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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除了盛关仪以外,闻言都有些疑惑的抬起头面面相觑。

    盛凤晟已经在第一时间封锁了老爷子逃走的事,严禁手下人泄露一丝消息,以免有人趁乱浑水摸鱼。就连家里除了盛关仪以外也没人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盛凤晟的这个决定是经过考量的,且不容置喙。

    他再不能给对手任何抓住他软肋的机会了,他的家里人,都是他的软肋,人为财死,事到如今,看来那位表叔并不打算好好儿的藏起狐狸尾巴了,既然将盛凤鸣搅和了进来,无论事情成与不成。就是打算撕破脸皮了。如不能让他得到想要的不知还会做出什么出格的。

    再说这边,

    平时盛凤晟会客见朋友、议事,都统一是在一楼招待客人专用的大会客厅接见。

    至于盛公馆书房重地,盛先生从不让任何人进入的,这是铁律、只有一人除外,那就是解红笙。

    解红笙先是在盛凤晟书房侧边欧式沙发椅上端坐着装模作样的翻了几页桌上散着的书,左右等着还不见来人,干脆打横双手抱头躺在了中间松软惬意的长沙发上,他股扭了几下儿,选了个最舒服的姿势合上了眼。

    一个“细作”女佣从三楼茶水间端下来一盘子茶水和果点、待走到书房门口就停下了,她低着眉眼、头也不敢抬,将盘子小心递给守在书房外头的其中一个保镖横子后,就立即转身离开了。

    再由横子推门进入书房,将茶水果碟放到解红笙面前的椭圆茶桌上。

    解红笙看着面前五大三粗的男人侍弄茶水这一套,倒是搞的有模有样,见状不免打趣道

    “横子!别家的保镖都自干好打手,功夫好就算上乘了。偏你家先生身边的,这又要能冲锋陷阵、又得能端水送茶做些丫头片子的细活计。这是要把你们培养成全能人才!啊?”

    横子被解红笙说的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一张古铜色棱棱角的面上浮上一层红来。

    横子是盛老爷子给盛凤晟买来专门做贴身保镖的,从国中时期就跟在他身旁保护、后来盛凤晟去法国留学时他也跟在身边,怎么也有十多年了。

    他性子直、脾气也急,当初老爷子看中的是他眼里这股子狠实劲儿,眼神像是只小藏獒。平时要有人说他这种话,他准要跟人家急眼,可红爷是先生过命的至交,这些年帮过先生很多,他知道红爷说这话是在跟他开玩笑,最重要的是,横子佩服解红笙这个人,上海滩厉害人物那么多,不过是些追名逐利之徒、他都瞧不上,这个红爷不一样,他是真豪杰!身上有股子绿林中人的热血义气。

    阿横嘴笨也不会说什么,手上却一刻不停,他给解红笙倒上一杯茶水后、就吭哧哧的出屋去门口儿守着了。

    正碰上盛凤晟从外面儿进来,和阿横打了个照面儿,看见他红彤彤的脸就知道解红笙又说了什么逗弄他了。

    解红笙半睁着眼、看见盛凤晟进屋,仍十分自然的躺在沙发上装作假寐,二人之间太熟悉不过了,实在不必有那些虚礼。

    盛凤晟也不吭声儿,他背着手、踱步到解红笙身旁,微低下身子歪着头儿看了眼沙发上的解红笙,视线向下又看了看他腹上压着的一本翻到一半儿的书。

    书皮上用小楷写着四个大字

    啼、笑,因缘?

    盛凤晟咧嘴笑开了,他拿起厚厚的书合上后,一下儿砸在解红笙肩膀头儿上。

    “几天不见、改了心性了?看不出来你一个大老爷们儿还爱看这种痴男怨女式的爱恨情仇呢?”

    “偏见!不是你也是留洋回来受过西式教育的,许你去看那什么文化糟粕“金簪子”,怎么我就不能看些情啊爱啊的小说?”

    沙发上的解红笙蹭的一下跳起来煞有介事叫道

    “我看的这起码是正经书,那金簪子我可听下面人说过,演的都是些娼妓做姨太、偷钱又偷人,都什么乌烟瘴气的?

    老子就看不起这种女人!出身是娘胎里带的,不由人,可干的都是些什么腌臜事情,还演出来恶心人!

    我也就是这几天忙,没功夫儿,你等哪天老子闲下来,我指定派些人手砸他场子去!什么东西。”

    盛凤晟喝了口茶、楞了一下儿,反应过味儿来,哦、解红笙口中的金簪子就是“玉簪缘”。

    他紧接着一屁股坐在书桌前的高背沙发椅上,椅子的下面有几个小小的轮儿,他来回转着身子缓缓道

    “也不能这么说,这自古以来好的作品,内容上哪里有高低贵贱之分?就说这偷人也有偷成千古佳作的,水浒传里二十四回,讲那潘金莲勾搭西门庆、毒杀武大郎之事,就是一出好戏啊,那你能说这水浒传也腌臜粗俗吗?”

    解红笙眨么眨么眼,坐在沙发上琢磨半晌儿,末了咽了口吐沫,他确实不如盛凤晟会讲,也就能逗逗横子这种老实的。

    他猛的想起来什么,脸上抬起意味不明的坏笑

    “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愿意我说那金簪子的不好儿,我可都听说了啊,你看完半出戏,当晚就带着演大太太的陈斐宝儿去参加那邵家开的聚会去了,你肯定是怕我去砸了场子,让你那大太太哭鼻子,对不对!”

    盛凤晟有些痛心疾首,他接近陈斐宝说到底也是帮解红笙、扶青帮、稳上海的大功德,这么曲解实在有些冤枉。

    他刷的一下斜扭过去身子冲着解红笙坐着的方向,一只胳膊拄着书桌儿

    “你都听说了,怎么什么事儿都是你听说!你那手底下的竟是些什么人?知道的说是青帮的子弟。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青帮组织里竟是些小脚儿老太太呢,东家长西家短,听墙根儿传闲话儿的本事倒练的不小。”

    解红笙一条腿斜在沙发上,歪嘴笑了半天,突然收起调笑,猛的站起身来,有些严肃的走到盛凤晟所在的书桌正前方,两只手搭在桌上道

    “我知道事儿的多了,我还知道盛老四昨儿从德邦医院跑了。”

    盛凤晟也正了正色,其实解红笙今儿一大早过来,他就已经猜到他是为这事儿来的,盛凤晟本想能瞒多久就多久,这事儿沾着白道儿上,解红笙的青帮要插手肯定吃亏。

    他能够自己处理这件事。可青帮在上海手眼通天,竟然都瞒不过几个小时。

    “什么时候知道的?”

    “还用问么?你手下的防卫队在各个赌场来回折腾,你家也就那座佛沾赌场,你不管不顾大晚上寻人,不就是怕他再通出什么篓子么?”

    “我手下的昨天夜里在大世界门口儿见着卢小廉的手下带着老东西和一个小崽子上车走了。”

    “阿晟,这事儿、你打算怎么办?”

    “这事儿是姓邵的和卢小廉一起做的,还把盛九扯进去了,为的八成还是南京西路铺面那档子事儿。”

    “老东西还没死心呐?”

    “近几年邵家的棉纱生意做的很大,现在是黄金时期,宁国霭死了,上海王没了,南边的各路人马来势汹汹,注定是一场恶仗。一打起仗来,棉纱自然会供不应求,他动了心思想再上一层楼,只要占了我们盛家在法租界南京西路的铺面,他就能一举垄断上海棉纱市场。

    这是十几年难遇的混战,他当然不肯放过,所以即便知道我与你的关系,知道我姐夫手下军队的实力,也还是想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人为财死,这笔财实在是太大了,如果真让他成事了,恐怕以后全上海棉纱的价格都是邵家说了算了。”

    “你说他们放那小兔崽子回来想干什么?”

