛先生啊平时不多说什么,其实他在心里都替你想的周到,自从大姑奶奶嫁了人,姨太太们又相继去了,偌大一个盛家里里外外都是先生在操持。

    我眼瞧着这些年盛家过的一天比一天红火,盛先生是大人物,你以后得跟着他好好儿学,给你娘和你徐阿妈争光!”

    “行了,阿妈,我有些困了,想先睡了。”

    “哎,阿妈给你关上门。”

    徐阿妈退出房门后左思右想,今日小九儿回来的极其晚,又对她说了一通怪话,她心里七上八下,总觉着要出事,这孩子到底是怎么了。

    盛凤鸣坐在床上,黑暗中他的眼帘垂下来,缓缓眨动着。

    去北平读书前在邵公馆住的那两年,随着几位姨太相继去世,家里也少了很多老旧的规矩。

    他不用再避人,能光明正大的跟所有人到一个屋里头吃饭了。

    可除了五姐姐外,大家还是对他不冷不淡的。

    至于盛凤晟?他又想起邵表叔对他说的话“你父亲太冤了,老爷子给他留的的大笔遗产、竟成了他的催命符。盛凤晟强占了我表弟的钱财倒也罢了,还将你父亲像疯子一样锁起来。年级一大把了,原先锦衣玉食的大少爷、如今就连过个生日,吃顿好些的饭食都是奢侈。真不敢让人想,这过的叫什么日子?你二哥可真够狠的!”

    这种人哪里会有什么良善可言?

    他施舍给自己那些读书、生活的银钱本应就是父亲的!是他使了恶毒法子强占了去!还连带着剥夺了他拥有父亲的权利!让他自己从小王子再次活成了小透明。

    而他却用祖父留给父亲的财产将自己粉饰成力挽狂澜救盛家于水火的大英雄?他总是光芒耀眼、如同天之骄子一般,越发衬托着自己低入尘埃。

    “徐阿妈,接下来我问你什么,你便答什么,事关紧要,务必实话实说。”

    “诶、您问吧,五姑奶奶。”

    “盛凤鸣最近有没有跟什么人往来过?”

    “没有,少爷最近都在温书,累了就去园子里转转。”

    “我想着去北平之前,邵家表叔与他多有来往,如今小九儿回来了,他也没再找过小九儿?”

    “没有,少爷去北平前他倒是常带出去吃喝,自从少爷去了北平以后,就再没找过了。”

    盛关仪敛眉,这个表叔是个人精儿,谨慎的很,他定是从盛凤晟送盛凤鸣去北平读书这个决定中察觉到了什么。

    明白他是有意让盛凤鸣远离上海的是非窝,免得被有心人梭摆利用。

    既然他有心嗦摆、自然也不肯再明目张胆的与盛凤鸣来往,给人抓住把柄了。

    “电话、最近九少爷有没有接过什么人的电话?”

    “呃、有是有,两个北平的同学,说是让九少爷帮着在上海买些畅销小说带回去。”

    “还有别人么?”

    “没了。”

    “徐阿妈,小九儿年纪小,心智不成熟,难免会被有心人挑唆,做糊涂事。你若想救小九儿。就得事无巨细想清楚了,不然真出了大事,我们谁也都没法帮他了。”

    徐阿妈“哎、哎”的应了两声,她怎么能不知道这些?五姑奶奶是个极明白有见识的。她大半夜的还披着头散着发,就立刻叫自己来问话定出了大事。

    “还有!还有一个电话,不过不是屋里头打过来的,是看后园子的小奉儿,说是后园门房儿有电话找九少爷。

    我还觉着奇怪呢,这打电话怎么还打到门房儿去了,后来想了想,别不是接线接错了,也没往深里想。”

    盛关仪沉思片刻缓声道

    “陈阿妈,你是小九的奶娘,从小带着他,算是半个娘了,跟小九比我们这些亲姐妹的还要亲些,有些心里话他不愿同我们说、但许会同你说两句。

    我们盛家眼看着如今是风光以及,可背地里不知多少人记恨着,远的时候不说、就说祖父死后、我父亲荒唐无度的那些日子。其他几房还有别枝儿的表亲、谁不想趁乱分食了这盛家!

