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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庭启棠却没那么乐观,此事本为日本在华纱厂虐杀童工引起事端,上海日本纱厂工人原为抗议日本资方无理开除工人罢工,日人先开枪打死工人又有虐杀童工案在后,掀起学生大规模游行示威浪潮、如今已成为反对西方帝国主义的游行,英方作为老大哥态度一分强硬坚决,在租界随意开枪射杀的举动足以震惊列国。

    晚餐后庭启棠驾车,沈惊华姐弟坐在后座,路过黄浦江,沈惊华发觉车子方向不是往永利路的,庭启棠将车子停靠在江边。

    “沈惊华,下车。”

    沈惊华了然,低眉对庭启棠道

    “车上坐着。”

    宁碎玉点头,沈惊华推门下车。

    入夜的黄浦江畔灯光璀璨,江对面高楼林立。江上轮渡缓缓驶过,甲板上正举行着一场豪门夜宴、往来纵声欢笑,伴奏则是肖邦名曲。

    霓虹霏霏、映在江面上、钢琴曲随一股南风吹过曲调舒缓悠长。二人一前一后行在江边。

    今早出门时天气还暖,她只穿了件垂坠感极强的白色散摆真丝长裙、长度刚好遮过小腿肚、露出一节优美纤细的脚踝线条。

    宽松的大灯笼袖儿被江风吹的飘扬飞舞在身后两侧、远处看像是一对展开的翅膀。

    庭启棠侧头向女人的方向望去,江水商商、霓虹闪烁,微微卷曲的黑色长发勾过颈边、划出耳畔、在风中凌乱、女人微睨着黑亮的眸子望入自己眼中。

    一时风月无边……

    “江边冷,有事便快些说吧。”

    沈惊华从不会奢望庭启棠会看出自己穿的很少、且江边很冷这件事,所以二人对话,沈惊华一般都将诉求表达的直白清楚。

    庭启棠这才将身上皮衣一股脑脱下来递她手里。

    沈惊华吸了吸似有似无的鼻涕,很自然的接过皮衣两下套在身上,将拉链一股脑拉到最上头,将小下巴壳儿也框进了领子里,她的翅膀隐匿无形,换了副不伦不类的打扮,她却表情很满意似的的将手插在兜里,嗯、暖和多了。

    庭启棠开口道

    “你不能回永利路了,这次游行跟以往大不相同。租界上头连夜开会、我妈说我爸昨夜住在警署没回,我看今天的事不算完,有第一枪、就有第二枪。

    听说学校和组织为了要求英方释放今日被捕学生、明日会在公共租界捕房门首进行抗议演说。英国的态度是硬到底了,上海还不知要出什么乱。

    你那地方就在租界交界处,鱼龙混杂,容易出事。再说了,我刚吃饭时看这小兔崽子眼神儿死犟的很,认准事儿一条道走到黑的主儿。

    今天要不是他犯病你也不会被牵扯进捕房。他今日没杀成英国巡警、保不齐明日哪根筋没搭对又跑大街上去送命,你管的了么?”

    沈惊华想了半天没吭声儿,确实,今日的事情太险,宁国霭待宁碎玉跟亲儿子没分别,很大原因也取决于他喜爱宁碎玉的性子,刚强正直的过头了,非黑即白,没一点儿玩绕。

    今日死的是他尊敬的师长,所以他便凭着一腔子热血不管不顾冲出去打杀……他能杀的过谁?送命罢了、没人看着他,沈惊华真放心不下。

    “我在绿荫路有处洋房一直空着,除了偶尔泡温泉用、平时根本不住那里。你们就去那里踏踏实实住一阵子,我再给你派几个人过去做看守,绝对不让这小子离开你的视线。”

    绿荫路在租界里是个难得僻静少人的好地方,离各巡捕房也远,游行要找人多的地界、也不会去那里。沈惊华微微扬起头冲着庭启棠笑道

    “嗯、这事你想的周全,你放心,等风声一过,我们一定马上搬回去。”

    庭启棠看沈惊华极其少有的没有推辞他伸出去的援手,他显得有些不自然的背身扭头望向江面,嘴角趁机在脸上扬起弧度,笑的像个阴谋得逞的孩子,他突然觉得小鬼头出现也不是坏事情,起码现在沈惊华除了她自己以外也有其他在意的、怕的了。

    “那今日就去住,明日我找人把你在老公寓里的东西都搬过去。”

    “好。”

    车子停在绿荫路的爱丽花园,这是庭启棠的父亲给宝贝儿子在上海滩各处置办的七八处住所其中的一处。

    不算大的园子却侍弄的足够精致优雅,园中还有一处温泉池子,在有些微凉的夜里不断往上空冒着白腾腾的热乎气儿。

    小三层的洋楼无甚可说,典型的英式建筑,坚固厚重。园子前头的绿地上种了颗高大的樟树,上头还扎了个秋千,麻绳儿下的木板子在风中晃悠着。

    洋房里出来的女佣大概四五十岁的样子。

    “这是李妈,她一直在这里照看园子,我刚才已经给警署挂过电话了,拨六个巡查过来,放心、他们都是中国人!”

    一切安排妥当,庭启棠坐在沙发上,慢悠悠喝着李妈端上来的茶,总想再吩咐两句什么。

    落在宁碎玉眼中,这男人就是不想走,找借口一直赖着,他现下这已经一连喝了五六杯茶,跑了两趟厕所了,宁碎玉抬头看了看座钟上的时间,此时已经九点多了。

    沈惊华也有些无可奈何的正襟危坐着,总不好赶人的,她了解庭启棠,他不过就是想多磨蹭一会儿,再说上几句不咸不淡的废话罢了,受着吧,谁让这是人家的地方呢。

    “我困了,姐。”

    庭启棠看了看宁碎玉,冲李妈道

    “送这小孩儿上去睡觉吧。”

    宁碎玉咬了牙,攥紧肩上垮着的布袋子书包带儿道

    “我还有事儿跟我姐说,你在这儿不方便!”