    “盛老四跟他们赌的是钱,因为他名下没有南京西路的铺面,如果账单上写的是南京西路铺面,那干脆就是无效的,卢小廉一定是威胁盛凤鸣回来拿铺子抵账。”

    “现在不是大清朝,你手里有房证,还在交易所和租界政府备了案,铺子怎么也成不了他的。这事儿盛凤鸣那小崽子能给他办成?”

    “这事儿咱们就按照必须的过户正常流程手续想,就算是有我本人的签名和指纹,也得经过政府部分相关人员和交易所的工作人员在场做证,确保手续的合规性。”

    “不对,不对、这不通啊!法租界的政府归洋人管。不会听他邵老头儿的摆布啊。”

    “自然,所以这件事里还有第三个人。”

    隐藏在暗处的,第三个人。

    上海外滩法租界哈家别墅

    一头白中带金的中分短卷发,老头儿举着电话盘腿坐在宽敞的客厅中不住的微微点头。

    有些秃顶,且较为肥胖。典型的德国人长相,大眼阔鼻子,两撇黑色的八字胡。

    他是叱咤上海租界半个世纪的传奇人物,犹太裔房地产大亨哈同。

    “您放心吧,这件事情哈瑞先生已经提前跟我们打好招呼了,届时不需过户主的参与,只需要卢先生和邵老先生到场,我们的监督人员就会立刻到位作为公证人,一力促成这件事。”

    “十分感谢。”

    “您老说的哪里的话,您是我们租界公董局连任了十多年的老董事,如今虽然是功成身退,在家荣养,公董局里别人我不敢说,不过我约克.杨,那永远都是为您马首是瞻!能帮上您是我的福气呦!”

    挂断电话,哈同眯上双眼,这些人现在说的好听,不过是看着自己如今的身家地位,他在上海剁一剁脚,大地怎样也要颤一颤的。一是不想得罪他,二是想得些钱财好处罢了。

    他已经不在位了,人走茶凉,若再没有些钱财傍身。谁会替他这个糟老头子卖命?

    十年前他就已经是地产大亨了,疯狂的收敛地皮就是他一直在做的事,上海没有不值钱的地,就算有,只要经过他的手也会变的值钱了。

    几十年间,从市中心不断扩张到外围,上海的房价在他的智慧下翻了数十倍不止。

    盛家手上的地皮那是晚清时就握在手里的抢手货,当时盛老四那样豪赌挥霍盛家祖业,一晚上赌出去的都是上海的黄金地段!他也曾命人收过来不少。

    盛凤晟,他听说过这个年轻人。

    他本想着等盛老四穷途末路时,一下子都抄了盛家的底,再大赚一笔,谁想到这小子他妈的不安常理出牌,把老子吊着打、绑了青帮大佬的票儿、得了遗产撕了赌债条子、又把老子关进疯人院。

    一套操作下来搞的他干着急却无缝可钻,看着那些黄金地段在盛凤晟手中变成了一座座的黄金山,他日益做大,干起全国连锁的大买卖,风头一度盖过了自己,甚至有人叫他“海上的王”,哈同听着刺耳,在街上只要看着盛凤晟的专属老爷车他就心烦。

    直到那天邵东民找上了他。

    对于南京西路的半条街,哈同比邵东民的欲望更强烈。

    盛凤晟有青帮大佬解红笙撑腰,还有一个远在四川的大军阀姐夫。

    像这种沾着黑白两道的人,强取豪夺这一套是不能用在他身上的。

    可是这不代表他一直没有办法,邵东民带来了他的诚意,只要半条街铺面的三分之一,需要公董局出人作证整个流程的合法性,由他找笔记模仿大师刘老模仿盛凤晟签字,指纹方面也由邵东民来搞定。

    在确保程序“合法”的情况下,得到铺面。

    这手是让盛凤晟吃暗亏,不过青帮管不到法租界头上,至于他那个姐夫,如今四川的越系与中央军正打的正火热,听说他那个姐夫早在去年秋天就把他老婆送回上海娘家了,四川战况焦灼,估计他都未准儿有命活过今年春天。

    是时候了,他老了,等不起了。

    上海亨利路

    夜晚的亨利路灯火辉煌,黑色高级老爷轿车行驶其间,一身军装的卢小廉亲自驾驶车辆,一旁坐着他的一位副官。

    卢小廉时不时地从后视镜里瞟一眼座在右后座的佳人。

    沈惊华有些头痛,想到昨夜她认错了车子那一幕,谁能想到盛凤晟与卢小廉的车驾竟是一模一样的型号,这种外观不算招摇又贵的惊人的小众型号车子,上海滩竟还能有两辆,从外面看还真看不出什么好来。

    卢小廉看出沈惊华有心事,他想到昨天的一幕,也是气极的。

    昨晚聚会散场后他找人送吴琼先回酒店等着,自己一会儿还得去赌场,有一处大事要办。

    谁想到一摸兜,钱包不见了,他转身回去寻,不想却在上楼梯时竟然碰见了从西厅下楼的沈惊华。

    这可不是天公作美,要成全了自己的心意?

    二人在楼梯相遇,他正思考着说些什么话搭茬能显得不那么庸俗。这边的沈惊华便幽幽开口了。

    空谷幽兰,芬芳馥郁。

    宾客尽散,光线昏暗。

    在幽暗的楼梯间中,面前人的脸在暗处,看不真切,卢小廉听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都被放大了,他的周身萦绕着一股雪松苍兰香气,她身上的一切都独特而令人着迷。

    “你好,卢先生。”

    她伸出一只手,在楼梯中央的珐琅窗户中,月光倾斜而出。

    借着月光,她细腻冷白的手向自己延伸般的递过来,像是一个暧昧的邀请。

    他下意识在裤上擦了擦自己不受控制的双手,选了一只胡乱伸过去。

    他犹豫了一秒就立刻握住了这个邀请,这只手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柔软,却如同它的颜色一样冷冰,他没有停留太长时间,那样未免显得太不体面了。

    “你好,沈小姐。”

    他早已经像邵宴群暗中打探了沈惊华的一切消息,知道她从前一文不名一朝大火,知道这次选角她因刘美因与副导演的关系才得以入座、知道她方才在席间给了某个手脚不老实的制片一个大耳刮子,让邵老爷子没脸。

    沈惊华低眉从手上的挎包中拿出一张早已备好的话剧票。

    “卢先生知道我的名字,却一定没看过我演的话剧,后天下午两点天蟾大剧院,届时还请您赏脸指点一二。”

    卢小廉哪里懂话剧,可面前佳人相邀实在令他难以拒绝,只能一味点头应着,他双手接过话剧票,有些庄重的将它塞进胸前军装上衣口袋里。

    随后二人就肩并着肩一同走了,卢小廉早已将找钱包的事丢在了脑后,只是不错眼珠的盯着沈惊华。

    在卢小廉眼中,这个女人是有些不同凡响的。

    他经常听邵宴群说什么人或事做的有层次、高级。

    沈惊华这个人就给他这种感觉。

    这个女人操着一口流利的国语,举手间流露出的气息,走路时笃定的步态,卢小廉在她的身上仿佛看到了全世界。似乎一切美好鞣杂于一身,经过日复一日不断的提纯萃取,最终展现在他的眼前。

    沈惊华一身的清爽让他如获新生,新潮时髦的大上海不应是一味的吴侬软语,与无病呻吟。

    他突然觉着,自己之前那些女人找的都太没水准了,就知道捶你一下推你一把的。咿咿呀呀的小家子做派登不得台面。

    现在的他不再是偏安苏杭一隅的卢小廉,他是上海王的儿子,他配的上这样的女人!