    大家大族从外头杀向来是杀不尽的,最怕就是内里乱,与外头的搭着做祸,小九还小,外头听了一句半句的混话不打紧,就怕他脑子一热真的去做了什么蠢事,届时悔之晚矣。”

    陈阿妈低着头一字一句的将盛关仪的话听在心里,她不是个蠢人、六姑奶奶先是提了邵家表叔,又说了之后这番话。

    这话头里的意思是再清楚不过了,其实邵家表叔与小九走的近她知道不是什么好事,可小九喜欢他这个表叔,

    每次她接小九儿放学时,只要看见邵家表叔的车在学堂外头等着,盛凤鸣一准儿打老远就扬着小脸儿小跑儿着奔过去,眼中满是开心。

    徐阿妈看在眼里,心里清楚,小九儿从小到大一直缺少父爱,常一年到头也见不到盛老四几次,那两年好不容易感受了些来自父亲的关爱,盛老四就进了病院。

    盛凤晟又严格规定不许盛凤鸣常去医院探望盛老四。

    他那时俨然是把与盛老四年龄相仿的邵家表叔当成自己的父亲了。

    所以即便徐阿妈知道这位邵家表叔不是什么好东西,总归也没忍心拦着。

    没想到今日,一直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她就觉着今天小九儿回来后人不对,说的话也不对,是心里藏着事情呢。

    徐阿妈虽然只是个佣人,却是个拎得清大是大非的,如今老迈了,可一点儿也不糊涂,如今听六姑奶奶的话茬儿,这种事关家族兴亡的事情,她哪里敢藏着掖着。

    当即将盛九今夜回来后跟她说的话前前后后、一字不落的都给盛六禀了一遍。

    第二天一早——

    又是一个雾蒙蒙、阴乌乌的清晨,上海一连几日都是阴沉的天,一点不见初春样子。

    盛公馆正门前的草坪空地上、几个“粗作”男佣正举着长杆的墩布半蹲在大理石花坛和椭圆形的喷泉池边儿上擦拭清洗着台面,在他们粗壮有力的臂膀左右挥动下,大理石面儿瑰丽繁复的花纹变得清清透透、立时显出一片华贵的光洁。

    翠绿的草坪上、几个老园丁和花匠举着大大的修剪刀和洋家伙事儿也开始了一天的劳作,他们是盛凤晟专门找人在法租界聘请的南非劳工,听说来中国前都是为非洲皇室打理花园的。

    这些黑皮阿三的劳务费贵的惊人,侍弄花木的手艺确很不错,盛公馆前后种的狐狸尾巴椰子造型优美、树冠似伞,却很娇气难成活,一个冬天就能冻死三五棵。

    可在这些阿三们的打理下,如今都一棵棵长的茂盛极了,今年还没到春天,树上就已经抽了一层新芽条儿。

    盛公馆前宽阔的草坪正中央修了一条长阔笔直的行车路,路旁整齐种着两排龙柏及翠柏。

    几个老佣人拖着长长水枪管子穿梭其间,他们的任务是浇灌草坪,水枪中呲出长长的柱状水线划过半空,如果是晴天,你定会看到这样一副景象。弧度优美的水线在阳光折射下发出五彩斑斓的光晕,想一条条小彩虹,映照着面前一片神圣庄严的奶白色建筑。

    那是公馆的主体、由一栋宽矮些的主楼和立在两侧高些的圆柱体塔楼组成。

    盛老四之前留洋美国,受欧洲文化影响,在建造盛公馆时,请了当时租界最金牌的美国古堡设计师设计建造,整个公馆内外部不论形制还是选材用料都是按欧洲皇室成员菲尔德三世伯爵的古堡一比一还原的,那段日子、海陆空三条线路源源不断从欧洲市场往上海运送昂贵的进口木材和理石以供建造所需。

    尖尖的法式屋顶,半圆形突出去的花园阳台、逐层挑出的门框作为装饰,每个房间都配有正面的大落地窗和两侧窄长的法式小窗、最上层的窗则是拱形的,楼体中大量使用立柱和各形态的拱顶、使建筑营造出一种敦实厚重、均衡踏实、力度饱和的美感。

    楼体建筑与公馆外广阔的空间形成了强烈对比,公馆内部光线暗淡、进深极深、营造出一种庄严神秘之感。

    阿兰提着大肚浇花壶从后园的水房一路通过宽阔且修剪的十分齐整的绿地草坪,往主楼走着,她一路上半睁着眼,手中的水壶摇摇摆摆,好几次都将水撒了在草坪上。

    昨天晚上一宿都没睡着,实在是困极了。阿兰住在后园佣人专用的小楼里,东边儿就挨着防卫队员居住的角楼。

    他们一整个晚上进进出出折腾了好几回,也不知是为着什么事,阿兰是从不打听这些的,在这栋美丽豪丽的大城堡里发生的所有事只要她无关的她一概不问,费脑仁儿。

    同一时间,公馆外的铁栏杆门被缓缓开启,荣管家听见熟悉的鸣笛声早早儿的赶来守在了大门口,他一身儿长袍马褂,厚厚的棉坎肩儿。俯下身儿伸头儿朝着缓缓摇下的车窗、笑着向里面儿人招呼道

