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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旧钢琴和布蝴蝶

    淋浴在八月阳光的煽热之风,苏拉日的下午却挡不住人群的出游欲望。钟表店里也很不落静,因为要修怀表的人实在是多。

    拉特利耶偶尔会来帮工,至于沙斐拉日的女儿,也并没有闲着,与她的姐姐在后房算账。

    每当小巧的头壳开始思考,它就会开始嗡动,发出比周围钟摆敲动还剧烈的声音,又不至于像马车驶过般轰隆作响。

    那些旧褐木的桩子,里面隐藏着秘密,因为它们的心都是铜铁,富有逻辑,更贴切地说,它们就是为可见的逻辑活着的。

    拉特利耶被先生允许放一个半月的假,是为数不多的欣慰,“王政时期尚未有的公立学校,假期一般都是老师定的,他们也能从繁重的负累获得解放,我们没必要写作业”[1]。

    但随着周折的,就是无数的账目,见着都要愁死自己的他,在这些米黄枷锁的负重下,隔数日都要往返小手工纺织厂,甚至还要下手干活。

    他的长兄理查德现在是父亲的二把手,作为他的弟弟,时不时会埋怨他过于严谨,品控很严格,如果服装不够严丝合缝,就一定要重做。

    尤其是最近还接到王室军队第一团的军服,不得不多请人手,甚至亲自下手,随处可见林绿色的袖口布料。

    理查德有时候会给点小钱,让他去外面歇息,他总是这么说:“你总是在帮倒忙,把账看好就不要碰这里了,去找她。”

    “我不想的,可我的确不会缝纫,手都被针挑破皮。”拉特利耶心里高兴得很。

    对他来说,钟表似乎是比缝纫更具活力的选项。

    钟表店的门前,风铃在推搡之中起乐,可有位稀客,却引起三小只的注意。

    如果不知道,还以为他们在和声三重奏,“下午心情还舒畅吗,薇若妮卡小姐?”

    “你们?”她也同样感到惊讶。“我……来拿回我的表。”

    他们都往前台靠拢,想看看她的怀表到底细节几何,这不得不让人怀疑薇若妮卡的身份,按道理人品来说,她绝不可能是小偷,可一个咖啡厅里做工的侍应生,这种银制品属于是当代罕见。

    银制的常春藤和茉莉在镶边,手写版字从一到十二依稀排列十分工整。

    夕日云景和斑斓月影,在靠近下半圈的地方因为时针兜圈随时都能顺时针翻盖,代表月狩日胄的切换,面积大概是蒜头一瓣被横切的面大小。

    帕洛斯仔细的看清表面的虚影,貌似很不真实,但他仿佛记清一个人的面容。

    他捧在手心,却又失神恍惚,直到大家都在呼唤他的名字,这才从近乎灵魂出窍的感觉逃离。

    “阁下是否身体不舒服?”薇若妮卡双手手心抵着前台横条,瞪着帕洛斯的眼睛。

    “没有,可这么诱人的珍宝,我怕,我怕心里出歹念,而且……”沙斐拉日没有继续说下去,又小心翼翼地将它交还给小姐。

    “嗯,没关系的。”

    薇若妮卡的反应让他们陷入疑虑,却又不好写在脸上。

    待到小姐走后,娜莎从略显驼背的背影看出她的忐忑不安。

    直到完全不在人们的视野之中。

    沙斐拉日马上拿出牌匾表示停业,甚至拉好窗帘,让大家都走进后台。

    帕洛斯问小子:“拉特利耶有兴趣听吗?”

    他看向门口,“愿闻其详。”

    “我的女儿们,”帕洛斯差点忘记一旁坐着的半个,“小考奈应该还不知道。”

    “我?”她立马仰在沙斐拉日的怀里。

    “娜莎,你记得我们当时在宫里还说了些什么吗?就和沙列多瓦叔叔在花园里说的。”

    “你是说罗艮蒂瓦一事?”

    “女儿果然机灵。”看着拉特利耶的锁骨前的发条项链,他也足够放心,“孩子,我来自里布涅省,名义上的领主,曾几何时我向你这么大的时候,可没少受苦。”

    拉特利耶对此意料之中,却也有意料之外的地方,朴素和平实完全掩盖了高贵和典雅,完全摸不着痕迹。

    “我记起以前,一个故居在洛那修斯特的朋友,这离王都可有一百七十多弗里,他是一位才华横溢的战士,心却要枯萎了。那个怀表,让我想起如此功勋卓著的艺术家,他的细棍既可以指挥乐队,也能指挥军队。”

    帕洛斯把水杯都递给小家伙们,接着自己也喝了一杯,又继续说:“你们既然认识她,我想这一定会是命运的安排,可我没法确认”

    “他说过,自己除了三个儿女,还有一位‘私生女’,他说这个词汇并不贴切,因为婚姻是合法的,但他的悲伤就在此,伤痕如同巨大的鸿沟,随时都又堕入的危险。”

    拉特利耶眼前一亮,“莫非你说,其实薇若妮卡是?”