    “沈小姐,我送您回家。”

    他先头一步出大门叫副官去开车,他与沈惊华则等在门口。

    不到两分钟,卢小廉有些心急的一直频频看表,生怕沈惊华耐不住性子等的烦了提出自己先走。

    大灯亮起,经过门口时缓缓停了下来。

    此刻夜凉,起了些凛冽的风。卢小廉并没有仔细去看那辆使来的车,他直接将后座把手拉开,一只手扶着车盖上头请沈惊华上去。

    这对圆头大灯的形状他再熟悉不过了,就是他的普利茅斯。

    他帮沈惊华关上车门,而后自己快速走到了另一侧,谁想到车门“卡哒”一声从里面反锁上了。

    随即伴随着一阵熟悉的轰鸣声,车子扬长而去,他为此感到迷惑、甚至还跟着车追出去了几步,之后就站在原地不动了。

    当他看到那辆车后头的牌照时,一切就都明白了……

    盛凤晟!

    那辆车还是他到上海后特意询问了盛凤晟的座驾型号好不容易从国外找了路子倒腾了几手才置办下的,他早听说上海除了宁国霭这个上海王,还有一个纵横商界的人物,外地人叫他“海上来的王”、上海本地人叫他“盛先生”。

    他从来老不起做生意的商人,再如何也不比不上握枪杆子的。卢小廉很不屑盛凤晟,宁国霭死了,自然有他父亲,什么时候生意人这么牛气了,不就是仗着有几个臭钱?他就是要跟他买一模一样的车子,杀杀他的锐气。

    “昨天没事吧,沈小姐?”

    他后来本想着让司机去追,但想到还有令一件能杀盛凤晟一刀的事,他立刻决定去办,盛凤晟只喜欢做生意赚钱,对付唯利是图的商人。让他出血肯定比揍他一顿还更让自己解气。

    沈惊华坐在后面听卢小廉突然说这话,倒不知道如何回答。

    当然有事。

    她勾了勾嘴角道

    “没事,多谢卢先生惦记,也是我没留心,竟做错了他人的车。”

    “这怎么能怪你呢?是姓盛那个王八……”

    卢小廉刚想开骂、顿觉不妥,在沈小姐面前,他不想讲粗鄙之语,他的语气总带有些刻意讨好的意味。

    “他那车跟我这辆一模一样,又是夜里,我自己都看不出,沈小姐又怎么能看出来呢?”

    沈惊华颔首敛眉不语,看向窗外,二人再次无话。

    沈惊华觉得有些憋闷,她摇下了小半截车窗,冷风猛的灌进来空气中夹杂着街边推着的小车上叫卖的番薯与红糖糍粑味道。

    她顿时觉得舒适极了,闭起眼去看,空气中熟悉的味道带她回到了四年前的那个夜晚,甚至还能追根溯源到她的孩提时代。

    半晌儿,她缓睁开眼

    穿过霓虹灯下的街景现在眼前,宽阔大道上跑着的洋车,街上行人不断,其中有打扮体面、手挽着手穿过马路的银行家夫妇,有行色匆匆提着档案袋子的政府人员、也有闲适安逸溜着只小宠物狗的大鼻子外交官。两个月过去了,大上海繁华依旧。

    只是再没了那个人。

    车子在积水街36号的弄堂口停了下来。

    弄堂口的瓦光灯半亮不亮,更显得面前的民房破败老旧,此时是夜里11点,弄堂里的人户大多已经熄灯休息,与不远处亨利路的热闹繁华形成强烈对比,卢小廉第一次惊讶的发现,原来繁华如大上海,瑰丽皮囊之下竟也藏着这么寒颤的地方。

    “沈小姐,到地方了,我送您到楼下吧。”

    “好。”

    沈惊华没有拒绝,卢小廉算是有些分寸的,他只说了送到楼下,再拒绝未免显得自己的态度有些太过冰冷。

    所谓热火烧冷灶,若这灶台一直冷冰冰没一丝温乎气儿散出来,那时间长了任凭多么热烈的大火也是要退却的。

    卢小廉在沈惊华斜后方走着,副官很懂事将普利茅斯竖开到弄堂口,大开车灯为二人在身后照亮幽深的小巷。

    “卢先生喜欢上海么?”

    “没人不爱上海,不过生逢乱世,豪杰众多,我与沪上怕是不能有长久的缘分。”

    卢小廉的语气带些遗憾的惆怅。

    他是卢光林的儿子,没人比他更清楚,卢光林的冯系此次占领上海的目的。

    沈惊华听到过类似的传言,如今看着卢小廉说话间的样子,可见传言不虚。

    不过卢小廉马上收起情绪,他微微侧着头。换了一种欢快的语调道

    “不过如果沈小姐愿意,我们之间的缘分自可长久下去的,苏杭人间天堂、江南水美,不逊于沪上,只要小姐点头,苏杭两地所有地皮可着劲儿的随便挑,我卢小廉在苏杭向来是说一不二的。”

    沈惊华微微一笑

    她惊讶于卢小廉对政局的天真程度,他还以为他们父子此次北上后,还能得以全身而退……

    继续盘踞苏杭?

    看来他老子平时是什么也懒得对他说的。

    岭南中山党北伐,这一路上,多少队伍都被他们给吃掉了,南方各路小军阀负隅顽抗的被全军消灭,聪明些的就带军改旗易帜编入中山党的部队里,成了苦哈哈的地方军。

    卢光林的部队,不过区区两万多人,何德何能,竟能得以幸免于难?

    不过他倒是很聪明,他既不想部队被打没,也不想编入地方军从此处处受气。

    他选择了第三条路,在山雨欲来的大战前夕,带兵北上敛财,

    他明白此举犯了众怒,不论结局如何,上海最终花落谁家,他这个敢在各位大拿前头吃一场大席面的小人物都不会有好下场。

    太岁头上动土,阎王爷的灶台上强食。

    有传言说他早已经偷偷命手下人买办了去英国的船票。他需要很多的钱,能确保他在国外生活的如同皇室一般的钱财,左右比在中山党手下做地方军来的舒服痛快。

    沈惊华微微笑着,卢小廉却有些着急,他不明白沈惊华笑是什么意思,到底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刚想开口问些什么,沈惊华轻声道

    “我到了,卢先生,明天下午在大世界有我最后一场话剧演出,请您务必到场,等明日看过演出后,惊华自会您一个答案。”

    “好,卢某明日必如约而至。”

    沈惊华站在楼门口,目送着卢小廉上车走远。

    明天、明天一切就真能水落石出么?

