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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枷锁

    拉特利耶坐在书桌上,若有所思。刚起床的倦怠气还没消散,愣着看向窗外轻哼起从未梦过的旋律。

    他已经不知道这是多少次梦到阿斯比灵托厄在战场上和皇帝亚历山大挥剑相向。还是那绿色披风,以及颜色不太鲜明的铜柄铁制宽刃剑,时常在他的梦里闪烁着锋芒。

    可今天不一样,正当他继续深入的时候,却发现亚历山大、阿斯比灵托厄、两方交战的勇士都一抹而空。他拨走迷雾,发现自己拿着燧发枪,还穿一身黑袖口贝壳白的军装,三角帽在头顶还插着红毛羽流。

    身边的人跟他站在一起,都是为王国服役的列兵——燧发枪兵,这就是他们的名字。旗帜就离他身边近半弗杖,狮鹫纹章在夏日粼粼飘扬。

    “瞄准!”长官的声音很模糊。

    他也跟着做,把枪口倒向前,但是对方的样子,甚至是军服成色也很模糊。

    “放!”

    数不清多少杆燧发枪的击发和轰鸣,如风一般刮倒了多少人。

    拉特利耶看着身边的人都在装填,正当他要从弹匣盒拿出下一发子弹,就被弹醒了。

    谁会料到自己被打中呢?

    但这只是个梦。

    拉特利耶看着昨天口袋里的纸条,要不是他的母亲眼大心细,差点就丢在肥皂水里一块洗了。

    好不容易才从母亲手里拿回来。他又拿出纸条看,但无论如何,能有盖章的纸条,是瓦德士公爵疏忽大意还是他料到不会兑现承诺,他也不好相信。

    一张长三弗捺,一刻弗尺的纸是这么写的:

    如果你的勇气足够让我知道你这张脸其貌不扬,那你就去当兵,我会教你指挥一支军队。

    已授权,弗兰格亚王家陆军部。

    ——瓦德士公爵沙列多瓦上。

    他将这张纸条携在身上,当成是一笔宝贵的财富,比一张值五百弗兰郎的支票还贵。

    谁知道那玩意会不会成真,毕竟贵族又不是不能出尔反尔。

    抛却学习的烦忧,听到大小姐的呼唤,自然又要去钟表店,相比之下,这种集合地点很不确定,有时候娜莎会亲自来,这取决于她的心态。

    好巧的话,他们就会在街上撞见,然后结伴而行。

    “你现在才出门啊,好慢。我都等不及了。”

    “小姐们你们今天心情还舒畅吗?”拉特利耶脱帽致意。

    娜莎同样回礼致意。“能见到你,人也很清爽。我们都很好。”

    拉特利耶的耳背扎了一矛的冷言冷语。“呵,可你们都是一丘之貉,拉特利耶,你也不过如此,怎么就当上他们的看门狗了?”

    他往后看,那人正是儿时玩伴普利特。

    “我怎么就是他们的……你今天怎么了?”拉特利耶面露难色,感觉被扇了一巴掌。可他并没有卑躬屈膝,甚至没有从娜莎身上贪一分钱。

    难倒承诺和陪伴会因为贵贱而有所改变?

    拉特利耶接着说:“普利特,我对你从未有恶意。如果是因为我结识的朋友都让你心生厌恶,那好歹给我个理由解释一下。”

    “呸!他们都是什么蛀虫,是强盗,什么都敢抢。”他抖擞自己,昂起头来。“如果我们什么都没得到,那就是这帮戴假发的臭鼬,他们的拐杖比刀还锋利,比棍棒还硬。”

    “那个,能让我说两句吗?”娜莎在他们挣扎的空隙之中找到立足之地,她也觉得难过,因为能看到普利特已经没多少不缝上补丁的地方。她接着说:“很抱歉,这遭遇我们也不想的,如果您有什么问题,就尽管说吧,我替你做主。”

    “得了吧,小姐,你的雍容华贵与你的智慧未必匹配,去你的。”普利特一转眼就从他们身边撞过,娜莎差点被撞倒。

    摔在地上的拉特利耶连忙说:“娜莎,你等等。”一跃起身而奔跑,普利特见状更火怒,更想着要摆脱他,往帕拉斯勒街北边走。

    “你要是跟我耍脾气,我可就真打你了!”拉特利耶向他大喊一声。“难不成愤世嫉俗就能解决问题吗?”

