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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属于五个半人的茶话会

    从拉兰诺斯庄园之后,他们已经有一星期没见,不是在苏拉日和省道日[1]的时候,人们的工作和学习都快令人目不暇接,断断续续的雨编织在大街上,水洼地在道路的两旁,庇护着沉底的污泥。

    在乌云浮游炽热的空气,就连自己也不能再拖拽臃肿的身子,热气将其肢解开来,化作雨缕清散。欧布拉丝的光芒得意忘形地扎透在屋檐和窗边,在夏日,除了亮翠油绿的草叶,恐怕没很多动物甘愿在闷气中翱翔前行,热和光作为太阳的仆役,在七月更是显得咄咄逼人。

    街道上的人群再次聚行,坐落在塞宁河的支流旁边,当地人给这条支流起了个名字,叫“裴诺禄尔河”,在古洛森珀戈帝国尚未衰亡,一位叫裴诺禄尔·马尔马里斯的勇士在洛什卡历第三公元六百五十三年阻止蛮族人的推进,当时他率领居住在周围被蛮族袭击破坏村落的遗民,以九百人击败两千人,最后在此建立裴诺琉恩,这就是潘诺镇在旧帝政时期的名字。

    这个勇士沉寂在塞宁河边,如今却连坟墓也找不到,当然,人们总会用歌谣来纪念他,这被世代居住在这里的人们口述相传。拉特利耶很熟悉这一首曲子,这也让他引起对古帝国的兴趣,也拉格尔离去后,阿尔瓦内就挪动巨剑,邀请人们在光能照到大地的位置。他拿出羽毛,夹住在书中五十三页的位置,从书桌上站起来吟诵:

    九百个勇士拿上锈剑

    他们的盾牌成椭圆状

    其中九个驾驭烈马

    八杆长枪向前戳刺

    浪潮般的群狼凶恶无比

    化作人形蹂躏村庄

    勇士已经摆好盾墙

    卡鲁索人不愿甘休

    人群中的保卫者们

    有一个七卡恁[2]的壮汉

    身穿雄鸡盔,肌肉像铁板

    手持方尖旗,绣有黄鹰徽

    搅得他们天翻地覆

    巨熊般的喉咙喝破蛮人的胆

    正当他再唱下去的时候,他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拉特利耶在吗?”

    “是百灵鸟,我就知道她会来找我。”他满怀期待地下楼,自多日未见之后,就未曾忘怀,还有考奈薇特,也在他的眼前,只不过,她坐在娜莎的右肩上,拉雅小姐在她的左边,双手放在腹部,还拿着手帕。

    “将近一旬日子很久没见了,你过得还好吗?”娜莎脸上很显精神,更有一丝想要展露的微笑,她拿起扇子,驱赶蒸腾的热气。“从庄园这里走来有差不多二弗里,脚好酸哦。还有你刚刚在唱什么?”

    他脱下帽子扇风,又说:“没什么,就是古代的一个勇士,在旧帝政时期,他是建立潘诺这一地点的人。”

    娜莎愣在原地,自己琢磨,突然眼睛一亮,又说:“原来是裴诺禄尔,传说中他孔武有力,不过看在阿瓦尔内[3]的份上,今天一点风都没有,你快让我们进来吧。”

    考奈薇特只能眨眼表态,这一次是左眼,毕竟这还是在大街上,若是直接说话很有可能遭人怀疑。在大路上,一撮人好奇着能够撑住这等分量的人偶,到底有什么意图。就连考奈薇特自己也快冒汗,只不过,是被盯毛了。

    拉特利耶请她们坐下,家里几个做工良好的木凳,还打磨上蜡,又托仆人给她们盛水。贵族家的女孩子的确不一样,连喝水都不作声事,举止文雅,稍微仰头咽入之后。拉雅把门关上,这样考奈薇特就能稍微说点什么。

    拉特利耶长舒一口气,缓会又说:“放心,现在这里就只有我一个人,家人都出去了。你们光临寒舍,我可感到受宠若惊啊。”

    “你害得我一顿好找,的确应该感到受宠若惊,以后你得自己来找我,还记得我和你说的‘仆人’一事吧?”