    沈惊华停下来的双脚感到一阵麻木的湿冷。

    从早上喝了一杯米糊后,一天没怎么吃饭了,她的肚子很饿,急需补充能量。

    沈惊华有些疲惫的提着身子向弄堂外走去,她要去刚才路过亨利街的糍粑摊子上买二两糍粑果腹。

    她手里提着糍粑袋子走在人来人往的街面上,那年她刚到上海,身上穷的叮当响,她做临时演员挣的那点少的可怜的钱,只够买三只红薯头。

    那些日子她吃红薯头吃的天天胃里翻江倒海似的反酸水儿。当时最强烈的愿望就是吃上一顿甜滋滋,软糯糯的糖油糍粑。

    她的胃酸病就是那时候做下的。

    后来为了她的胃酸病,那人找了很多租界的洋大夫给看,都不成。最后还是他手下的一位师长找了个在松山开医馆儿的老中医,弄了个偏方儿给治好的。

    至于那位师长、她还记得他的模样,大眼、长方脸儿,留着青青的短胡茬儿。那眼睛一瞪起来!模样儿凶极了。他操四川口音,说起话来头一句不是“日你龟儿子”就是“妈卖仙人板板”。常脏字儿不离口,一身的臭毛病、行伍习气。

    可那人偏偏最赏识这个师长。在后来那件事发生后、沈惊华知道,那是个铁骨铮铮的四川汉子。

    随着糍粑的香糯味道一股一股的冲入鼻腔,她贪婪的一边走一边用小竹签子挑着裹满豆粉的糍粑塞进嘴里。

    肚腹里一阵妥帖的安逸,那人在世时从不让她吃这种糯食,怕她胃吃不消,如今是再没人管她了,可以肆无忌惮吃个痛快。

    街面上暗下来,行人越来越少,前方不远处就是积水巷。

    她听到身后有一些窸窣的响动,有人在跟着她。

    她掩着身子,从包儿里取出一个小瓶子,里头装的是美国货,洋辣椒水儿。

    后头窸窣的脚步声逼的更近了。

    就是现在!沈惊华扭身儿不由分说、朝着来人方向猛喷一通儿。

    “啊!——”

    面前男子双手捂着一张白生生的脸,龇牙咧嘴的叫唤着呢双腿由于面部巨的刺痛感而微曲颤抖着,疼痛感没有消散,他甚至开始在原地踱步以求让寒风带有面上的疼痛。

    庭启棠?

    她微微侧头,凑近去看,虽然男子此刻疼的五官乱飞,她也还是能依稀从红白白的嘴唇和清朗飞扬的嗓音分辨出他的是谁。

    “庭先生?”

    她尝试性的叫了一句。

    “哎呦喂,不是你这什么东西,快!快!”

    没等庭启棠说完话,沈惊华看了眼周围,两三步跑到弄堂口边上的水管子边儿上,将吃剩下的糍粑从袋子里一股脑儿倒在地上,随即大大的拧开水龙头往袋子里接水,看着手中的水袋子快速沉下来后。她小跑回去,对着嘴里嘟嘟囔囔、模样痛苦不堪的庭启棠的脸哗啦一下泼出去。

    庭启棠又“哎呦”一声儿,就不怎么叫唤了。

    他慢慢试着睁开眼,看到面前正弯腰探头儿、睁着俩只扑棱棱的大眼凝神观察自己的沈惊华。

    认真的表情像是对待实验室里的小白鼠,看她的样子,如果这招儿不顶用,还不知道会这么做白自己呢。

    “你、你看我干嘛?我好了,没事儿了。”

    沈惊华有些失望的收回脑袋,由于动作幅度有点儿大,甚至还挤出了一小溜儿微弱的双下巴。

    她的眼神有些失望

    什么美国产的强力辣椒水儿,那个洋买办,竟是糊弄人呢。

    一泼水就失效的东西,亏她还日日宝贝一样带在身上,还是再另寻个别的防身武器吧,听说最近租界武馆新出了一种多节棍,用铁链子链接棍体,细细小小的打起人来生疼。就是不知道沉不沉?能不能塞进自己的小挎包里。

    庭启棠很不满意沈惊华脸上的表情,最近上海很乱、自己还不是为了保护她,却被当成了歹人?

    “不是,看着你挺失望啊。”

    “庭少爷大晚上跟着我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你演的“二姨太”得罪多少人?上海滩又有多少人因此恨上你了?你那么聪明,就没想过自己为什么能平平安安演这么多场?”

    沈惊华微微一笑

    “我都明白,这些天是庭少爷劳苦了,替惊华解决了如此多的后顾之忧。昨儿晚上我回来时就见弄堂边儿上倒着两个呢。手里还拿着砖头,要不是您的手下,估计我这公寓窗户是得碎透了。”

    庭启棠微微往上抬了抬脖子,嘴角也不受控制的扬了起来,随后他低了下头趁机使劲儿笑了笑,复又马上抬起,双手被到后面儿,甚至有些得意的点了点脚尖儿。

    像是在等待领受荣誉勋章的青年战士。

    沈惊华却是再也没话了。

    风一分分冷了下来,她扭了扭僵硬的脚腕子,实在不想在外面站太久。

    “你、你没别的话说啦?”

    “哦,庭少爷,过了明天我就再不演“玉簪缘”了,您以后也就省事了,您虽是租界警察署署长家的少爷,却也不好太为我一个小演员出头,若传出去庭薯长又要骂你。”

    庭启棠有些急了

    “为什么?你不就是靠着“玉簪缘”才火的么?好不容易有个作品出来了,这就不演了?

    沈惊华,你到底想做什么?”

    “再好的戏也有散场的时候,总这么演下去观众也要烦了,再说上海那么大,得罪的人多了,今天有你庭少爷挡着,可明日呢?今后我该如何立足?

    够了,不演了。”

    “这有什么好担心的?说句实在话,在法租界、出了公董局董事以外,就是我爹说了算!

    惹了谁咱都不怕!

    倒是你,四年前你宁愿做小小的群众演员也不愿混迹声色场,参加什么乌烟瘴气的饭局,怎么近日你一连两次都出现在邵家花园的聚会上?

    我刚才看到卢小廉了,你……为什么要接近他?这些年你是什么人我都看在眼里,我明白你自有你的原因,你应该告诉我。”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就是觉得你很怪!”

    她五年前突然在上海消失了,没有任何预兆。

    后来庭启棠派人将上海翻了个底朝天也寻不见,当庭启棠觉得他快忘记这个人时。

    她又在两年前突然出现在这条街上,出现在他乘坐的车窗前。

    一切都像之前一样,似乎什么也没有变,沈惊华还是和之前一样清高冷漠,还是只接一些群众演员的散活儿,还是那么不愿交际、还是对自己不冷不热的客气疏离,挑不出一丝错处……

    却又像是变了,她变得比之前有些人味儿了,她变得热爱生活,她会去花店买鲜花回公寓插在窗台上,会散步到黄浦江看夜景,甚至会和街上的流浪猫狗交流,她还多了一个专职司机,老刘。

    直到两个月前,她在倾盆大雨中扣响自己在法租界高级酒店公寓长包间的门。

    她一身雨水,湿透了云雾一般的黑发,顺着绸缎风衣留下水珠串儿,像只落难的鹤。

    “帮我、救一个人!”

    他出去看时、那个人已经不省人事,他不知道那人是否还活着。

    那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他一张长方的脸灰突突的,紧紧闭着酱紫色的双唇。身上穿着一身军装,从肩章上和胸前佩戴徽章军衔看应该是师长级别的人物。

    沈惊华告诉自己,听圣德莱医院的急诊大夫说这个人是心脏病引发的心肌缺血,导致动脉血流过快,突发脑溢血,必须快速救治。

    那人是原宛系军阀宁国霭手下驻上海第二师师长窦节,手下领着五万的兵,租界的脑外科大夫没人敢手术,都怕担责任,他父亲是租界警署薯长,在租界说一不二,所以她冒雨来求。

    他一个电话过去,脑外科圣手俄国大夫莫尔克就被一辆车从家里一路提到了医院。

    抢救持续了半个多小时,其实莫尔克私下里跟他说,人送来时就已经停止呼吸了,只不过那位小姐一遍遍发了疯了一样的恳求自己,他只能将死人推进了手术室。

    他是从那时候开始觉得奇怪的,沈惊华是外地人,在上海没有亲人,可他求莫尔克给那位窦师长做手术的时候,声嘶力竭的样子实在是像极了至亲骨血。

    沈惊华失踪的这三年,在她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一定的。

    窦师长死后,沈惊华变得神神道道的,她先是将自己锁在公寓里三天没出门。再出来,她就像是没事儿人一样,还是接一些无关痛痒的角色、庭启棠发现。她开始频繁接触从事各行各业的人,其中多数都是男人。

    其中有一位,是个记者。

    沈惊华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庭启棠知道她并不喜欢自己,但还是一直跟自己保持一个恰当的距离,就是因为她认为也许有一天他能用到自己。

    对于这方面,庭启棠觉得没什么问题,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儿。

    那个记者实在普通、邋遢又无趣,庭启棠知道沈惊华绝不会看上这种人,那么她到底想从这个人身上得到什么呢?