    她的父亲表达了忧虑,“我不敢妄加猜测,可眼下罗艮蒂瓦没有明确指定的继承人。他的长子认为继承权归属于他,可却拿不出罗艮蒂瓦的盖章和盾徽,也没有爵位的身份文书。”

    沙斐拉日把玩着一根陶瓷手指,又接着说:“那天在晚宴上,国王面对他的宣称,没有表态,完全没有表情,也没有默认。也许死了一位公爵却没什么,可坍塌的是王国的支柱。”

    那根陶瓷手指被一股硬力,与桌面相吻。

    “不过,娜莎,以后有什么事情,记得当面跟我说,我并不是不信任劳斯丹德大人,我只是想多点看到你的脸。”

    “爸爸,我知道的。”娜莎有些内疚,又解释:“有些事情,我不得不去目睹,就好比,我思念的,是你,是考奈薇特,是拉特利耶,也是薇若妮卡。”

    拉特利耶举起一只布蝴蝶说:“你的嘴还真灵光,这样,我们就又得找个机会见到她了。”

    众人的目光投射到这小东西上。

    三小只的脑海里映射出一张模糊的地图,箭矢的方向就在帕拉斯勒街二号的尖塔。

    他们向帕洛斯告辞之后,娜莎又开始以一种指挥官的个性挥使得他们前进,她昂起头来,尽情看向人流尚在镇西边广场上游荡和谈论投足的模样。

    “我的仆人,立即跟我往前走。”

    拉特利耶已经听惯了这种驱使,总是在叫嚷一番之后回应:“啊是,小姐,随你的便。”又不太乐意地去做,篮子里还载着考奈薇特,为他们指引方向。

    薇若妮卡的背影,苗条而垂丧,不知为何反而有种怜美,她的驼背并不明显,有时候在人少的地方,无形的磐石从她的肩上剥离,又可以稍微抬头挺胸。

    “薇若妮卡!”娜莎还没待她反应回来,就已经抱紧她的腰腹。

    嗅到她的头发,体香不惹人排斥,还有些清凉花香的感觉。

    她转过身来,也抱着娜莎,“怎么了嘛,我今天没工作,难道你也想跟我走吗?”

    “我们是来还你的布蝴蝶,你落在钟表店里了。”拉特利耶将其双手递上。

    “太感谢啦,这蝴蝶我做了很久。”她还是很期待刚才的答复,又补充:“除了这个……”

    娜莎给她想要的话:“如果去广场,我盼着。”

    她们的拥抱还未尽,湍流为长发梳出毛云,裙摆在风里摇曳不息,多天未见,记挂早就堆积如册。

    拉特利耶给她们的肩上做主意,轻拍着说:“我看你们都好俊俏,再这么下去我就单在这里不干咯。”

    薇若妮卡很喜欢一袭宽松黑裙为外,以内贝壳白亚麻制裙衬底,发箍的褶皱看似如扇形贝壳,也是白。

    她手里的布蝴蝶,当姑娘又从兜里拿出胸针,将发箍和布蝴蝶扣为一体,他们发誓没见过如此雅美的女孩。

    黑色的外裙虽然是简单布料,它的主人却别出心裁,交错的双重褶皱花边让原本就朴素无华的衣物变得略显可爱,外群也是如此,又不凸显臃肿,在人群里变得特别。

    他们游荡周围的房栋,避开马车和人群,娜莎有意让她避开不情愿的地方,来到天然的镜子前,依在石柱旁寒暄许久。

    眼见已经要日胄十点,又不想离去,他们又回到咖啡厅,薇若妮卡却感到相当安慰,这次是以客人的身份来的。

    当他们在走廊眺望,又有两人挥手致意,勺子在他们面前折出光辉,莫林和珊妮正在眼前。

    珊妮倒是要兴师问罪,口气没长荆棘丛,不加以悲叹地说:“你们太让我们感到生气了,就顾着自己画地为牢,都不理我们。”