    “呵,好,你当真也无妨,那么娜莎小姐,考虑到本仆人尚未能完全记清楚来去往拉兰诺斯的路,若是找不到北,又或者是迟到,甚至是被你们的门卫赶出去,你可不要怪我不来邀约哦。”拉特利耶两手摊开,装得无可奈何的样子。

    “拉特利耶,你知道为什么我能识路你不能吗?”娜莎伏在桌面上,拿出扇梗比划,“因为你没注意到,除了我父亲门店在列的帕拉斯勒街道,主干道一条路顺延到拉兰诺斯,你那一列小街,乌比瓦尔街可谓是蜿蜒曲折,快靠近镇南面的地界,实在不敢恭维,也就我能有这种精力把这地方都逛一遍,当然,我还机灵的很。”

    考奈薇特又补充道:“现在从这里的路线,已经全记在心里了。”正当拉雅要拿出什么,就有人敲门。她马上从口袋又把东西放回去,小叹一声,正想去开门的时候,拉特利耶意识到考奈薇特的窘境,又小声说:“你快呆滞一会。”

    待到拉特利耶开门,一个黄毛小子,准确来说是一位绅士,他报书来寻,旁边还有一位短发小姐,他也摇摇手示意,拉特利耶大喜过望,正好将他们都请进来。

    “她们是?”莫林响指一甩,记起上个星期拉特利耶的糗事。“哎呀,差点忘了,你小子可真不厚道,怎么,人家要亲自送你入狱?”

    “可没有,我和她们现在是朋友啦。”拉特利耶笑着摸摸自己的头。

    “那么拉特利耶,她们就是你所说的拉兰诺斯家族的人?”拉特利耶点头示意,那位身穿橘色衬衣,白色底裙的褐色短蓬发少女,向里面瞅了一眼,确认是似曾相识的人后,略显惊喜却又有些错愕。

    “那个,你是不是……我五岁的时候。”她有点支吾,脑海正在翻页,记忆就快勾出来那一刻,娜莎也试图说出,发出喝的声音。直到两人同时拍打自己腿边,喊出对方的名字。

    “珊妮?!”“娜莎?!”

    她们互相点头,都没顾着拉特利耶就撞进来,那段尘封很久的喜悦涌上心头,都把这段记忆抛进储物箱太久了。

    娜莎变得活跃起来,眼里暗含泪光,差点就说破音了。“王政六百八十七年的初雪!还记得吗?我那个时候才七岁啊。哈,那天玩雪离别之后我就找不到你,自己也病得不轻,好孤单。”她主动去握珊妮的手,少女的回复则跟激动,一时间竟结巴:“我……还以为你不喜欢我,实在是很抱歉。但是,你的答复实在是太令我舒服了。”

    “嗯,我今天本来要请我的‘仆人’去茶话会的,你来了我可以多预备几个人的分。”娜莎将目光投向莫林,笑着说:“上一次先生我已经记着你的名字了,好,莫林你如果愿意的话,那就一起来。”

    莫林举起帽子,拿住一角挥舞道:“乐意至极,小姐。”

    “既然能请你去茶话会,我想我们可以不用那么客气,直呼其名就行啦。”她又让拉雅侧耳旁听,轻声说:“你也过来吃点,以我们的关系,要是推辞就太不够意思了。”

    她捂嘴笑着,将手放下后又抿嘴相望。“啊~娜莎小姐的话可不敢不赏光,而且交情嘛,就更不应该不来。”

    “我就知道你最好了。”娜莎摇起扇子举高到头顶上。“那么我们就出发吧,现在是日胄九点三十五分。找到帕拉斯勒街到‘时光之旅’,那么一路往直走到庄园就半小时,不过这是最快的速度。”

    太阳正好朝着西斜对照,远处稀碎的卷积云,散逸着无边际的美,被模糊掉的白鹅毛末梢处横摆在蓝色苍穹,行人道上正巧碰上修葺广场花圃和路灯的人,都是镇长出钱花资的,当然有很多是公帑。娜莎坦言道:“他们尽力了,花草栽在他们手里不知道算不算在地狱走了一回。”

    眼前的孩童伴随嬉闹,还是像以前一样,拖着棍子,又或者在住宅街道的一边,坐在门前小阳台下棋,除了“卡莱维”,男孩有时还会玩锡兵,将手持长戟的卫士列成一排,有钱的还会购置马匹,那些骑在马上的火枪手威风凛凛,的确让人想起还在潘诺镇对外十几弗里的王家火枪手团,因为玻璃仑斯宫,国王的行政官邸就在那里。

    乐趣就是在一瞬间的事情,能让人望在天上的大缕碎毛坐一下午,不觉得困,也不觉得时间长到无休止境。

    娜莎将考奈薇特挪到右肩来,小声碎碎念:“早知道应该搬个篮子来。”她感受到头顶的触觉,是温和的力量,这一刻大小姐心领神会,也就不再觉得疲倦。一路上,珊妮倒是没怎么出声,不时侧眼望向娜莎的人偶,觉得很出奇,同时不自觉地脸红,她和娜莎都双手靠背走,有时候她们会说两句,然后更多的是“嗯”。