    他一直派人盯着那个记者。他想了解关于沈惊华的一切。

    他派去的人昨天电话送消息回来。

    那个记者在半个月前坐上了去美国的轮船离开了上海,但是却在途中被人暗杀在了船上的包厢里,是枪杀。

    得知这件事,庭启棠彻底坐不住了,沈惊华卷进的这件事涉及生死,他不能装聋作哑不管,任她折腾。

    他收回丝绪,有些憋气的蹲在一旁。

    沈惊华低眉去拉他,他也不起。

    沈惊华不再拉了,她想回屋去了。

    庭启棠见她要走,突然起身两步上前拉住沈惊华

    “我告诉你!那个记者他死了!是枪杀,就死在远东号的轮船上,他躲去美国那些人都不放过他!你还要继续卷在这里头么?”

    沈惊华神色平静如初,并没有丝毫惊讶。

    她缓缓眨动了眼道

    “庭少爷,别再派人跟踪我了,否则我只能再躲起来一次了,这次、我绝不会再出现。”

    沈惊华就是在明目张胆的要挟他,这件事太大,庭启棠卷进去没好下场。

    庭启棠本想说些什么,但他憋回去了,半晌儿他垂下头、叹了口气。面对这个女人,他从来只有妥协的份儿。

    “你以后有事找我就给我挂电话就好了,号码你是知道的、不要再下雨跑去敲门。”

    沈惊华微微一笑道

    “好。”

    打发走了庭启棠,沈惊华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公寓,刚吃过的十几颗糯米团子开始在胃里翻江倒海。

    她忍着恶心把手提包扔在化妆镜前头,拿了木桌上小肚玻璃杯去找里屋的暖水壶,给倒了杯热水。

    一杯热水下肚,顿觉好些、她回到镜前坐下,从木桌的第二层抽屉里小心取出一个皮制钱包。

    是不太寻常的灰色牛皮钱包,上面压着一圈儿线。还有一个银色的反光标志,这是外国洋货,沈惊华特意去百货公司问过,这种国外小牌子的钱包上海人看不上。别说商场里没有货,就是街边摊也没人进的,售货员一脸得意的冲自己耳语

    “只在杭州地区的土鳖那里卖的好,听说很有市场的。”

    接着她站起身从化妆镜前头的一排旧书里掏出本杂志,从里头取出一张被火烧了大半的照片。

    这张照片里一共出现了三个人,看拍摄角度很奇怪,是俯拍。且距离有些远,是调了焦距才得到放大的样子,所以洗出来有些模糊。

    沈惊华推测拍摄者应该是在山上,因为照片里出现的那栋别墅是冷剑平在松山的一处居住地。

    在别墅前的大门外头,三个人背对着镜头,走在最左边的人手里拿着一只钱包、上半身烧没了,下半身穿着双黑色军靴。

    走在最右边后侧些的明显担当的是司机角色,他手机拿着一串车钥匙。

    这个“司机”的左手上戴着一块金表,沈惊华记得很清楚、卢小廉那位副官左手上就带着一块这样的表。

    最中间的人是三人中唯一完整的人,他手里提着两盒礼盒一样的东西,估计是送人用的,应该是佣人或者管家。

    沈惊华握紧手中钱包、眼睛定在最右边人手中的钱包上,虽然拍的很不清楚,但照片里钱包的左下角是有些反光的,不爱仔细去看,也知道和手中这个款式一模一样。

    她的想法没错儿,这件事中卢光林是获利之首!他不会没有分参与。上海第一杀手向来只杀白道当权高层。凭青帮的人怎么能指使的动冷箭平?

    她只是不确定在卢光林后头还有谁?或许……根本没人,只是他们利欲熏心?

    不会……

    她想到窦节临死前的样子,他从警署被担架抬出来,颤颤巍巍的手从胸口掏出这张照片。

    他喘着粗声,嗓子眼儿像是被谁卡住了,就是上不来气儿。

    “大哥他不是、不是青帮人做的、去、去记者……”

    他用尽所有力气递给自己这张残破的照片。

    照片的背后写着两个字,萧擎。

    是《申沪报》的知名记者。

    如果窦节当时已经确定卢光林就是杀害宁国霭的幕后主使,他大可指着照片上的卢小廉告诉自己。

    可他没有说、而是让自己去找萧擎。

    只有一个可能性,他还不确定凶手是谁,只能确定此事不是青帮所为。且他认为萧擎在这件事中一定知道真像。

    萧擎死了……

    沈惊华想到此处再也忍受不住,腹中翻腾,一股酸水直往嗓子眼儿里涌,今夜受凉了,在外头站了太久,这反酸的毛病又犯了。

    “呕——”

    她用手捂住自己的嘴,踉跄着跌进了右手的卫生间。

    双手抵着冰凉的马桶。

    她肆无忌惮的吐了一通儿,眼里通红,鼻涕也清水一样的坠出来,样子实在太难看了。

    她垂着头一只手摸摸索索去拉抽水线。

    随着轰隆隆的巨响,马桶内回复了整洁。

    她起身拧开水龙头洗脸,抬头将脸前的发丝馬到耳后。

    盯着镜子里的自己,随着胸脯呼吸不断起伏、纤瘦欣长的颈子青筋渐起,丝绪抽离着,龙头没有被拧紧。随着水龙头下不断滴滴答答落下的水珠子,时间再次回到54天前——

    租界菲尔德大教堂前的空地上走过一个神色匆匆的男人,他人很骨架高大,身形瘦弱,短啪啪的头发,手中提着个扁扁的黑色公文包,看着没什么重量的样子。

    他想起早上去报社上班时听到的那个噩耗。

    “奥斯本自杀了!”

    他顿时觉得耳鸣目眩,面前人继续不管不顾的说着

    “他从自己家的18层公寓跳楼自杀了!天知道他有什么想不开的,哦、愿上帝能抚慰他受伤的心灵。”

    艾伦娜是报社里出了名的德国小飞炮,一个八卦至极的白人女性。

    在报社所有人员包括他们家属的隐私事她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她长着鼓鼓的腮帮子就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土拨鼠,不停的拨动着土层,将藏在里面破烂的东西扒出来恶心人。

    她的嘴也像鼠儿,口腔里永远藏着鼓鼓囊囊的武器,或是储冬用的松子、或是整颗的榛子仁儿,也可能是一块无用的破抹布,她什么都往嘴里塞,不时从大门牙吐出来两句就能砸的你脑门儿生疼,羞臊不堪。