    他们俩渐行渐远,但又在烈风之中大喘口气,都快跑到镇上的咖啡厅了。烈风稍微休止之际,布衣少年径直相撞,正好顶在要上班的薇若妮卡身上。她向后踉跄,扶着腰子之后,转身看着被撞得迷糊的普利特。

    薇若妮卡倒是没有火气,向普利特伸手。“你这样搞到我有点害怕,无论有多大怨言,还是有商量的地步嘛。”

    “对……对不起。”普利特借她之手又站起来。拉特利耶见到熟人之后,疲倦好像马上就削去一半,即便喘气也还机灵着。拖长了语气说:“薇若妮卡小姐早上好啊!快帮我拦住他,他有事要我帮忙。”

    “臭小子,谁要你帮我了。”普利特马上骂回去,却已经无力再跑一趟将近一弗里的路了。

    薇若妮卡马上想起前几天的钱,她觉得有办法能够让他们冷静下来。“对了,两位,我请你们喝两杯吧!”

    这着实让他们感到惊讶,却也不好意思拒绝,因为她的面容,在夏日本身就是一杯惬意冰饮,别说闷火,就算是坐在高热熔炉旁边,都不会觉得酷热。

    如果还不行的话,那就牵手。

    普利特感到被安慰,如躺在干净被窝的舒适,她的手心有些磨损,但还是大致滑溜的。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来。”薇若妮卡都挑明了前面的路,其实离咖啡厅已经就差一条街。

    “那我们呢?”娜莎的小踏步同样不虚面前的少年们,而她身边的仆人,却哽咽起来。

    拉雅变得异常激动,话都说不清楚:“你……你,我……我好想你。”

    薇若妮卡干脆歪头回应:“我又何尝不是。你答应过我,有些话可是要做到的咯。”

    咖啡厅里一人一杯手磨咖啡,还有新出的蓝莓蛋糕,一数下去就是十二吕讷。由于才日胄向三时,刚开店人并不是很多,他们坐在近窗户的第二张桌子,相比于前两个星期的胆怯,薇若妮卡因过度担忧引起的结巴逐渐消散。

    她向老板娘借了点时间,但她并没有打算坐着,就站在桌前,两手把餐盘压在腹间。

    薇若妮卡继续路上的话题,“那么,你们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吗?”

    “解决不了。”普利特冷言冷语,瘫在桌边貌似都想睡着了。

    “你不说,那也就只甘心做油锅上的炖鸡咯。如果没问题的话,这些东西,就当是为了你撞到我对你的惩罚。”薇若妮卡看着那两小只——娜莎和拉特利耶也默不出声,同样都在沉思。

    正当大家都一言不发的时候,拉雅一眼明白了薇若妮卡的意思,将位置让出来,她深知过来人的窘境,在耳边说:“吃饱再说吧。眼前的障碍不是帮助,可是你的肚子。放心,只是请你吃点东西。”

    普利特的肚子早就在抗议了,不得意的他,也拿起勺子来。这个时候,薇若妮卡领着娜莎和拉雅走到另一边去。

    “我先去给别人下单,小姐站在那先歇息一会吧,我给你们找了另一张桌子。”薇若妮卡看似很有把握。娜莎轻拍自己的脑袋,自己突然明白了,她说:“我们的见识果真不如小姐你啊。”

    “别这么说,我只是觉得大家围在一起怪让他难堪的,其实当初我也是这样。”薇若妮卡略带羞涩,但也有些乐意,头就向娜莎略微倾斜。

    “你看上去,好像比以前变了,但貌似又没有,还是那么熟悉。”

    “要不然呢?你能明白我就好。”薇若妮卡将手搭在拉雅肩上,又转身离开干活。

    普利特吃着挺急,要不是拉特利耶提醒,指不定会被噎着。他接着说:“说吧,为什么会挨饿?”

    “因为衣着华丽的恶棍。”他眼里不仅是悲怨,就像是在悬崖上冒死一搏抓住荆棘藤的农夫,毒蛇在岸上盯着他看,獠牙时不时显露出来,他已经快支撑不住了。

    他差点被蛋糕渣噎着,连忙喝一口咖啡,苦得脸皱的不行,又说:“我们这些做佃农的,有什么办法,以前我们还是自由农的时候,多少也能够有三四亩地,那些税,我们不能不交,于是就售给劳斯丹德伯爵,那老头子可真是狡诈恶徒,我们快在他家里干不下去了,那些租子怎么比当初的税负还高,都是一群吸血鬼。”