    “红爷来啦!快进、快进,我们先生不知道您来,还在里头用早点呢,我给您禀一声儿去。”

    “哎呦、荣叔,侬老大把年纪就不要来回忙跑了,这盛公馆我比您还熟呢,等下我自去书房等阿晟。”

    “也好,您先进吧。”

    随后荣叔热情的大幅度抬起手臂招呼着车辆进入,这是一辆黑色加长型林肯轿车,车头宽大气派,车身线型儿摩登。

    长车体穿过草坪前长长的绿茵道,缓缓上斜坡最后停在了公馆正楼拱门前。

    从车上下来的男人身材颇为魁梧、一身墨黑厚缎长袍,外披一件英伦风格黑风衣。头上带一顶黑边儿的灰檐儿礼帽。

    “侬个小鬼女脑子瓦特啦!大清早册那闹神游?一桶水你哩哩啦啦撒出去大半,外头撒些也就算了,地板上也你敢撒的啊!这是美国产的衫木板子!最怕渗水!再说你脚底下这条主楼梯、姑奶奶们、就连先生也是常走的,脚底下打滑、伤到哪个你个贱框骨头你死不死呦你!”

    一身纯白棉布长裙子,两根麻花辫子,圆乎乎红粗粗的鹅蛋脸配上有些倔强又呆愣的眼神。

    她确实有些恼,这水绝对不是她撒出来的,她敢肯定!

    屋里的地板都金贵,她从一进门就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她一直都不错眼珠儿的盯着手里的水壶桶呢,壶里水面儿平的像镜子,怎么可能会撒出眼前这么大一汪水。

    自从她半个月前被调进馆中做“细作”以后,厢娜她们总是看她不顺眼,她晾晒在后园儿的被子也总被扯到地上,还被人踩上了鞋印子!她偷了先生放在客厅的放大镜脸贴着被子面儿很仔细的检查过了,这么大号儿的宽脚底板子,除了厢娜没别人!

    她就是再傻也想反抗,毕竟她好好儿做她的活儿,也没找惹过任何人,都是一样的“细作”女佣,凭什么受她这种窝囊气!日子竟还不如之前做“粗作”时痛快。

    但她是个外乡宁,一听到厢娜嘴皮子一秃噜就跑出这么多骂人的上海话,她根本听不很明白、也无力招架。

    只能一味憋气,支支吾吾半天,她喘着粗气,肚子鼓得跟牛蛙一样大。

    “嘿嘿嘿!说你两句还气喘上了?那么金贵哦!看你那个样子,就你那红白白的倔驴样貌!哪里登的进门厅?哪里敢往先生、姑奶奶们面前站!”

    “俺是不如你站的稳,脚片子向俺老家驴拉的磨盘那样大!”

    厢娜被这个平时闷头驴一样的丫头一句话气的怒火中烧,好啊!平日里装的傻大姐一样,一口子村话还惯往人心口子里戳!

    她的大脚是她心里最大的疙瘩,之前她都是穿极长的绸裤子遮掩着,生怕被人瞧见,只是没甚效果,还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嫌疑,竟惹人往她脚上看,索性她就换穿大长裙子了,只漏个脚尖儿。

    偏偏她今天的长裙都洗了,穿的是普通绸裤子,一双大脚明晃晃张扬跋扈的漏在外头,像是在肯定对方恰当的比喻,阿兰的话让她失去了平日的理智,好啊!册那小贱人!还收拾不了你了!

    她扬手就要往阿兰脸上招呼,阿兰没有躲,她伸手狠狠掐住了厢娜的手腕子,厢娜也吓了一跳,别说,就阿兰这大骨头架子、又是常年干“粗作”活计,若真打起来,自己绝对要吃亏。

    面前的阿兰眨着大眼想了半天、半晌儿憋出来一句

    “你、你以后别再踩我的棉被了!我知道是你!”

    厢娜立时一白眼儿,这傻东西,还以为是装傻原来是真傻!

