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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金玺之间】从雅克肖尔到玻璃仑斯的变局

    七月十六日上午,佩尼萝近市郊第九区外的雅克肖尔宫,先王路易九世建造玻璃仑斯宫前的主住行宫——现如今仅次于王国最高行政机关,被誉为“国王的手指”,也就是历史上常说的中枢院。

    在LIII.1673年正月二日就正式取代原先的宰相,可以说新任中枢院院监替代了宰相的职能,却日益沦为国王对行政的远程秘书,这也正是“琉璃大帝”的念头。

    老国王亨利在年轻的时候,也就是就任三年夏季宣布不再任命中枢院院监,自己独揽大权,直到现在他自己依然兼任这一职务,颇为讽刺的是,今天的太阳势头正旺,自己的势头却被乌云所阻挠。

    上午日胄五时,雅克肖尔宫人潮涌动,在前线所带来堆积如山的糟糕情况铺排在桌面上,眼见往来准时的拉奥列斯尚未到达中枢院,单单只有科洛南公爵墨尔亚特大人坐在财政部,苦愁着脸连咖啡都没喝完,勺子上还有只蚂蚁试图越过朝天的一面。

    今年的夏季的财政可谓非常考验自己,征税的量额快到极限,如果听涅勒良公爵的征税提议,估计这个时候宫殿里外全都是愤怒的草叉和长柄镰刀。

    眼见大厅内外人们抱怨不停,王畿联络处的斥候传来更不妙的消息,佩尼萝城中到处都是传来弗国王师全灭的消息,甚至有人谣传普兰卢茨大军已经从卑玛斯克堡大公国借道插入罗兰斯顿。牢骚都要演变成骚乱的地步,因此今日早上宪警巡逻十分频繁,滋事的人也抓了不少。

    但要命的还是在中枢院本身,墨尔亚特大人即便无权对军事方面干涉,但沙列多瓦的随从今天却告诉他如果再不动手恐怕要生变,除此之外,典枢大臣[1]在外也一头雾水,清晨时分,他照会墨列娜夫人以后,得到明确的答复——如果德·塞拉斯瓦的确难登司区军长职务,以王国的安危可以令他卸任司令一职。

    对于沙列多瓦来说,这可是大好消息,但国王尚未清楚其中利害,清晨在宫殿短暂会晤之后就草草离场了。

    海军大臣索丹斐伯爵德·彼留特是个老激进派,他认为如果塞拉斯瓦不立即滚出陆军,反而给海军以及王室感化地[2]的斗争拖后腿,也是最早来到中枢院的高级部长,为人勤恳却高傲无比。

    日胄四点半,他与海军行政人员完成主要工作后,便亲自与中枢院火枪手护卫长官交谈,他们的制服与王家火枪手一致,身穿灰白色罩袍,却并未佩戴胸甲,其卫兵配备长戟和亨利–劳斯丹德王家火枪手式卡宾枪,以及火枪手RC675式长直刃剑,据说十分锋利。

    不得不说,索丹斐伯爵德·彼留特是个天生的煽动家,言辞富有激情而震耳溃聋,仿佛真理就在他的身边一样。中枢院火枪手群情激奋,大骂塞拉斯瓦是“弗兰格亚的叛徒,仅次于先王拉雅瓦特三世和他身边的弄臣”,事情仿佛向失控的方向前进,仅仅过了一刻钟,就连文书人员都觉得国王的做法有失妥当,但不至于做进一步的行动,可已经离陷入停摆状态相差无几。

    门卫的声音非常洪亮:

    “瓦德士公爵沙列多瓦大人到!”

    门内的人群看到稳重而温和的脸,他的到来遏制住无主的骚乱,他的威望很高,足有分量令在座的人听他的劝告。

    “好了好了,梭罗,你应该知道,这种无谓的灼舌对我们来说一点用都没有,收起你那副脾气吧。”瓦德士公爵丢下手杖,用配件抵住地面,他表示还走得动,面对人心思变的局面,他说出以下言辞:

    “各位,我们不得不做出艰难抉择,为了拯救王国,以下我恳求大家听我说说话。如果你们觉得应该加入我,我愿意负全责。在七月三日加伯兰茨战役的失败,已经暴露出德·赛拉斯瓦对战局无能为力,他正在让我们的王师风范毁灭,让弗兰格亚人做无谓的流血牺牲。但国王的固执,执意让王国继续这种可悲可叹的境地。我亦知道陛下年事已高,他对很多人的话都不甚中听了。因此我要求,在佩尼萝城内尚未起哄言败的时候,要稳定局势,则国王必须要听我们中枢院的强烈建议。”

    其中有一个人问:“您说罢,我们该怎么做?”