    “那个少爷,他也假惺惺。”普利特一想到这,气的将桌子连番拍响,碟子也打振,磕碰声惊扰到对面桌上的顾客,他连忙又对他们说了抱歉。

    拉特利耶仅仅聆听,也在思考,手里的钱也才三吕讷,他没办法立即给出有效的支援,又问:“你欠他们多少租子?我也许能够筹钱,现在我手头上能给吕讷,但要更多我只能回去拿。”

    “别白费心机,你能还六弗兰郎?他们每月收我们四弗兰郎一亩,能以半年一收80第尼[1]小麦一亩抵,就变为月租两弗兰郎,我们撑了几个月,受不了这群人把我们磨成豆渣子了,他们居然还想把我们当肥料撒呢。”

    这把拉特利耶整得有点懵,他自己积蓄根本就付不起这个钱,但为了稳住他,站起来和他立下誓言:“我查茹兰特先生若不能将其办到,我替你家去做一年的佃农。”

    “没什么说服力……”普利特愁眉苦脸耸拉着脑袋,就要转身离开。

    拉特利耶马上将三吕讷塞在他手里,并双手紧握。“我只是想你明白,我会在的。”

    普利特已经磨了一双薄老皮的手感到了温度,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微张着嘴望着曾经的发小,没想到现在自己是如此落魄。

    拉特利耶也知道他的倔脾气,还不能算是施舍的钱,他说:“我借给你的总行了吧,绝对不收利息,还有那六弗兰郎,也是如此。”

    “这样……我就放心了。”普利特点头说完,剩下的半碟蛋糕,他也没剩下,不一会就嚼完下肚。“替我谢谢请客的小姐,可我要走了。”

    临走之前拉特利耶特意提醒:“你记得明日就在这咖啡厅等我,这钱我明天给。”

    “有,一定有。”普利特背靠他往镇南边去。

    围绕着还剩半杯余热的咖啡,他们马上就对这次事情做出会晤。当然,娜莎听到他要用一日拿到六弗兰郎的钱去救济他的伙伴时,她自己可是觉得莫名好笑。

    娜莎站起来,俯视着他,脸不太好看,当然,如果她都眯着双眼像一条线的时候,显然是对仆人的不信任。“六弗兰郎可不是什么小数目,你觉得你掏得动这么多钱?”

    拉特利耶也很心虚,干脆全交代了:“我好歹……能付两到三弗兰郎,这可是我积蓄的钱。”

    “懂了,你求我吧。”她的威压态势,正是要看仆人的小心态是怎么被自己拿捏在手心里的。在她的眼里,一次过付三弗兰郎也问题不大,虽然她生活费正是这个数。

    三个银色狮鹫头一字摊开,这可比三个“银文头”(吕讷)显眼得多。

    但他也想起普利特的话——难不成真有向贵族卑躬屈膝的一日?

    拉特利耶并没有这种对立感,他活可比普利特舒服,从来不用担心粮食失收。但承诺和尊严,在他眼里这个稀有性选择问题从来都没这么严峻过。

    有那么一丝闪过的念头,兴许求人会比违约更好。这个少年始终低不下头,理由也很简单——膝盖太硬,荣誉太少。他还不如去求父亲帮忙,即便以他父亲的对贫抠门个性,是很难答应筹钱的。

    他说出了他的选择:“德·潘诺-拉兰诺斯小姐,我要求我站着把钱还了,所以我不会求你。”

    原以为这番话让娜莎觉得被冒犯,没想到她仅仅是拍他的头盖。“傻瓜,没有这样的事,我说着玩的。拉兰诺斯家族的价值不是让人顺从,而是让人舒服。”

    她把那些钱都放在他手心里,又说:“你知道那家伙,他不会接受我的钱,所以那就请你替我借给他,至于他还不还,那就是他自己的事情。”

    “谢谢。”他的印象与大小姐做出来的格格不入,这让他感到羞愧。

    “哼,这就是他撞我的代价,要无意间接受我的恩惠,这才有趣嘛。”娜莎坐下来,她拿着杯子和茶勺接着把玩,突然想到拉奥列斯遇刺那天的黑衣使徒,站在他身旁的“骑士”,拐杖乌黑过漆,在阳光照耀下偶有发亮。

    娜莎突然发大火气,把勺子也向桌面上一拍。“拉特利耶,你作为仆人,明天跟我去算账。”

    “那么去哪呢,娜莎小姐?”拉特利耶装作恭谦的问。

    娜莎咬牙切齿,嘴含着一大口气,又从唇缝里挤出,反复强调:“讨厌的,很讨厌的,本小姐超讨厌的劳斯丹德邸宅!”

