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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外匾额试小儿,楼内冲突测静仁

    七八个请来陪坐的名士坐在旁边,正中一个官员身着八蟒五爪白鹇补服,也没戴官帽,油光水滑的头发梳得还算整齐,圆圆的脸胖得下巴上的肉吊着,看样子酒也吃得沉了,油光满面地乜斜着眼盯着这边。纪梦生架着拐杖迎上一步,抱拳一拱道:“车铭先生,久违了!”

    “啊嗬,这不是纪梦生嘛!”车铭眼中放出光来,一下子坐直了,“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大闹天宫的孙行者!是八卦炉倒了呢,还是佛祖不留心弄掉了五行山的镇山神咒,你居然又出来了——我给诸位介绍一下:你们看这位,架着双拐,行动如倩女荡秋千,站立似谢家碧玉树,一脸书卷气。当年可了得,我兄弟不敢望其项背!真的是一语既发词惊四座!当年——”

    “当年同窗结社作文章。”纪梦生静静地听他揶揄,抓住话口破颜一笑紧跟了一句,“出题‘昧昧’。好像就是车仁兄,把‘日’字边写成了‘女’,开篇惊人;说‘妹妹我思之’,我只好接了句‘哥哥你错了!’不知如今可有长进?”

    一句话说得众人哄堂大笑。几个名士控背躬腰跌脚打顿,笑得换不过气来,谢永璘“扑”地一口酒全喷到戴铎身上,谢孟炤和纪晖这两个孩子亦是咧嘴一笑,几个歌伎更是拿手帕子捂着嘴咯儿咯儿笑得东倒西歪。

    “是你记错了吧?”车铭涨红了脸,强笑道,“我两榜进士,殿试选在二甲四十名,闱墨遍行江南,怎么会出这种错儿?!今日一见,也算故人相逢,有道是贫贱之交不可忘,我和你对酌三百杯!那两位请过来,来呀!”

    戴铎见谢永璘摇头,矜持地说道:“我们和静仁先生也是邂逅,请自便。看样子你们要论文,我们观战。”

    谢孟炤刚刚也听了父亲与纪梦生的交谈,对这位先生的印象颇好,也并不是很理解父亲当下的做法,便将自己的疑惑问出了口。谢永璘看了看戴铎,又看了看谢孟炤,笑了笑,压低了声音道:“他若是个真有能耐的,自然能自己解决这麻烦,到时也算是我们找到个人才,为他破些例也不无不可;可若是个没本事的,便是我们出手也无济于事,又何必平白给自己找些不痛快。”

    谢永璘是当真看重谢孟炤这个儿子的,虽不及太子是在自己身边教导的,却也是找了顶好的师傅授课,还时不时地自己亲自提点的,想要将他培养成一个以后能辅佐太子的贤王。谢孟炤也没有辜负他的期望,自小便极为聪慧,性子也甚是沉稳内敛,就是有时太过刻板。谢永璘看了看一直在一边默不作声的纪晖,又将视线转回了纪梦生身上。

    那边的纪梦生踅回谢永璘桌边,端起一杯酒,笑道:“要是做官就能长学问,天下可以无书。你今日无非以富贵骄人,岂不知我这贫贱也能骄人!比如这酒,我饮来是酒,你饮来就是祸水,这点子分别,不知你懂不懂?”、“唔?”

    纪梦生的脸微微扬起,沉吟着说道:“我这酒,取粟于颜渊负郭之田,去秕于梁鸿赁舂之臼,量以才斗,盛以智囊,浸于廉泉之水,良药为曲,直木为槽,以尧之杯、孔之觚酌之。所以饮此酒,清者可以为圣,浊者可以为贤!你的酒不同,乃是盗跖之粟酿成,取贪泉之水,王孙公子烧灶,红巾翠袖洗器。误饮一杯,则廉者贪,谨者狂,聪者失听,明者昏视——这还不是祸水?”

    “你依旧如此阴损!”车铭本想小辱纪梦生几句就罢手的,不料反被纪梦生所侮,顿时气得脸色发白,咬牙笑道:“我以俸禄沽酒,怎见得是贪?”

    “你取笑我,我自然也可敬你几句。”纪梦生淡然说道,“以你今日身份,我岂敢冤枉你?君为一城之父母官,境内饥民遍地,嗷嗷待食,而今却视律法为无物,私自离任,在此寻欢作乐!先贤有云:四境有一民不安,守牧之责也,难道我错说了你?我虽然闭门读书不问世事,也知道当今蝇营狗苟的事愈来愈多。嘴硬不如身硬,身硬不如心硬——记得当年同游中岳庙,你指着门前金刚叫我作诗,当时我口占一首说‘金刚本是一团泥,张牙舞爪把人欺。人说你是硬汉子,敢同我去洗澡去?’车兄,你敢么?”说罢纵声大笑。

    车铭“啪”地一声拍案而起,想发作又按捺住了,只是阴笑道:“静仁,没听说过‘破家县令,灭门令尹’?这虽不是我所管辖之地,但我却也是有手段能整治整治你!”