    一路过道商馆区,从桥边过去后,微风吹袭一众人的耳边,发梢轻微苏醒,向周边挥动自己的姿体,之后又沉寂下去。不过一刻钟,庄园的黑栅栏就映入眼帘,在远方一瞥,米白色的小块逐渐显眼,线条也越来越繁重,接着是大致的塑像侧面和花圃的一侧,也都能看清楚纹理和花叶分布。墨蓝色的瓦面,在它的边缘,屋檐上的海浪被凝固在一瞬间,就在刀锤将它的最后一片石碎也磕碰掉落,那么也就尘埃落定,在岁月的磨蚀之中除了稍微粘上灰和鸽子粪,并没有不雅致的感官。

    拉雅在知会仆人打开大门后,大家的脚早就疲乏,得益于能把人蒸软的热气,鸽子也都窝在树荫下躲避致晕的无形锋芒。大家步入宅邸后顺着走廊,溜到玻璃亭去,那里已经放好一大堆面包和饼干,玻璃壶和银壶分别盛放红茶和巧克力,那些陶瓷杯碟也是上好的制品,仿珑滕希诺[4]式风格,边缘有金漆,在盘中的青色花纹是白芍和兰花,也许是克伦第戎陶瓷厂所做,因为要购买东方的精品瓷器实在是太昂贵了。

    “总算是能坐下来喘口气,那么我们就开始吧——茶话会,我们这里一共有五个半人。”

    珊妮倒是疑惑起来,正思考着为什么有六个藤椅,她问:“五个半?那半个呢?”

    “诶,奇怪,我肩膀上的……”娜莎看着银壶口勾勒的巧克力,向天眺望,又说:“没事了,那半个不知道哪去,各位就先品尝吧。”

    大家都在挑拣盘上的泡芙和饼干,灵敏的耳朵钩到一种侥幸,也很聪明,以声浪塑造它的隐遁感。

    计划很完美,可惜第一步——她就敲到了桌子。

    作为妹妹,就在桌上顺走一个泡芙给她。紫衣松鼠在啃食属于她的松果,为了不发出声响,她嚼得很慢,沙石都能等到被风干瓦解的一刻,甘口密甜的奶油芯以及小册《阿巴罗手札》就足以满足一个下午,人偶的要求远不及人的欲望,是有休止的,仅仅是渴求存在的证明。

    考奈薇特很尴尬,也很矛盾,泡芙被消化之后,又有半个巴掌大的面包送上门,食指触碰手背以示感谢,就继续用她的陶瓷乳牙——准确来说是整齐的月牙状陶瓷条之间的啃磨来完成进食的行为,不知饥饿,已然满足的人偶脸颊显现桃红,她觉得手油黏糊状的感觉不应该碰书,顺着裙边自然地标上记号。

    “嗯?”珊妮终于想明白那半个人在哪里,她故作完全不知道的样子说:“娜莎你的左肩有没有感觉到酸痛?”

    她感到有些紧张,用多了嚼劲,吞下之后说:“没有哦,为什么要这么问?”

    “没事,我……”珊妮迅速往桌下扫视,找到了松鼠洞。“那半个人?半个人?!”

    他们都盯住桌底,只见到用书遮住脸的娃娃。娜莎撩开手札,露出一张略显羞涩的黄桃小脸。

    “各位,你们都看着我干啥?”考奈薇特细嚼面包,才刚咽下一口就叹口气,试图解释说:“我就只想安静地喝个茶,呐,点心要是不吃就浪费啦。还有,没见过幻觉吗?”

    珊妮撩开裙边,展露出左腿,不明显的油渍黏在筋骨明显的地方,她并不在意,反而乐意地和娃娃说:“没有,因为你擦到我脚上了。我总不能忘记你触摸过我的手,那么,请告知我你的芳名好吗?”