    艾伦娜是以此为乐的。

    她此刻装作悲伤样子说出来的话却结结实实震动了萧擎的心脏。

    因为他知道……他知道奥斯本、绝不是死于自杀。

    不止是他,报社里的人都知道,奥斯本嗜钱如命。

    除此以外他没别的爱好,萧擎是报社的一级记者,报社里凭登记都是有严格规章制度的,奥斯本是一个俄国人,他也是报社记者,不过是三级,每月工资比一级低三块大洋。

    就因为每月这多于他的三块大洋,他痛恨萧擎,严格的说,不只是萧擎。他痛恨报社里所有一级编制的记者。

    平时只要是能挣钱的事没有他不干的,但是他绝不赌博也不炒股,他说把自己的血汗钱用于这种不确定的事情上,每日惦记着、害怕着金钱的流失。还不如自杀来的痛快。

    别人请客他第一个冲,让他请客他绝对说“明天见”。

    刷牙洗脸全在报社卫生间解决,甚至会专门接一桶水回家冲厕所用。

    这种人是不会自杀的。

    他只会死在钱上。

    他想到他死之前那天下午神秘兮兮对自己说的话

    “萧,我知道你那天去干了什么,我看到了,昨天一早你往报社匿名信箱投的那张照片。”

    “我是不会像他们告发你的,但是你必须每个月把你的多于我的三块大洋交给我,额外还要在明天前给我50块现大洋,我知道你有这些钱。”

    萧擎震惊之余,想到三天前的早上。

    第一日——

    中午下班时,刚出报社大门一个孩子就拉住他的手告诉他一旁的电话亭有人找他听电话。

    从电话亭出来时似乎看见奥斯本正现在不远处眯着灰蓝色的小眼珠子往这边张望探寻着什么。

    他当时没注意那么多,听了那通电话以后,他立刻兴奋的打了辆洋车去了电话里匿名神秘人口中那个惊天新闻即将发生的地点。

    当时的他满心欢喜,想着即将得到的独家新闻,萧擎就是这样一个人,为了独家新闻,哪怕是恶搞电话,他也想要亲自去一趟证实的。可他并不知道自己即将陷入一个巨大的阴谋中。

    电话里的人让他今晚10点准时到松山区滨湖路59号别墅前的山坡上蹲守。

    可他在下午的1点钟就到了,他太兴奋了,实在等不及。

    松山的风景不错,满眼尽是黄黄绿绿的青松翠柏,他趴在山坡上有些百无聊赖,两点半左右,一阵汽车轰鸣声后,从车上下来三个人,年岁大些的手里抱着礼品、年轻的一身军装,手中拿着个钱包两人皆从后座下车。

    还有一个是从驾驶位下来,想来是个司机。

    他感到有些奇怪,这个老头儿抱着礼品想来应该是佣人,怎么也和主人家同坐在后头呢?

    随着三人越走越近,他没时间多想,开始履行自己的本职工作,抱起胸前坠着的相机冲着山下卡卡一同猛拍,从三人刚下车一路拍到进入别墅大门。

    那个年轻人身上穿的军装让萧擎头上照了一层阴霾,他开始觉得自己不该来这趟,跟军界有关的新闻,不论多惊天动地,他一个小记者是绝不敢报道的,今天自己相机里的东西注定不能见天日,他甚至想马上离开,但出于记者的好奇心理,他还是决定等下去看看再说。

    半个小时后,三人从别墅出来,后面还多了一个人——

    他耐心推进相机,一张熟悉的脸进入他的视线……一身丝绸睡衣,显然是这栋房子的主人,细去看面上,金丝边圆眼镜,丹凤眼,倒三角脸。是冷箭平!是沪上第一杀手冷箭平!

    他掩住激动又恐惧的心情,哆嗦着身子按下手中快门。

    他翻过身子来,双手交叉重叠拢在胸口处,心脏跳的飞快。他不住的喘着粗气。

    在此之前,他只在报纸上见过这个传奇,这里竟然是他的住处。

    给自己打电话的人到底是谁?他有多大胆子敢爆料冷箭平和军阀的秘事?

    他只是一个小记者,这种东西在手里是要害死他的!

    不对……

    他想到电话里的人说的清楚,如果自己是按照约定晚上10点来,如此看来,是自己没有守约,提前到了,才看到这幅画面。

    可不论来人是谁,跟冷箭平粘上边儿的还能谋划些什么?不过是大宗的人命官司。自己知道还能有好吗?

    那个人为什么偏偏选中了他?

    是啊……为什么会是他呢,这个问题,事后他不止一次的问自己。

    在最后的最后,当他仰面朝天倒在远东号甲板的血泊中时,咸湿的海风吹上面颊,看着头顶那湛蓝的晃晃悠悠的天空。他有些想明白了,单凭一通来路不明的电话如果是其他记者还真不一定会去,可他是圈子里出了名的“拼命三郎”,一年前为了一个爆料寒冬腊月里他做了三天三夜的绿皮火车赶到东北,只为找到事件当事人亲自证实事情的真实性。

    那人是看准他身上这股为了工作不要命的劲儿了,他断定他接了消息一定会过去。

    10点钟来的人是青帮大佬解红笙,也是报纸头条的老常客了。

    夜晚的松山区太过寒冷,三天前才刚下了一场小雪,今日气温骤降,萧擎趴在小山坡上已经超过8个小时了,冷刀子一样的风刮过下半身儿倒也没什么寒意了,他感到双腿麻木的厉害、必须离开、他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不能再呆下去了。

    当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位于教堂西路的矮层公寓里时,已经是第二天的凌晨三点了。

    公寓内的空间狭窄逼瑟,一张面朝窗子的书桌、里头靠墙的地方放着一张老旧的欧式沙发椅,这几乎就是全部的家具,剩下的就是一整墙大木头书架子、上头层罗塞满了旧书、还有很多散在角落的木地板上。他走到书桌前放下了手中的相机,老旧的木地板随着他的脚步不断吱吱拗扭的发出闷声。

    他简单去冲了个澡,之后胡乱拿毛巾搓了搓短呲呲湿漉漉的发梢,便裹了浴巾翘二郎腿坐在单人沙发上调看着今天拍的一张张照片

    突然他停下了手中不停按着的快进键。

    慢慢放大眼前这张抓拍的正面照片,他薄薄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双眼因惊恐和难以置信变得极阔,天呐——

    竟然会是他?

    就在此时,沙发前不远处矮书桌上的电话铃声响起。

    他被突如其来的响声吓了一跳,一声、两声、三声、他渐渐平缓了些心情,只是电话铃声而已。

    他弯腰站起身子,这种临街的多层老式公寓较矮,萧擎又很高,所以他平时在家走动时总习惯了矮着点儿身子。

    “侬好,哪位?”

    “你好萧记者,不知道我的爆料是否符合您的口味?”

    萧擎有些生气,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有些怕电话那头的男人他男人说话的口吻和语气似乎总带着命令的意味。

    之前他在电话亭接电话时就有些感觉到了。

    这样的说话方式口吻、只有长期身居高位之人才配拥有。

    “你是在害我!我是不会把照片公开的!事实上我今天的相机里根本就没有拍过任何照片!”

    他之所以这样说,是想试探一下对方,他总觉得他在拍照片时还有一双眼在盯着他的后脑勺儿,如果他在场的话,一定知道自己是拍了照片的。

    如果他不在场,那他的话正好能让他死心,别再纠缠自己。

    对面突然安静下来,半分钟后,声音再次响起

    “萧先生,去门口看看,有你的东西。”

    萧擎有些狐疑的透过猫眼像下看,那是一个纸壳箱子,孤零零的躺在屋外门口大街的红砖人行道上,路灯瓦色的光映在纸壳上头,一片黄嘁嘁的。

    他是绝对不会开门的。

    他挂断电话,不想再跟那人多说一句。

    尖锐的铃声再次响起,不知道是不是萧擎的心理原因,他觉得这次的电话铃声变得更大了。且一声儿比一声儿更尖锐,在狭窄逼瑟的空间无限放大着。

    他火冒三丈的接起电话咆哮道

    “妈的让不让人休息了?”

    “二十五秒。”

    “什么?”