    纪梦生笑道:“这么俗的谚语有何不知?当日桓温游寺,和尚不拜。桓温说,‘没见过杀人不眨眼将军么?’和尚反问,‘没见过不怕杀头和尚么?’如今是盛世,此地乃天子脚下,你今日非礼欺人,我怕你什么?何况我飘零四海孑身一人,外无期功强近之亲,内无应门五尺之童,唯有这么一个小儿相伴左右,早已是无家可破无门可灭!”

    “放肆!”车铭大怒,断喝道,“你一个已革孝廉,在巡抚前狂傲无礼,就是罪!哼!我就不信剃不了你这刺儿头!你不是说我这酒是‘祸水’么?来!”

    “在!”

    “灌他!”

    “是!”

    谢永璘的血一下子全涌到脸上,眼中熠熠闪着火光。不出手的原因方才所讲只是其中之一,其二是他此次出来着实不想泄露行藏。这个车铭他也是知道的,昨日见邸报,吏部报的“卓异”官员名单里名列第三,下面的政绩写了不少,算是顶尖儿的好官,谁知在下头却是如此这般的模样!眼见纪梦生要吃亏,谢永璘眼中波光一闪,戴铎立时会意,跨前一步正要说话,纪梦生却道:“项铃,我自己能料理这事。”便转脸笑谓车铭:“你如此欺我,是不是看我已残废,无力再入宦途。要是我未除功名,即便不是进士,恐怕你也不敢轻慢,是吧?”“对了。今儿就是拿你开开心!”车铭眯着眼嬉笑道,“罚几杯酒,顶多是个风流罪过,打什么紧?”

    纪梦生一笑道:“这就是俗语‘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这杯祸水我喝。不过先有一诗奉赠,不知可肯雅纳?”

    他这几句话不软不硬,似求情又似揶揄,众人都是一愣。纪梦生微叹一声,踅到放着文房四宝的案前,一手拽袖、一手提笔,略一沉思,连着写了几个字。车铭伸着头看时,上头连着五个“苦”字,不禁喷地一笑,道:“这早晚才知道苦?你要识点时务,我怎会难为你?”赵思道毫不理会,握管疾书:

    苦苦苦苦苦皇天,圣母薨逝未经年。江山草木犹带泪,无道巡抚酒歌酣!

    ——京城书生纪梦生谨赠

    写完展纸一吹,拈着踱至窗前,眺望一下,回头笑道:“我这个多愁多病书生身,可是要打你这倾国倾城的乌纱帽了!这张诗稿对仁兄而言,也不亚当年我在贡院写的揭帖!你今日于国丧期间携妓高歌画楼,便已经触了大秦律,知道么?更何况还有于任地大灾之时擅离职守这一条!”

    谁也不防这潦倒书生还有这一手,满楼人都惊得呆若木鸡,痴坐无语。谢永璘先是一怔,心下大悟,不禁目中灼然生光:这真是个无双才士!良久,车铭方结结巴巴问道:“你……你要干吗?”

    “我要——”纪梦生看了看楼下,“怎么说呢?这楼下人可真多!看见楼上飘下一张诗帖,凭我纪梦生的文名,写的又是本朝巡抚,还是在京城之内,一天之内,保你全朝廷都知道了。若或碰巧有个皇子或部院大臣什么的,或者有个御史、按察使什么的官儿,正愁着考功司察他的功课,没准儿连原诗奏明当今——仁兄,纪某可要与你同生死,共荣辱了……”说罢哈哈大笑。

    车铭见他说着话手一晃一扬的,真怕这个愣子手一松,立时就招惹无穷后患!莫说这城里当真时不时地有皇子隐匿行藏微服私访,就这省官道司里面也有不少对头,单这国丧期间携妓高乐儿一条,“丧心病狂”四个字就得葬送了自己似锦前程。就没这些麻烦,老百姓口碑如铁,唱起来,三年察考时就是手拿把掐的凭据!想着,车铭头上已沁出冷汗,勉强挤出笑脸道:“静仁——静仁兄!开个玩笑嘛,不当家拉花的,何必认真呢?来来来,还有那两位,坐过来,我敬你们三杯‘祸水’!”

    谢永璘大笑起身道:“不论美酒祸水,我都吃不得了。戴铎,你留下陪着他们吃酒,我还有事,先告退一步了。纪先生,今日一会实在投缘,明儿我请你小酌,还有事相求。”

    纪梦生微笑不语,戴铎知道宫中还有许多事情等着谢永璘处理,也不好相留,只好赔笑道:“是,省得了。”纪梦生酒量很窄,与这群人又不投缘,不多时已酩酊大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