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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行走在当下的神祇

    “鲁隐公是何等君主?贤明否,昏聩否?读书,读史最重解意,你在老夫上课前说的倒是头头是道,可惜老夫却能瞧出你自己都不信那鬼话,连自己都不信却要来糊弄先生,可不敢这般取巧啊!”

    文德先生抿了一口凉茶,便躺在竹榻上似笑非笑的看向谢灵均,那眼神仿佛能把他给看穿。

    谢灵均当然知道他的答案不是自己的本心,老婆被父亲抢走,隐忍下来不说,还要与老婆的儿子共享国家,哪有这样的事?!是个人坐上君主之位不弄死这个私生子都不算个男人!

    但这篇文章在儒学中地位很高,所阐明的也是礼法的重要性,并且还有批评鲁隐公的意味在其中。

    或许是瞧见了谢灵均的纠结,文德先生挥了挥手道:“勿要疑虑胆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老夫是那些食古不化的酸儒吗?!”

    “是!”

    “嗯?”

    “啊!灵均的意思是学生知晓先生不是酸儒,但学生的话可能有悖传统……”

    “哈哈……少年人就该如此,心中如何想,便如何说出来!”

    看着竹榻上先生惬意的模样,谢灵均整理了一下思路道:“学生以为鲁隐公不是称职的君主!有才能但过于谨慎,有野心却过于胆小,想遵守礼制却又做不到,想要睦邻友好却又两面三刀。”

    “嗯,极好,还有呢?”

    谢灵均差点被惊掉下巴,按理来说自己这样评价一个被儒家奉为孝道典范的人物,身为大儒的先生应该勃然大怒才是,没想到反而夸奖起自己。

    “学生认为,无论是谁被夺走妻子都不会宽宏大量到忘记这件事吧?那不是大度,那是傻子……何况还是被自己的父亲所夺走,那种羞辱恐怕鲁隐公终身都不会忘记!而后还要与那私生子共享国家,鲁隐公要杀公子允才是人之常情。

    学生觉得从一开始鲁惠公便错了,明知隐公有治国之才,却要传位与公子允!把公子允变成名正言顺的君主,公子允以及其生母为了自保当然要让大权在握的隐公继位!

    待十年之后,鲁隐公不想交还权利,便又同公子挥联手做戏,让世人以为公子允昏庸听信谗言要杀他。

    可谁曾想弄巧成拙,公子挥本就是公子允的人,如此便成了隐公为了保全自己的国君之位先下手为强,其死后大义不存,当然没有臣子为他报仇。”

    随着谢灵均的话,原本还躺在竹榻上的先生缓缓坐起,继而表情变得严肃甚至正坐看向他道:“这些都是你读书时揣摩出来的?”

    “不敢欺瞒先生,学生不解也曾请教过家慈,家慈却说用常理去想便好,于是学生便有此解。”

    “哦?”

    文德先生不禁怅然一叹:“果是王氏贵女,一句话便点中要害,倒是你这小子也不简单,能看透许多东西,这篇文章不同的人来读便会有不同的见解,你能追逐本心以是极好!老夫最后一问,你可从中学到什么?”

    “人心难测!”

    谢灵均给先生续上茶水恭敬的递了过去道:“这世间唯有两样东西让人难以直视,一是天上的太阳,二是隔着肚皮的人心。”

    “哈哈……咳咳……哈哈……”

    文德先生笑得快意,被自己的口水给呛到,就这样还是大笑:“你这小子……咳咳……若谁敢说你是个傻子,咳咳……那他才真是个傻子!哈哈……好!”

    说完起身从桌上拿了一枚印信扔给谢灵均道:“这是谢氏藏书阁的印信,从今日起自己去读书,有不懂的,不会的便来向老夫请教,至于老夫在资善堂中的授课,你每三日一去便好,诶,将你置于那些纨绔之中倒是乏味的很,去休,去休!”

    见先生端起茶水谢灵均便知道这是在“端茶送客”了,躬身一礼后起身离开,没想到今日竟然能得到特殊待遇,看了看手中的印信他很奇怪,谢氏的藏书阁还要有信物才能进去看书?这可比后世图书馆可差太多了……

    待谢灵均走后,文德先生再次靠在了竹榻之上,只不过却笑眯眯的开口道:“生子当生谢灵均啊!”

    “怎么,我这孙儿竟被你如此看重?你这老货居然连藏书阁的印信都愿意赠他,还真是让老夫意外。”

    秋水玉雕的屏风后响起调侃,谢承儒缓缓走了出来,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如此美玉,自然该雕琢一番,如此才不会暴殄天物,小小年纪便知人心难测,他可比谢善安更为谨慎!方正君子能扬名天下,能被世人所重,但可惜难成谢氏家主,更难为你谢氏谋得一线出头之机!”