    “去拿箱子,不然25″后里面的定时炸弹就会引爆,到时整栋楼的人都要为你陪葬,记住、你只有25秒。”

    萧擎在巨大的震惊中浪费掉了五秒的宝贵时间后,转身几乎是撞在了门前,他拉开门栓、黄纸箱静静的躺在门口的铁皮台阶上看着男人。

    冷风吹过他的身体,他不再犹豫,尽量平稳的托着纸箱子。

    用脚勾上房门后,他将纸箱子安生的落在了书桌上。

    他一股脑将笔筒子里的所有东西倒在桌面上,从中摸起一把尖锐的工笔刀。

    仔细划开纸箱后,一个黑黢黢的小方盒儿装置出现在眼前。

    “剪开红色的线。”

    上头红色阿拉伯数字的倒计时表已经显示到了5、4、3

    他没有别的选择,他笃定那个人还需要留着他的命为他做事。

    “卡哒”一声,秒表不再走动,上头的数字停在了1。

    萧擎额头的汗珠子顺着窄勾的鼻尖儿滑下来。

    屋里头的壁炉中烧着熊熊的火,火星子打在未燃烧干净的木炭上不时发出“噼里啪啦”的轻声,他微微打了个寒战,裹在浴巾下的有些发达的小腿肚子一软,继而仰身瘫坐在地板上。

    没有挂断的电话里再次传来人声。

    “明天早上拿着你今晚在松山区别墅拍到的照片,向你们报社的匿名投稿箱里投递出去。

    不会有人知道照片是你拍的,出现在照片上的人自然也不会找你的麻烦。”

    “那是解红笙!就算是匿名他们也会揪出我的、这不过就是时间问题。”

    “难道萧先生,是想选择现在就从容赴死么?”

    萧擎愣住了,是的,对方了解自己的性格、知道家庭住址、甚至能将炸弹这种东西轻而易举的送到自己家门口,他似乎掌控着自己一切。他相信那人有能力在几秒钟内立刻结果掉自己。

    “放心吧,这件事不白做,我会给你一笔不小的钱财,足够你做船远渡重洋,潇洒快活一生的,听说萧先生一直很崇拜美国《纽约时报》的记者普安特,到了那里会有一个职位专为你而留。”

    他当然不想死,在此之前,去美国的《纽约时报》大楼工作是他毕生不可达成的梦。

    赌一把吧,总比即刻赴死要好些,只要将信件递出去,他就即刻买一张最近去美国的船票离开上海,不会有任何人找到他的。

    他只不过是一个记者,而那个大人物之所以选择让他这个身份干净的记者递出照片,只是不想事发后,在这件事中留下任何能指向自己身份的蛛丝马迹,这个人需要绝对隐藏。

    第二日——

    他早早的向往常一样套上一套黑乎乎的半旧西装,领口边上还有些他昨晚回家狼吞虎咽吃意大利面时留下的红褐色污渍。

    随意用大手呼啦一下毛拉拉的短发,弯腰提上因长期穿脱而布满横向褶皱的亮皮皮鞋,随手拎起书桌上松扁的公文包抬腿离开家门。

    方形小毛玻璃将街上的光透进混乱拥挤的小公寓,今晨的上海碧空如洗、透过阳光在尘埃飞扬的大书柜墙,在踢脚凳边儿上,静静躺着两个被塞的鼓鼓囊囊的巨大的牛津皮包。

    萧擎昨夜已经将行李收拾妥当。他今天去报社并没有带相机,因为他今天不会去上班了,他要请一天假,用于去租界码头购买一张去往美国的船票,他步行在盛德尔大教堂门前的空地上,广场上的白鸽扑棱着翅膀、它们向来都是跟在教堂前神气的占领者,并且周身夹杂着些难闻的味道。

    现在萧擎的心情很喜悦、步伐难得的轻快,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也许这是上天给自己的一次机遇挑战,在大洋彼岸的另一边,他会攀上所有记者都梦寐以求的高峰,他会再那里重新扬帆起航、最大限度的实现自己作为记者的人生价值!

    “号外、号外!沪上第一杀手冷剑平刺杀宛系军阀头子宁大帅、军阀头子血溅书房!

    号外!号外!沪上第一杀手冷剑平刺杀宛系军阀头子宁大帅、军阀头子血溅书房!”

    街上报童的吆喝声使他的大脑一时间停止了运转。

    雇佣冷箭平之人要杀的——是上海王……

    女人肥硕的屁股被一条焦黄的棉织裙子勒成紧紧的火腿,她夸张的张开粗厚的手臂,像是要扑棱着起飞一般,鲜红的大嘴一张一合、苍蝇腿一样直戳戳的睫毛。

    “宁大帅死了!上海王没了!这么大的消息咱们报社竟是怎么赶着也赶不上《沪上民报》的速度,他家是怎么得的消息,知道吗?

    听说是宁大帅身边儿一个副官,他呀和那边儿一个妖精样貌的女记者勾到一起去了,估计那边人还没死透这边是露出了风儿。”

    “哦、我的老天爷啊,真是个大消息!米涩儿萧刚才打电话给主编请了整整一天的假!这位“拼命三郎”可是从来都不会告假的。”

    “行了,艾伦娜,收起你没用的废话去工作!不然我让你天天在家里告假!”

    李主编老迈的声音从主编室的玻璃门中传出、显得中气十足,透过玻璃门艾伦娜看到满头白发的老头儿身子微微前倾,一只胳膊搭在桌面上,另一只手的中指缓缓推了一把滑落在鼻头儿上的金边儿老花镜沿儿。

    他拧着粗短眉头,宽额间的川字纹发力挤出一条条红突突的皮**壑。向下撇着皱巴巴的如同被人放在手心儿揉搓又展开反复了上百次旧报纸一般的嘴角儿。

    艾伦娜暗地白了一眼李老头儿不再吭声儿了,他总是向着萧擎。

    工位上的其他人对于这种情况习以为常,大家忙着手头上的工作、头都懒得抬一下儿。

    只有窗边的奥斯本,他昨天见到萧擎接过电话后兴奋的嘴脸,一定是有什么好事情!他眼中的好事情等于挣大洋、而萧擎眼中的好事情就等于独家新闻。

    他想跟上去,跟着他,想到一级记者的评级标准,他如果能搞到一个大独家,每月的三块大洋就容易到手了。

    他狠了狠心叫了辆洋车跟上,不管花上多少车费,他也要下一次血本儿,对金钱强烈的直觉和敏锐性告诉奥斯本,跟着萧擎就能为自己带来玛尼。

    他跟丢了,都怪那辆横冲出来的轿车!疯狗一般横行,白白损失他2块大洋。

    萧擎竟然请假了。

    有问题!

    他若有所思的望着窗外不远处的红色电话亭,妈的,为什么所有好事都能让萧擎这小子给赶上。

    正想着,拐角处走过来一个熟悉的身影,高高瘦瘦、像跟麻杆儿,是萧擎!

    他手里拿着的皮包,身上的穿戴和往常一样,神色却显得有些慌张。

    他很快走近了些,他走到报社斜对面的早点铺子,给了那个站在街边儿乞讨的小女孩儿一块亮晶晶的银元。

    又递给她一张薄薄的信封,那女孩儿径直走向了报社门口的匿名投递箱,将信封投了进去。

    萧擎站在不远处,看完信封落入箱子的全过程后就立刻转身离开了。

    奥斯本斜勾起因昨日损失两块大洋而爆皮的嘴角儿,

    “哼——”

    他立即起身,小跑儿着去信箱里拿出刚才的白色信封,打开一看!好家伙!萧擎这是想作死不成?