    次日,普利特如愿以偿得到了他的四块弗兰郎,可他并没有料到,实际上他得到八弗兰郎。因为薇若妮卡打了招呼以后,也往里面塞了两块。

    她的理由是:“钱就当我被偷了,你知道我胆就小,怎么拿回来嘛。”

    在那个看似阴暗的早晨,普利特的心里却没有一丝难受,得到一份厚重的支持。

    为了防着钱袋被抢走,他特意将钱袋绑在手腕上,涨起来的部分放在袖口里面。含着无限的感激,他马上就要赶回家里。

    大小姐却另有打算,看着普利特远去,眼里的失望逐渐削薄,她稍微咬唇微笑,那种高兴无法用言语去诉说。她手里还有个钱袋,如果她的母亲知道这一举动,真不知道是该生气还是欣慰。

    因为她要做一场亏本交易。

    两小只在钟表店已经等候多时,他们从日胄八点就开始奔赴要去的镇南面,在此之前他们去教堂听了布道,算是一种消遣,差点没让他们睡着了。

    南边的集市让从未涉足这一地段的她颇为好奇,集市并不像她预料的如此肮脏,但大小姐依旧提起裙子走动,有时候她会盯着面包店的橱窗看。在那个年头,潘诺镇是甜食大师的训练场,也许过于夸张,后来历史证明这并不假,至少对于佩尼萝是这样的。

    面包的卖相一点也不差,可看着手头上要做的事情又感到莫名惋惜。有那么一刻,拉特利耶得把大小姐拉好几次才舍得走。

    酒馆上的糙老汉子,他们的牙齿都掉队了,但他们看似依旧开心,有些两发鬓白,还能含着肉干,偶尔来上一杯啤酒,这就是这群行会师傅以及学徒的安心日子,学徒们经常挨骂,却也能跟着上桌吃同样的食物,谈着家常和明天的工作。

    离开集市后,最外围的地方都是借人住宿的地方,甚至还有简陋的马厩,那些马吃得草料不好不坏,但绝对能吃饱。往来的外商不见得没有一群四轮马车,都是货物和辎重。

    据说最近的盗匪猖獗,他们只能成群结队,往来借宿的街上甚至也有持枪守卫。

    正太和萝莉,看着络绎不绝的人流,若是不知道还以为来殖民开拓。

    走到没人的乡野地带,娜莎满是兴奋和期待,因为她热爱自然,认为只有那里才能抛弃所有束缚。不一会,大小姐看到满是一片花白流淌的瓣河,夹杂着黄色蕊心随风摇曳,它们即是浪潮。

    走到近一颗橡树的交叉位置,天然的路标已经为他们指引道路。

    “走吧,去黑色的地方。不过我们能试着跑过去。”还没到拉特利耶反应回来,娜莎就提起裙子迅速奔跑,蓝色精灵貌似已经和雏菊花海化为波纹,高举扇子向前挥舞。

    “你等等我。”拉特利耶也跟着跑起,伴随着嬉闹和不算酷热的微风,太阳在卷云的积聚下逐渐增厚,不一会就盖住光芒。

    在乡间仅剩的卵石路一段,终于找到偌大的建筑群,在它的外围,就是庄园田地。

    那栋大理石建筑,它稍微比平常的要晦暗,外面的黑栅栏尖部极其锋利摆成黑桃状。

    原本的庄园,竟没有一人驻守,除了紫色玫瑰和乌鸦盯梢。他们感觉到一股寒气,与夏日大不相称的冷,天穹之上的灰障,不均匀的水泥色积雨云

    “有人在吗?德·潘诺-拉兰诺斯的娜莎……”

    门角处要不是能看到三角帽的羽穗,还真未必能从一大撮叶子后面找到人。

    “我就是,说来惭愧,劳斯丹德的家主,就是我,也就剩我了。”他站起来,一袭斗篷罩住蓬乱卷发下的高挺脸庞,眼里只有看不清的忧愁,是一种患得患失的哀痛。

    “很抱歉,我是不是来的不合时宜?查理你这是……”

    “拉兰诺斯好像还不知道这件事?”他闭着眼睛,似乎不想让眼里的光芒丧失。

    新任家主略带哽咽,在低语回答:“你讨厌的老头——我的祖父昨天在天国为诸君张灯了。”他抵着拐杖行礼。

    “请进,我的客人,劳斯丹德没什么不欢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