    “是啊。”

    人群之间都在疑惑。

    沙列多瓦大人继续说:“请注意,这不是谋反。如果中枢院的大臣们都同意——以集体辞呈令国王回心转意,你们若是也一同答应,就随着我们去,否则就该继续你们的职责,坐在宫里办公。”

    “好大的胆子哈。”

    墨尔亚特头一次喊这么大声,“你这是要拿自己的位置开玩笑,你这是找死。”

    拉奥列斯少有轻佻之语,看起来迫不及待,“我可去你的,被长戟砍头换取拯救国家的机会,谁都不想遭这份灾,我这么老难倒回到瓦德士安享晚年不好吗?按常理来说理应如此。所以嘛,我早就不想干了。你也可以甩包袱不干,反你手头上正是一颗快要引爆的炸药,据我所知赤字贷款已经板上钉钉了,不是吗?”

    “难道你真要背叛国王?”他质问道。

    “我这幅身板不中用,送去当兵也是白费生命,都快要见上帝,还不如让新人接班,免得我听那群佞臣的牢骚,我耳朵生几层茧子,要回去修耳朵。”大人干脆不顾仪态,把大衣脱去,掷在地上,“也难怪,我今天早上都快跑死一匹马,老想着和国王说些什么,但不仅是我生茧子,他也有。我今年已经六十九岁,免得我要老糊涂,把国家也一并算糊涂。”

    “你现在已经糊涂了。”墨尔亚特不禁感叹,“你辞职可以,为什么要唆使大家都跟你一样,在危难的时刻投降?”

    他辩解道:“用人不当才是一种变相投降,陛下已经替我们做出如此行径。我们的举措不是为反对王上,我们正要解救他。”

    “我认为理应如此。”海军大臣做出自己的抉择。

    除此之外,典枢大臣从正门走入,用手帕摸了一把汗,“即便墨列娜夫人准了这档子事,但陛下正在犹豫之中。”

    “治国需要用一剂猛药。”

    从后院来的声音与瓦德士公爵达成共识。这句话是由南枫第伯爵——任司法大臣所说的,剩余的大臣也随他而来。

    “既然都到齐了。就剩你,你还有什么办法劝谏王上撤销塞拉斯瓦的指挥权么?”

    显而易见,拉奥列斯几乎把能拉拢的人都聚在他的身边,在旁人的拥簇下,他们走出雅克肖尔宫,人们注视着那一簇方形花园内同样作此形状的喷泉,火枪手们都聚在广场上欢呼。

    “老头子要使用浑身解数,让玻璃仑斯宫焕然一新了!”

    大家高呼一声:“万岁!”

    卫队长用剑指着外面近半方弗里的广袤广场,被点缀上珍珠、翡翠和海蓝石般靓丽的花圃园林,对外一道静河,沿着瓦林尔赛特路半弗里之后就是第九区。

    “我们该往哪前行。”他说。

    “当然是玻璃仑斯大道。”

    沙列多瓦大人心里打得狐狸主意。被裹挟在人群中的狡洁笑容当然“被迫”前行。

    他吩咐随他而来的卫队前行之前,要把火器和长剑都丢到宫门前面。随后就欢奏着离开了。

    中枢院几乎没人办公。

    一大堆羽毛笔、长剑、假发和枪散落一点,却出奇地整齐。

    一行人弃掉他们的马匹,从中枢院门前出发,瓦德士公爵从门前的王室旗帜肃穆鞠躬,然后就将代表王国的旗帜取下来,绑在一根脱了斧的戟杆上。

    “你们这里还有没有行军鼓,长笛一类的?”

    “没有。”他们说。

    “那太令人沮丧了。”拉奥列斯举起旗杆引导他们前进,“别看我这幅骨头要拐杖,其实我还走得动。你们会唱王室颂歌?”

