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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天外天之上

    县试时短暂的休息对于考试的人来说就是一种折磨。

    再次进入县衙的考场,此时皂隶们对待考生的态度已经有所区别,别的不说最少在语气和行为上要客气的多。

    能通过第一场考试,还是一甲前十,自然要尊重些,这些人已经有一只脚踏进了童生序列中,与皂隶这种贱役有着天壤之别。

    谢灵均作为头名,自然也更受重视,皂隶们知晓,能在第一场考试被点为甲等头名的很多时候也会是本届县试的案首。

    “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既取自《离骚》,又取屈原之表字;灵,善也。均亦平也。言能正法则,善平理,可见你父亲对你期望颇高。”

    谢灵均刚刚走过中堂,上首的大老爷便开口,他现在的考位已被安置在了最靠近主官的位置,距离堂上也不过一步之遥而已。

    谢灵均微微一愣,随即看向上首这才惊讶的发现原来这位县尊便是他曾在脚店中偶遇的那位胖似弥勒的老人。

    双手相叠谢灵均躬身一礼:“学生多谢县尊提醒,家父取名之意不敢忘却!”

    “嗯!如此甚好,从今日开始接下三场考试皆在这一日的功夫结束,其间可去更衣,但会罚时一刻,至午时初刻结束上半场,尔等可有疑议?”

    王彦儒说完便端起茶杯淡淡的看向众人。

    所谓的罚时一刻便是要比旁人提前一刻钟交卷,一上午的考试不上厕所?这便有些强人所难了,但此时谁又敢有疑议,皆是躬身应是,只不过他们的表情落入大老爷的眼中便不一样了。

    王彦儒并没有急着出题,而是再次开口道:“尔等也莫要觉得本官苛刻,此乃科举之法,县试本可从轻,然尔等以后或有机会再考州试、省试、乃至殿试,其中规矩皆是如此!”

    众考生这才知道,眼下的规矩乃是科举之路上的细节,知县是在以这种方法敲打众人,给那些懒散取巧者警醒。

    “第一场默书到也简单,《楚辞》中最擅抒情者莫过《九歌》,《九歌》之最为壮肃者莫过《国殇》,全文默写便是!”

    此言一出不少考生惊慌失措,寻常县试考的多与儒家经义有关,默书更是会从四书五经中的《大学》《中庸》《论语》,《尚书》《礼记》《周易》中选取,最不济也是从《诗经》中选取,怎么会考到《楚辞》?还是其中极为少见的《九歌》!

    谢灵均微微一笑,没想到这位县尊还颇有趣味,这《九歌》中的文章多以抒情为主没错,但更多的是描写男欢女爱,痴男怨女的文章……

    除去《东皇太一》以及《国殇》外,其余皆为阴阳相合,有男有女的爱情神话故事,云中君,大司命,少司命,湘君这些在后世脍炙人口的故事主角便出自《九歌》。

    但对于这个时代的读书人来说,《楚辞》中除了《离骚》之外其他的便不是正经学问,至于《国殇》便更是偏门。

    倒是谢灵均提笔便写,说来也巧,他在老爹书房中看到最多的便是对《楚辞》的笔注,老爹极喜《楚辞》,认为其是“辞之经典,诗之文范。”比之《诗经》更为抒情扬意。

    母亲故去早,父亲常相思。

    《九歌》中对爱情的描写恰合他的心意,便时常翻阅注脚,而《国殇》又附和华朝多年征战,痛击北境的悲壮,自然也少不了。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会者不难,难者不会,亘古不变的道理。

    谢灵均虽不是下笔飞快,却也是稳稳当当,别人还在咬笔头时,他已经快要写完,待吹干墨迹后又反复检查有无错字,这才放下毛笔。

    只是他的动作却让其他考生更加慌张,有人悬笔半刻未落,墨汁滴落在卷面后悔不已。

    王彦儒指了指谢灵均,便有官曹将他的试卷呈上,工整严谨的唐楷配上《国殇》让其忍不住点头。

    瞧了一眼谢灵均,王彦儒狡黠一笑,随即在纸上写道:“才情不同治学,乃文道多变之处,为读书壮志应有之灵也!若得少年志,必有远望,作诗一首以校才情!”

    官曹表情惊讶,见县尊身后的先教官微微点头便接过纸条递给谢灵均,低声道:“县尊考校!”