    莫林干脆哼一声,瞪着他们看。

    娜莎永远都觉得只有保持主动,才能把可爱宣泄给对方,芥蒂就会不攻自破(当然,这是对朋友做的)。

    这时候还要什么脸面,大小姐趁着珊妮还在犹豫之际,迅速将其搂入腰间,乘着沙发而坐,脸颊赐予她淡化冷落的力量,心都快化没了。

    “虽然……不太妥,我又不生气。”

    “这才对嘛。”娜莎又在她的耳边轻轻地说:“我的朋友,生日不能没人相庆,本小姐祝你生日快乐。”

    “那个……谢谢。”珊妮显得非常腼腆。

    拉特利耶可没忘记给珊妮祝贺,其实很早之前就已经做了发夹,即便很粗糙。他依旧没忘记上午大喘口气的狼狈样,都得到满意的答复。

    考奈薇特藏在篮子里哑巴灌蜂糖——甜人的话张不开嘴。

    薇若妮卡的视线扫到了店内角落的旧钢琴,这在当时是值钱货,看上去也经历几许浮沉,有些凸处甚至还掉漆,克莱尔告诉她这是旧店铺的老板留下的,以前这里是教人学琴的地方。

    涟漪再度泛上心头,又想起那张温和的脸,她的父亲,曾经坐在琴前对着她笑,然后她也如此回应,音符之中剩下欢乐的海洋,也曾见到很多人对她手艺的赞美。

    “既然……”薇若妮卡心里波涛汹涌,钢琴驱使着她的欲望,“生日我没什么能送你的,很抱歉。”

    她指着那边的钢琴,“我能用它来表达我对你的喜爱和祝愿吗?”

    众人迎面看着她,薇若妮卡羞得不知所以。

    “当然。”珊妮的双手全押在她肩上,“我很期待这样的礼物。”

    “那真是太好了。”娜莎翘首以待。

    莫林也说:“我们都不知道小姐你会这技艺,请试一试吧。”

    拉特利耶的眼神已经给予肯定的答复,还包括微笑,告诉她:金橄榄就在她手中[2]。

    黑衣少女与克莱尔的窃窃私语,促成一桩无法定价的买卖,这同时也是一次豪赌,谁知道她的琴声会不会过于跋扈,店主自己也捏不准主意。

    捎着品红“妆束”的小姐,走到靠近角落的小阁子,除了围栏圈禁着它,仿佛看到自己的模样。

    薇若妮卡并没有急着弹奏,而是先摁常用的键位,若有可疑,就要掀开盖子探弦查明音色有没有偏差,如果有明显的扭曲就要调音。

    就像驯马一般,如果不知道马的习性,就无从得知它能跑多久,耐力几何,钢琴也一样。

    “可以了。”她挥手向克莱尔致意。

    店内顾客的目光不知不觉地投在薇若妮卡身上,在众人的期许,她听到了鼓励,这并非完全出自她的好友们,而是常在此处的客人。

    “那个,接下来……是卡洛无名曲,我弹得不是很好,大家请见谅。”

    这是一首密曲,她父亲将稿子连同匣子一并交给自己,还能见到他的日子,对于未发布的作品,明白作者的深意。

    这首曲,是潮汐的力量,当少女开始在手指使用柔力不断连贯纵跃,带来的感官正是塞宁河的风光,波光粼粼。

    正如他们一小时前所在镇西边广场看到的一样。

    客人的反应很放松,继续托着咖啡杯品啜浓郁,偶尔因为勺子的磕碰,凸显琴瑟的安宁,苏拉日的镇上所见得正是如此。

    转眼间,又看到两岸旁的森林,却没有完全归于绿茵,鱼无法奔流到岸只能一路前行。

    氤氲之中,河口处开始汇集湍流,两旁伴随着骑手的随行,音调也开始变得快速嗡动,无序感被妙指的规训下开始越发有力,他们想象着河口杂石一片,河流冲刷着森林的终处,锲形般的飞鸟群飞散而去。