    他要去威胁他,他是一定要去的,现在的问题是,如何证明是他拍的这张照片。

    他带去的相机!相机里一定还有底片!如果能握住确切的证据,敲诈起来会更加的顺畅痛快。

    当天去往美国的船票全部卖空了,最早一班也要后天下午四点。

    萧擎有些后悔这么早就递出去那东西,自己应该先确定好船票,掐准时间最后一刻再投递的。

    他慢慢腾腾的走回家,显得有些失魂落魄。

    相机孤零零的躺在书桌上,他抬起眼,想将所有照片都删掉,一切都应该消失抹去,这样他觉得自己会相对安全一些。他刚想抬手去拿相机。

    电话铃声再次响起

    “喂”

    “萧先生,你做的很好,十万大洋已经打到你在花旗银行的账户里,卡尾号是4488。这笔钱可足够你作一位地地道道的美国绅士了。”

    “萧先生,不必担心、相机里的东西,我已经找人替你删除干净了。”

    萧擎有些惊讶,他立刻开始翻看相机里的照片,昨天拍的东西果然一干二净。

    幸好!

    他真庆幸自己昨晚已经删除了之前拍到那三人的所有照片。

    但是出于谨慎考虑、事关那样的大人物,他用觉得自己不会就这么平平安安的全身而退。得为自己留条后路!

    他偷偷在自己房间下的地下室洗出了两张照片,一张拍的是三人的正面、而另一张拍的是三人背身进别墅大门的背影。

    他将那张正面的照片贴身放进了今天穿的上衣夹缝口袋里。

    如果被那个人发现了,自己一定没命活了。

    他谨慎的回到地下室,那张背身的照片静静躺在那张黑漆漆的桌上。

    宁国霭死了,他知道宁国霭是这糟乱世道里唯一正派些的军阀头子。

    但他不该插手禁鸦片,这事儿动了太多方面的利益、挡了太多人的财路。

    青帮、法租界、甚至是上海商会的有些高层。

    每个人都有杀他的动机、和必杀不可的理由,只是他心里清楚,宁国霭的死——与鸦片并无干系,鸦片撑死了只是一根引燃的导火索。

    他不禁将手护在胸前的口袋、久久不能放下,手心里吾出了些湿唧唧的汗,口袋里这张无声的照片可以告诉他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第二天他像往常一样去上班。

    不管怎样都与他无关,只要挨到了明天下午,他就能永远的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他坐到工位上,奥斯本神秘兮兮的将他拉到单位外头那条僻静的走廊。

    “萧,我知道你那天去干了什么,我看到了、昨天一早你往报社匿名信箱投的那张照片。”

    “我是不会像他们告发你的,但是你必须把你之前每个月的多于我的三块大洋交给我,你的工龄是10年、所以你一共要给我360块大洋、我知道你犯了太岁、马上就会滚蛋离开这里、你要在明天前额外再给我5000块现大洋、我知道你一定有这些钱。”

    萧擎读不懂奥斯本的脑回路,他一直都是读不懂的,这种人很多,你也不必费心去揣摩理解他们的想法,因为他们永远游离在你的想法之外。这样的奥斯本们还有很多,他们统一诞生于宇宙中,并且一直奇形怪状的在社会群体里生存延展着。

    “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嘿!别装了,哥们儿,我去过你家,你放在书桌儿上相机里的东西我都拍下来了,如果让青帮的人知道是你匿名在信箱里投的照片,你猜你还能不能活着离开上海?”

    “我知道了,我会给你的,现在的手上没有现钱。明天上午我会带给你的。”

    奥斯本觉得自己要少了,他有些神秘兮兮的问

    “那个人给了你多少钱?”

    !?

    他还知道什么?

    “你去过我的地下室?”

    “我知道你是谨慎的人,你留下那照片是保命用的,放心、我没拿,我只是“咔嚓”、拍了那么一下儿。”

    “萧、我不在意谁是真凶,那照片只有三个后脑勺儿,我也看不出来,但是我还要用它去换些钱财,你得理解我。”

    萧擎控制不住音量几乎是咆哮道

    “蠢猪!把照片给我!你会害死我!”

    奥斯本有些害怕的看着面前目呲欲裂的瘦麻杆子,他的手用力砸在一旁的木门框上,不断喘着粗气,下巴拉扯着面上一层薄薄的肉皮微微轻颤。

    “你说晚了,我已经给一个大人物看过了,他看了非常感谢我,给了我八条小黄鱼儿,他还说,谢谢你、萧记者。”

    “侧那、他妈的、我要杀了你!起西伐(去死吧)”

    萧擎瘦弱的手臂看上去就像枯竭的藤蔓,但生生有一股怪力,他死死扼住面前人的脖子,歇斯底里的大大张开无声的口腔、他嗓子眼儿里昏暗暗的。

    “哈——”因为力气使的极其大萧擎甚至发不出多余的声音,面色因缺血变得煞白,甚至开始翻白眼儿。相比起来,被他勒的奥斯本面色变得红通通的、像是挺健身样子。

    奥斯本膘肥体壮、确是虚胖,他挣扎不开面前的人,渐渐的白里透红的脸变成了猪肝紫。

    “哎!干什么!你疯了萧擎!”

    男人是从报社里出来的,一个无关紧要的同事。

    在麻杆子手下救了奥斯本一命。

    不论奥斯本把那张照片给谁看过,自己都必死无疑,他不是来勒索他钱的。他是来提醒他的,他的大限就要到了。

    第三日——

    男人瘫坐在大书柜前的黑红色木地板上,怀中紧紧抱着两个大牛津皮包,将头埋在两个包袱中间的缝隙中。

    他已经维持这个姿势一整晚了。

    墙上的挂钟滴滴答答的有节奏的响着。

    像是生命倒计时,已经是上午8点钟了,他目前还活着,他没有接到任何一个电话,离下午四点还有整整八个小时!

    自己是没命上船的,或者会死在船上,也许吧。

    他得去一趟报社,他想和李总编最后道别,那是个和善且值得尊敬的老人,且很能容人。

    他年轻时不擅交际、恃才傲物,得罪过行业里很多同行,这么多年来,没有这个老人在身边替他善后教他做人,他做不到一级记者的位子。

    “奥斯本死了!”

    “是跳楼自杀!”

    面前女人喷出的吐沫星子渐在他的镜片子上。

    他没有再听下去,最终他也没有跟李主编告别,他趟着大头皮鞋浑浑噩噩的离开了报社。

    他再次经过教堂,奥斯本死了,他拿着那张照片与他口中那位大人物简易的做法、无疑惹怒了那个人。

    一般人从背影或许认不出来,但如果是常年身处军旅中人、尤其是高官。未必会猜不到。

    他回到了家里。他看了看手表。现在是下午两点钟,离远东号发船时间还有两个小时。

    他走到地下室,随即划开一只火柴,在照片在抖动的火苗照射下若隐若现,真的要烧掉它么?

    他不想要成为第二个奥斯本,他不会对任何人说,真的!只要让他坐上四点的轮船离开港口。也许那个人是想让他活命的,毕竟自己现在还活着。

    他狠狠心将火苗挪到了照片上,火苗不断的吞噬、卷曲着照片,就在此刻,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

    他醒了醒神儿,将烧了大半的照片抢下来,随手拍进裤兜里。

    “你好,我们是租界警署的,听你的同事说你和奥斯本先生,也就是死者在昨天下午有过口角争执,有人看见你在报社的走廊试图掐死他,现在请跟我们回局里走一趟,详细讲讲,顺便做个笔录。”

    “好的。”

    他失去了全部的指望,进了警局,他就无法在今天离开。

    坐在车上,他开始思考,奥斯本只是一个小杂碎,死了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惊动租界的巡捕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