    县试之中常有不按套路出牌的,这全凭县尊个人喜好,朝廷不会管辖这种特殊的考校方式,反而认为是“人治”的体现。

    王彦儒这一手便是授意谢灵均,他跳过了经义的考校,直接进行最后一步才情的考验。

    这倒是正中下怀,谢灵均表面故作惊讶,但心中却是大喜过望,别的他可不是很拿手,可在作诗作词一道上,他却能放眼天下大喊:“还有谁”!

    不假思索的便在纸上写下早已准备好的诗句:“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没想到谢灵均下笔如此之快,不出一盏茶的时间便已经写好大段的诗句,边上的官曹眼睛从他下笔开始便看直了。

    随着谢灵均越写越快,字体也愈发飘逸,没办法,这种千古诗词满篇都是壮怀激烈之语,想要以平静之心去吟诵都困难,忍不住便要高歌引吭,更何况是书写。

    官曹的表情也越发夸张,最后忍不住嘴唇微动跟着默念,一时间竟面红耳赤,大汗淋漓。

    上首的王彦儒与先教官瞧见他的模样,忍不住伸头观望却是因距离稍远看不见。

    站在身后的县学先教官倒是忍不住走过去看看,可这一看便也同官曹般的站定,待谢灵均落笔之后才僵硬的转过脑袋看向王彦儒,神情之中的震惊无以复加。

    王彦儒还保持着县尊的威仪,并没有多么焦躁,只不过招手的手指却无比急促。

    先教官张文进赶紧收起谢灵均的卷子递了上去,王彦儒干咳一声仔细阅卷,只不过一开始还能保持淡然的模样,但很快他也变得同之前二人一般无二。

    到了精彩处甚至忍不住小声念出:“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直至文章念完,王彦儒这才长出一口大气,此时,他也变得面红耳赤,整篇文章读完竟有种举杯豪饮之感,酣畅淋漓,端起边上的水便喝,拿到面前才发现是案上用来洗笔的水盂。

    背后已湿透,手指微微颤抖,王彦儒不是没见过好文章,可这篇文章开局高远,如站山巅,本以为会有所起伏波折,但谁知在这山巅之后并非急转直下,而是循序而上。

    通篇读完才发现,开头的山巅不过是起点,真正的意境和终点居然在天外天之外!

    从一个高度到另一个高度,速度之快却又婉转平滑,用对叙的方式引出下文,文中颇多典故出处,就算王彦儒这般对诗词浸淫已久的文人也做不出这样气势宏远的诗句。

    不,他可以拍着胸脯说整个大华朝,乃至整个天下也没人能写出这样的诗句来!

    但此时的谢灵均才是最不舒服的……

    什么个情况?

    县衙官曹和负责县试的先教官两人的眼神有些奇怪啊!更让他摸不着头脑的是这篇《将敬酒》乃是妥妥的佳作,为何县尊看了久久不语?

    旁人的默书已经收上去了,他已成了全考场的焦点……

    “岑夫子,丹丘生……此出处何在?又为何意?”终于在许久之后王彦儒看向谢灵均眼神中满是好奇的开口道。

    额……这……这是俩个人名啊!还能有何意?但随即谢灵均便慌了,这两人是李大大的好友,但现在看来却是根本无法回答。

    心思如电,谢灵均起身道:“岑,山崖也,小山也,学生家在城外,时常路过黎山,见其树郁葱茏便有感悟,故唤其为岑夫子,至于丹丘生……”

    “哈哈,以山为夫子,好比喻,这丹丘生便是以水墨丹青为友之意吧?甚好,甚妙!只是这黎山可并非小啊!”

    谢灵均微微一愣,随即点头应是,好家伙,人家自己便找到合理解释了……貌似还很合理。

    被纠错就要及时找补,谢灵均缓缓答道:“黎山或许不小,但放眼天下却也算不得什么,相比泰山五岳,不过寥寥。”

    王彦儒眉头一挑,看向谢灵均的眼神也徒然犀利起来,但最终却没说什么,他这才算是见识到了谢灵均的心气,黎山在他眼中不过是小山,而这个南阳县的童生不也是小山吗?

    虽未考校他的经义,但王彦儒已经肯定谢灵均是这届考生中最为出色的,才情比天高,志向更为宏远,至于脑子……却也是自己所见后辈中最为出挑的,天下士族虽多,但又有几人能与之比肩?

    不点他为案首,实是说不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