    这时候,勺子的声音逐渐消沉,蛋糕也摆在各人的眼前,并未急着入勺含化。

    很快景象就愈发蓬勃,巧手的运动更加迅捷,娜莎在旁,依着柱子深望,薇若妮卡弹得入迷,完全听不见脚步声,只管如弹出去的弓弩般一路飞行。

    琴声越发令人激昂,如同军营中的鼓点,河边的鲜草全都被洗漱一遍,两边的随从奔袭着惊慌失措的鹿群。

    有些高音部位随时迸发,枪声在宣告狩猎之始,娜莎觉得有缺漏——如果这首曲子能够配合提琴做补充部分就更好了,抒以缓和之景象。

    没想到这样一来,勺子又能发挥作用,只不过坐客受到琴声的蛊惑,忽发默契地敲打与其高音吻合的部分,杯子终究抗下了所有,震荡之中都入迷而起。

    没有不接海的河流,没有不雄起的浪潮,它的终章正是海岸线上的鸽鸥相聚,海边的巨幢物——风帆战舰喷出不断的烟雾。

    火炮轰鸣之下,岸上的姑娘眺望一切,身穿白袍漫步在沙烁之上,却好含泪看着无法摸清边际的海蓝,她在喃喃自语,又无比期待。

    激昂之后,勺子再度归位,直到最后一个琴键位,只捉摸到一片忧郁。

    一切都结束了,在一片洋溢赞美之声后,娜莎看到惆怅的背影,身穿黑裙的女孩,背后的伤痕隐约可见。

    “你怎么了?”娜莎马上前去看她,薇若妮卡很不舒服。

    “没事,我想起一些东西,也许是太过于忧愁善感。我还没见过海,父亲大人说过,他想去带我看海。”她站起来,又说:“谢谢各位,这首曲子,是我一个很遥远的朋友写下来的,也是第一次在这里弹奏。”

    阳光从侧点缀着薇若妮卡的身躯,娜莎从她的右脸看到闪亮的一点,在眼角的位置,还有一颗缝衣针口大小的美人痣。

    “以后能常来陪我吗?”她诚恳地问娜莎。

    大小姐点头肯定:“我批准,终身有效。”

    “再来一首吧。”许多人说出对她的期盼。

    即便心里羸弱,但有这份支持,她就为此乐而不疲,连弹了好几首,实在是感觉手疲乏了,欢呼声才逐渐退潮。

    离钢琴最近的座位,有一位老翁,他的咖啡没喝过一口,手里的乐章攥得紧实,当钢琴声终于顿落,他恭谦有礼地拦住薇若妮卡的去路,说:“小姐能否坐下来?我有几句话想说。”

    随同她一块坐下的大小姐,对来路不明的人特别警惕。他穿得并不差,胡子却留的长像,倒着的火焰。

    “你的琴技和你的衣着有些不匹配,这有些刻板印象,我很抱歉。自我介绍一下,我是王家珀黎嘉瑟音乐学院的副校长,德·格莱维贡。”

    “嗯,请先生继续说。”布蝴蝶已经没有那么怯场,她敢于直视对方,也不拘泥于礼仪。

    他靠近着对她们轻声问道:“卡洛,嗯,我是说这位人,是不是某位显赫人物。冒昧地说,他们的风格实在太相似了。”

    娜莎替为回问:“也许是巧合也不一定?”

    “哦,我的墨利乌斯,世上的事情哪有如此巧合,就算是模仿或剽窃,也总有不同。这位小姐刚才又弹了一首,两曲的风格也太像了,一位画家尚且都能按照自己的配色绘制不同的画,乐师和作曲家有自己的音记。”

    老翁的话矢不断试探,干脆大胆推进:“晚宴上听闻有两位人没有出席,国王的脸色如纸般轻描淡写,其中一位是拉兰诺斯之女,另一位是罗艮蒂瓦的继任者。”

    大小姐被这话术横穿打乱,竟不知道回什么话,对方知道自己的底细,罗艮蒂瓦倒是不必多说,已经变成上流人士的都市传说了。

    他的食指和中指现在摆到薇若妮卡面前,也不留情面,“倘若你的朋友如此才华横溢,我可以破格提拔,但还有另一种可能。”

    犹豫证明他的推测是正确的。

    火焰要烧穿纸面,终究盖不住。但如果有水,那就好办。

    “他走了,在很远的地方,如果灵魂能够作伴,想必一定很高兴。”乌木手杖搭在他们的桌子上,绅士提帽致意,“冒昧来访,恕我无礼,你应该知道我,就不介绍了。”

    “劳斯丹德大人可是稀客,我感到荣幸才对。怎么您认识这位小姐吗?”

    他直截了当地说:“她是我家佣人。”

    “原来如此。”德·格莱维贡自知时间也不早,他又向薇若妮卡道歉:“实在冒犯,我将此赠与你。”

    “不要紧的,先生,这不是冒犯。”

    少女看着老翁离开的身影,卡在喉咙的气才悬呼出来。

    手稿上的乐章,是一段鼓乐的片段,纸上的名字——是她父亲的名字:

    “卡洛·马歇尔·德·罗艮蒂瓦——罗艮蒂瓦公爵,洛什卡历第三公元一七四八年生,卒于一七八九年。”

    许久不见的名字,令薇若妮卡如此盼望,按捺着胸膛,闭着眼去诠释自己真正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