    最后一口也吃完后,她拍擦手掌清理面包碎,刚站起来顶到桌上,还哎呦一声,身体施展不开的她只能走出来坐到藤椅上,端坐得体,放低声调,像是偷偷锯木头般说:“我……考奈薇特,是她姐。”

    “咱大小姐能携你上肩,自然是有她特殊的原因,没想到如此可爱呢~”珊妮话语刚落,娜莎就说:“呐,我说的半个人在这里。还有,我的某个笨蛋仆人拉特利耶,真是没有分寸,居然要抱她,然后就被一脚踹出去了。”

    拉特利耶有些不屑,翘起手说:“啧啧啧,你们’调侃’起人来可不甘下风,还有,我只是挂名的仆人。”

    “不过,这……我不好说,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你们在和人偶说话?”莫林很是错愕,紧接着将手遮掩脸皮上轻揉,又再瞪了一眼,考奈薇特向他提裙致意。“先生,你并没有看错,如果你依然觉得是幻觉的作用,我不介意向拉特利耶再踹一脚。”

    “我不同意,而且踹我也证明不了什么。”拉特利耶坐在一边喝茶,拉雅还替他补充茶水,劝阻她们:“好啦,你们就别欺负他了,先生的确有些鲁莽,但他也不知道你的情况。”

    “就是,看在你可爱的份上,请你放过我吧。”在同辈的男孩子里,拉特利耶的声线算较为细腻,却并未越过中性以外的界限,这却让有些人误以为他是假小子。

    莫林说:“考奈薇特小姐应该有一颗宽宏大量的心。”

    “你怎么知道的?嗯,这只是开玩笑的。”她又给自己倒一壶巧克力,还说:“拉特利耶他……算是我的朋友,也就是说再怎么过分,也不会无端再踩踏他的小胸呢。”

    “我很欣慰。”拉特利耶的左手贴在正胸间。“对了,考奈薇特的情况其实就只有令尊父母还有我们五个所知道吗?”

    “你觉得我们府上的仆人都是瞎子的话倒也无妨,当然,他们多多少少会了解,不过却没有一个人愿意传出去。”娜莎将茶一饮而尽,拉雅刚要给她斟茶,她握住茶壶说:“你可是我尊贵的客人,今天你可以稍微歇息一会哦。”

    “不要紧的,我习惯啦。”拉雅试图拿走茶壶,在最应该按习惯的用力时候放弃了,她从大小姐眼里看到渴求,仆人很忐忑,又继续凝视大小姐,手也不知道往哪放,悬在半空定住了。“这样真的不要紧吗?”

    “事实上,我并没有将你当成仆人。至少在平日,很多时候来都是为了谈心,你和她——是我在病榻上的心灵支柱。”娜莎将目光投射在一边还在含化巧克力,脸泛橘红的少女,她拿起巧克力杯,迫切要分享来自可可的浓郁快乐,苦涩而美好。

    珊妮在拉雅的茶杯上倒一壶巧克力,因为余温尚且能以粘稠状流淌,组不起涟漪。

    娜莎举茶壶,又挪动椅子站起,似雀欢呼:“大家,能举杯庆贺吗?就当是为了大家能够在这里齐聚一堂,不是每个夜晚都能见到马尔诺昔的酮体[5],我很喜欢你们。”

    拉特利耶稍微点头,并未睁开眼睛,呼出一世暖气,站起来说:“呐,请小姐为我这个小仆再倒一壶。”

    莫林也呼唤道:“还有我呢,我也要。”

    珊妮一眼正闭,另一眼瞪得很圆,正巧微风吹过短发,它向左后扬,激动地说:“能够遇到从前知己,我就已经很开心了,请碰杯吧!”

    “很乐意接受呢。”拉雅侧贴近大小姐,她们咧嘴大笑。

    “女士可不要忘记最后半个。”考奈薇特站在桌上,却一点声响也没有,单腿直立,其余的肢体都在伸展,活像个王宫的小天使铜像,率先碰到娜莎瓷壶的底座沿边。

    在一阵瓷器的交响后,烈日下迎来清爽的欢呼,夹杂淡草味香的微风。不一会,八只白鸽站在宅邸长廊的屋檐上,衔着白桦树枝准备筑巢,众人都在观望这些白鸽。未来会有什么变数,在这个懵懂年纪,他们能留住目前的风景,哪怕只是一刻呢?

    在这拉兰诺斯宅邸,六张藤椅一致列开,五个半无忧无虑的人,他们恰好躲过刀割般的烈阳赤晒,谈起裴诺禄尔的往事,两个男孩高谈阔论,可叫她们乐活,很快,大小姐说起先王路易九世时期的建筑艺术,在这一点上,拉特利耶没法见缝插针,就点头附和,不一会就赞叹道:“玻璃仑斯宫,听起来是从未见过的珍珠群山、琉璃大海和水晶盛宴。”

    “我定要去,而且要看就看个遍。”拉特利耶一手扶住凳子,另一手向天斜指。

    看似无关痛痒的话,却是这个人日后无意间做到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