    阿兰低头一声不吭将楼梯上的水擦干净,厢娜居高临下的看着她,装什么样儿,还不是得乖乖听自己的话。

    随后阿兰将抹布大力拍在地板上,猛的一下儿起身,吓了厢娜一跳,她低头看着厢娜道

    “以后你再敢冤枉我,我真揍你了,我不像你,是个只会做轻巧活儿的“细人”、我是个乡下人、从小吃的苦多了,就连码头扛大包也是做过的,离了这里我哪里不能吃口舒心饭?

    但我走之前,肯定要结结实实打你一顿,让你记一辈子!听清楚没有?”

    “听——见了。”

    厢娜不敢再说什么,反正她已经想好了对付这个乡巴佬的计划,等着瞧吧,到时候准保让你这头乡间野驴知道我的厉害!

    刚进门口的男人将刚才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这个外乡姑娘,眼神淳朴、透着真诚,小小年纪、嘴上不饶人呢。看刚她吓唬厢娜的那几句,还真有些上海滩江湖大姐头的气魄。

    男人伸手摸出风衣口袋里的洋烟卷儿,一旁跟着的年轻人立刻伏下身子双手递上洋火儿。

    他眯着眼、眼神久久停留在不远处层层叠叠的杉木楼梯廊子上、楼梯中央的珐琅玻璃窗子折射着幽暗的彩光,光怪陆离,烟圈儿丝丝缕缕的顺着彩光的方向飘去。

    “红爷,您怎么还这儿站着呢?走走,书房里去,我备好了您最喜欢的毛尖儿,今年刚下来的、味儿正的很。”

    “好呀,荣叔。”

    二楼餐厅光线十分充足,南面两整扇的半圆弧顶玻璃大窗子把阴灰的天光收进厅里。

    中横着长方形的餐桌,正中摆着没有点燃的铜制烛台,餐抽铁珠下压着整齐的方形纸巾,银制刀叉在餐盘中轻声剌动着,在阴天的光线下仍反射着亮眼的光束

    女佣将光洁的瓷盘碟子摆在桌上,近侍候在一旁等待随时替换掉主人家用餐过程中剩下的餐盘,以便随时保持桌面的整洁美观度。

    盛家老辈多留过洋,受欧美习惯影响,采用分餐制,早餐除了例汤按照各人口味提前调配好的,其他菜品、沙拉、水果等都盛放在大大的银制深方盘里,上头盖了玻璃盖子。横着一排摆在大窗边儿铺着雪白棉制餐布的长桌儿上,供人随用随取。

    今天盛家餐桌上的气氛有些不同寻常的静。

    盛世仪睡的很沉,压根儿就不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看见盛凤鸣既然已经回来了,也没多想,今早的桂花芙蓉糕做的很不错,微甜不腻,盛世仪喜吃甜食,一连夹了好几块儿在盘子里。

    盛关仪却没她那么好的胃口,她漫不经心的用银色小刀切割着面前一整根德式香肠,想到奶妈昨夜转述盛凤鸣对她说的那些话。

    南京西路的铺面……

    值不值五百万两大洋……盛凤鸣不知道,盛关仪心中当然有正确答案,值、值五百万万两大洋,准确的说,只要铺面存在,每年店铺的盈利就会翻着翻儿的长起来。

    根本无价可估。

    正是因为如此,邵家表叔才会如此煞费苦心,用几年的时间去接近一个孩子,以求赢得他对自己的信任,伺机而动、实施计划。

    一直以来是她们太不在意这个小男娃的心思了,包括盛凤晟,他觉得将他远远送走就可以解决问题,事实上这种方式治标不治本、倒让盛凤鸣与他更加离心,心病还须心药医,自从盛老四入病院这些年、盛凤鸣的心里就慢慢坐下了病,又有邵东民这个缺德大夫不遗余力的在他耳边下药加“话疗”使他的病情越加严重,如今他眼里盛凤晟俨然就是压迫盛老四的逆子、六亲不认的魔头。

    其实盛凤晟还是很顾及这个孩子的感受的,当年盛宣化是怎么死的、盛老四又是为什么被送进病院的、他都没跟盛凤鸣透过一字半句。

    如果说了,盛九也不会对他有这么大的误会,可是他没有、也许是他觉得盛九还小没必要说那么多。

    也许是他不想盛九心中盛老四的光辉父亲形象破灭吧,他已经有了这样一个混账父亲,如果盛老四在盛九面前扮演的角色是个好父亲,那么他愿意帮他原一次谎,为了这个孩子心中的美好、也为了儿时从未感受过父爱的自己。

    万念俱灰的感觉不好受。

    等这件事解决了,她想找个机会跟盛凤晟好好商量这件事,孩子长大了,有些事不能再隐瞒下去,该知道的一定要让他知道,否则以后被人当枪使的日子怕是没完了,他的心中存有怨念,怎能不为人所驱使?