    庭启棠抱着胳膊道

    “小孩儿,你有事儿明天再说,我还跟你姐有事儿没说完,李妈——”

    宁碎玉盯着庭启棠半晌儿,脸上突然露出一抹皎洁的笑,突然爆发式大叫道

    “我要回家!我不住这儿!姐!咱们回家!”

    沈惊华睨了宁碎玉一眼,他立马止住不喊了,沈惊华有些疲惫对一旁微睁双眼有些不知所错的庭启棠道

    “庭少爷,你先回吧,我也困了,有事明日再说。”

    庭启棠看了眼确实有些漏给黑眼圈的沈惊华,有些愧疚道

    “那你先休息,我回了,明儿再来带你去公寓取东西。”

    在宁碎玉十分不耐烦的目光扫射下,庭启棠愉快驾车离开,没关系,以后说话的日子还长呢,一天之内都说完那以后不就没话可说了。

    庭启棠走后,沈惊华被李妈引着住进了二楼的南卧室,李妈很懂礼数,带人到了门口便转身离开了。天太黑,她灯也没来得及开便躺到了床上,只觉得一屋子红木家具气味温润沉静,好闻的很。

    不一会儿,沈惊华迷迷糊糊将睡未睡时,听到有人敲房门,她不耐烦的起身去开,灯光昏暗的走廊上站着个孩子,她恍晃脑袋、醒了神儿。

    “碎玉?怎的还不睡?”

    宁碎玉的手中郑重其事的抱着一个牛皮封皮的本子对沈惊华道

    “姐,这是爹的东西,叫我偷了去。我觉得爹应该没想过给你知道,可我觉着、这里头写的东西,你该看。”

    沈惊华有些不明就里,她未想到、一个行军打仗、戎马半生的粗人还有写手札的习惯。

    她接过本子,温润的牛皮面带着宁碎玉手心的温度,上头布满了细碎的皮子裂纹儿,有年头了、估计主人是一直随身带在身边的。

    “我知道了,你回吧。”

    合上房门,她借着大窗子外透进来的月光摸索着拉开灯线。

    窗前的白纱窗帘随南风吹起,带着流苏穗子“她啦”作响。

    她坐在窗前的宽阔的红木书桌上,拉开台灯,在昏黄的灯光下缓缓翻开这本手札

    映入眼帘一页工整漂亮的小楷。

    这是我第一次来沪,出发前宋先生曾对我说,想在上海看最地道的京戏必要去天蟾的。

    我此次接受上级指派,在两江总督端方手下潜伏随时等待策应起义,端方作为中国首席代表来沪参加《万国禁烟会》的研讨事宜,在我看来这对于中国来说是一件好事情,可宋先生说、此次会议的成效不会太大。

    不说这些了,想必你不会爱听,你的世界不该出现阴谋诡计,你是混浊尘间最美好的存在。

    我坐在剧院里、台上的杜丽娘正唱道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低头喝茶,抬头见你。

    你不会知道我当时心中所想,我想我不必再费力到这世间任何一处园林、也能窥知最为惊艳独绝的春色满园了的。

    我们一同逛龙华庙会、一同黄浦江泛舟、你的热情与爽朗感染了我、与你在一处、不论做甚、都乃毕生不可得之回忆。

    后我得知你也住在和平饭店,真是太巧合的姻缘,不是么?

    翌日、《万国禁烟会》拉开帷幕,会议开了一日又一日,似乎总无断绝,不过也有意外所得,清华学校的唐校长的发言字字珠玑、声情并茂,他说到列强不应只着眼于在中国对外贸易中占7.5%的鸦片贸易,却牺牲了无限广阔的其他贸易的可能性,“天下再没有比这更为愚蠢的商界大傻瓜了”。

    他还以孔子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以及《圣经》里“爱你的邻人如爱你自己一样”作为演说结束语。

    我很钦佩他,真不愧是校长。

    我每日最快乐的时光就是傍晚会议结束后同你坐在618房间的窗前眺望不远处的黄浦江,这里的一切都让我沉醉,不论是霓虹灯下的外滩还是不修边幅坐在窗前木地板上饮威士忌的你。

    我沉醉在此处、沉醉在和平饭店、沉醉在一个定然会醒来的梦中。

    也暂时忘记了自己身上担负的任务、推翻封建统治,建立民主中国。

    我们每晚都会在和平宴会厅跳舞,你会跳的舞真多,很多我从未见过,你拉着我跳时,我蠢笨的鞋底时常会不经过我同意的擅自做主踩在你璀璨夺目的舞鞋上。

    我渐渐得知,你是法国华裔会长的千金,只是来上海游玩的。

    我的心绪有些失落,你告诉我,不要担心、秋恒,我会永远留在中国,留在你身边。

    对不起,原谅我当时未曾说出口的话。

    我无法告诉你的是,我并不能让你留在我身边,我选择从事的工作使死亡常伴我身侧。

    可我仍旧自私且贪婪的沉沦在你的身边,对于这点永远无法原谅。

    同你一起时间便过的飞快,一个月过去,禁烟会接近尾声,我也即将失去留在上海的唯一理由。

    我接下来会跟随端方去川汉督办粤汉铁路,继续在新军中秘密动员、不断积蓄革命力量、随时为策应组织起义做准备。

    这天距离春节还有五日,我们在和平饭店的顶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