    随着他的话,谢承儒原本满是笑意的脸上浮现悲伤,谢善安曾是他最得意的嫡长子,也是他一直以来所期望的继任者,但正是因为太过方正,太过君子才在东都城中遭人暗算。

    “君子欺之以方……”

    “是啊!君子欺之以方,我原本也看好谢善安,可谁能想到他居然慷慨赴死,那是明明白白的阳谋,他却以死明志。”

    谢承儒勃然变色道:“你这老货还是看不清,若非他以死明志,我谢氏必遭灾祸!到时落下个谢氏懦弱,不敢应试的由头,从今往后再无逐鹿天下的根基,他不慷慨赴死又能如何?吾儿威武!”

    “那这小子呢?”

    文德先生伸手指向谢灵均离去的方向,而谢承儒却露出狡黠的笑容道:“灵均啊!他不同的,老夫猜测他应该在坠马之后便很快清醒,只不过一直在装傻充愣而已,眼睛是骗不了人的,那股子清澈傻子怎么会有?!”

    “所以你觉得他比谢氏的旁人更有前途?要知晓真正在和他争的不是谢少孙,谢无忌之流,而是他的长辈!

    从未听说哪家的孙辈能挣得过父辈的,以前看他满是纨绔之气,以为有个康乐侯在身便能高枕无忧,现在应是知晓怕了,这才进宗学开始读书。”

    “老夫不能亲自下场,所以才让你出手,谢氏之大暗流涌动,老夫若亲自下场那些小子可就不答应了。”

    “这不公平!”

    “公平,世间何来的公平?!”

    谢承儒徒然提高声音道:“若不借势,用势,那就活该被人欺辱,掠夺!若连自己的康乐侯都保不住,如何还能指望他登顶逐鹿?!如此简单的道理你不懂?这般年岁活到狗身上了!”

    “你这老货冲我作甚!”

    文德先生也是动怒但随即无奈苦笑道:“你身为一家之主,插手本宗之争恐怕……”

    谢承儒摆了摆手似笑非笑道:“谢少孙之事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老夫不可能一直帮他,何况那是他的必胜之局,那小子已经打算用自己的康乐侯来压人了,小妇人也想参与其中,真是不知天高几何!老夫这般做是对各房妇人的一次警告,也是对谢少孙等孙辈的警告,谢灵均的对手不是他们,而是他的那几位叔伯。”

    文德先生哑口无言,最终躺在竹榻上低声道:“你倒是狠心。”

    谢承儒并未生气,而是也靠在竹榻上叹声道:“不想再出一个谢善安了。”

    …………

    人在最松懈的时候往往是危机最临近的时刻,谢灵均觉得自己稳住了局势,最少保住了康乐侯的爵位,但他又隐隐觉得事情不对,拿着印信离开资善堂的后院,在回朝宗院的路上一边走一边琢磨。

    小小的谢少孙根本就不足以威胁他的地位,就算自己不“开窍”,他也不可能将自己取而代之,谢少孙与三房夫人刘氏很可能是被别人扔出来问路的“投石”,没有“问”清道路便滚落一旁,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

    显然,这块“石头”不是在问自己,而是在问谢承儒,在问他的态度!

    呼……

    谢灵均猛然站住,他终于感觉到那里不对了,至今还没见过谢氏父辈们,所谓的长房并非嫡出子,而是庶出,因为谢承儒年轻时的一时冲动,与侍女有染并诞下一子,虽然是长房,但庶出的身份使得他永远也够不到门阀之家的权利门槛,人也不在陈郡。

    而三房的老爷也就是自己的三叔也不在陈郡而在朝中,至于剩下的四房,五房也是如此,所以谢氏本宗的各房悄无声息,其他的偏房自然就跟不值得一提,他们根本就没有资格与自己相提并论。

    这个谢氏一点也不小,甚至比谢灵均想象的更大,更复杂,就连脑袋里遗留下来的一点可怜记忆都对谢氏各房不甚了解。

    好在他并没有必要纠结于这种小事,没错,对于他来说现在说看到的一切都是小事,他上辈子学到最简单的一条准则便是“人只有自身强大才是真正的强大。”

    文德先生看样子是被自己的分析所惊艳到,事实上这正是谢灵均自己的一种试探。

    大家都在试探自己,试探谢承儒的态度,同样的,他也要试探这个谢氏,试探这里的人是否如用自己所熟知历史的人物一样拥有智慧。

    从文德先生的模样不难看出,人家的智慧一点也不比他这个后世人要来的少,他只是拥有更多的见识,这个时代的人是永远也不会知道什么叫信息爆炸,而身为后世人的他一天所接受到的信息量可能是这个时代人一年,甚至数年都难以企及的。

    在某种情况下,他就是行走在这个时代的神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