    害人也害己。

    现在最重要的另有一点,既然邵东民想要盛家南京西路的铺面,可这铺子是在租界的交易所过户,也在租界政府里备案了的,他怎么确信一个盛凤鸣就能替他向盛凤晟求得这趟街的房产呢?

    邵东民总不会失心疯到认为盛凤鸣可以用三寸不烂之舌说动盛凤晟,舍了家业不要了,将视做身家性命的半条街让出去吧。

    痴人说梦。

    到底想他回来做什么?

    不论怎样,这几天必须得看住了家里的盛凤鸣,守住了家里的,外头再怎样闹也不会出大问题。

    正想着、一旁的盛世仪突然噗嗤一声笑道

    “五姐,您这盘子香肠儿已经被你切的面目全非了,就连法租界的外科大夫做手术也没你这么吓人的。”

    盛关仪的话逗着一桌子人连带着几个近身女佣都笑了

    盛关仪回过神儿来看着面前的杰作也跟着轻笑出声儿来。

    盛凤鸣没有笑,确切的说,他现在处于极度紧张的状态。

    苍白的脸因为一夜没休息好变成了更加病态的白色,拿着刀叉的手微微颤抖着,冰冷的刀叉器具让他此刻感受到刺痛的凉意,他已经快受不了了。

    尤其是见到餐桌前盛凤晟的脸,此刻他正微笑着切割面前那块酱红色的法式牛排,他颈上分明的喉结随着吞咽动作一上一下、雪白的巾帕围在立领儿衬衣上,不时抬起头扬着酒窝与旁人说话的样子像极了一位优雅的法国绅士。

    他身下坐着椅背极长的欧式皇冠造型木椅,奢华典雅、像是在对他进行着无声的加冕仪式,盛凤鸣想到自己北平的同学都叫盛凤晟做“海上来的王”,他这个二哥还真是耀眼,就连在遥远的北平都能拥有这么响的名号。

    自己犯了这么大的事,盛凤晟却从昨晚到现在对这事儿都一字为提,这不仅没让他放松下来,反而变得更加的恐慌了。

    他能感受到盛凤晟周身散发着的危险气息,这个二哥,没人能知道他心里到底在琢磨什么,他的脸上永远挂着那么无懈可击的亲和力十足的笑容。

    盛凤鸣突然想到了三国演义里讲的“笑面虎”。

    别想骗过他!盛凤鸣心里狠狠的想着,他那张脸骗过了盛家人、骗过了他远在北平的同学和师长、甚至骗过了他身边最亲近的徐阿妈。他觉得孤立无援,继而更加孤注一掷。

    盛凤鸣害怕盛凤晟会通过无所不能的眼睛窥破他的想法,他害怕下一秒他就会面色狰狞的掐着自己脖子质问自己“为什么要放跑盛老四!”

    所以他只能尽量不去看他的眼。

    他的目光向下落在了盛凤晟骨节分明的手中正握着的刀叉上,这上面会不会有完整的指纹呢?

    他一会儿要迟些走,如果有机会,最好能在餐厅完成采集指纹这件事,因为盛凤晟在家时几乎只在卧室和书房两处呆着,这两个地方旁人都禁止入内,除非是盛凤晟在场的情况下,否则根本没可能进去。

    那也就意味着他将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完成这件事。

    正胡乱想着,荣叔从餐厅门口走进来,轻声在盛凤晟耳边说了什么,盛凤晟微微颔首,随即他从面前的钢珠下抽出一张餐纸,擦了擦嘴唇,之后将纸巾扔进厨余盒里

    荣叔替他拉开身后的欧式长背椅,他站起身后双手插在西裤口袋里,竟微笑着径直朝自己走过来,伏下身,抽出一只手拍了拍盛凤鸣的小肩膀道

    “小九昨天回来晚了,得多吃点儿东西,一会儿吃完了就回屋去睡吧。”

    随后他转身披上手中拎着的西服外套大步离去,并向伺候盛凤鸣的近侍平儿扔下一句话

    “记住了,一会儿九少爷吃完早饭就送他回屋去,最近上海太乱,家里所有人最近几天就都不要出去了。”

    桌上还在用餐的几个姑奶奶们除了盛关仪以外,闻言都有些疑惑的抬起头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