    “一点点。”

    “你说哪一首?”

    “还能有什么,《弗兰格亚的王冠啊,你所在之处》”老头子领着大家往外走,除了他自己和同辈大臣们,其余皆不配剑。

    他摆手前进,指向前路,“如果不会,瞎嚷嚷也行。因为我们不可避免,要经过第九区,既然如此,那就都带动起来。”

    瓦林尔赛特路两边的公园十分小巧,作为国王的馈赠,它允许公众在离宫外不远的地方歇息,四处种满来自涅勒良的枫树、里布涅的银杏树和本地菩提树。里瑟卢三世在位期间,他曾于自己的主教一同搭见来此歇息的市民,询问他们的需要,很多诗人和学者都曾来此讨教问题和灵感。

    如今第九区已经扩到雅克肖尔宫的外围,离这里不远正是帝瓦蕾–波莱因斯大学的地界,很多时候学生们都会在这里抒发意见。学生们见到瓦德士公爵做如此状,除了对他作礼,还大为不解,当天正是太阳晒得橙白照。他见到学生们,就问道:

    “你们今天感受到知识的滋润么?”

    其中一位年少俊美的男子,是帝瓦蕾–波莱因斯大学的二年级哲学生,他回答:“大人,我感受到了,但忧虑比它更深刻些。”

    “的确,今天的太阳比之前要毒辣又暗淡,一股闷热笼罩在我们的周围。”拉奥列斯说。

    “公爵大人今天要做什么?”另一位跟在伙伴身边的学生问。

    他这番话特意说得大声些:

    “孩子,今天是七月十六日,你给我记住他,以后我就不会是陆军大臣啦,要回瓦德士过舒服日子,要喝瓦德士的白葡萄酒,吃奶酪面包。我也想搞学问,总觉得自己脑袋糊涂,见不得世界多么广袤,看不到物质的基本规律。我对知识比金子贪婪,只是逃离这里,追求它的路居然花了十五年。”

    莫名悲凉之意,沿着树隙吹过的风袭来,他身后的人感到明天拉奥列斯就会死去一般沮丧,刚开始的振奋很快就冷落起来。

    “你们都怎么回事啊?”他看向身后的人。

    索丹斐伯爵是个多舌的人,“不瞒您说,悲伤是一种赠礼,我们对你的最高致意。”

    岂知他怒吼道:“别给我废话,梭罗,就算我要走,那也是我活该。”

    拉兰诺斯宅邸是中午才察觉到异样的,当天临近日胄七点,玻璃仑斯大道上来往的人越来越多,从西尼乌尔村的骑手突然来报,一队百人以上的各色衣裳人群,率着旗帜低吟浅唱,来往的人越来越多。

    亨利在床上睡到自然醒,伤势阻碍了他的好奇心,就遣妹妹去看,在此之前又见了来临与此的薇若妮卡,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随后也一同前去。拉特利耶随着另一撮人,莫林和普利特在莴勒纳山脚下乘风歇息的时候,也遇到探问情况的拉兰诺斯一路人,于是就聚在一起。

    普利特指着令人瞩目的方向说:

    “如果我没看错,大人们居然在引领一股‘潮流’。”

    “实属罕见。”薇若妮卡对此愁眉绪目,双手搭在娜莎的前方,“中枢院的列位大臣居然……我不知道该说这是抗议?”

    娜莎不喜欢大作动静,“这场面真让我感到害怕。”加以思索之后,也不好评论事情的性质,“如果我没看错,他们有些卫兵要持戟进入王宫。”

    “这旋律很熟悉。”罗艮蒂瓦公爵小姐正琢磨歌词是什么,她忽然一惊,“我上次开庭的时候听到过,按父亲大人的说法,这首歌独一无二,是一种标志,最能代表王国的象征。”

    “这就意味着……”莫林觉得自己的想法未免有些过分,“也许要出事,今天早上的时候传来的报纸说,因为最近的败绩,大家颇有怨言啊。”

    他们迅速靠近,在山脚下一篇略斜的坡跑了半分钟,站在队列的左侧看着,瓦德士公爵瞧见娜莎,也是眨眼作应,典雅庄重的歌词,伴随着大臣和学者,平民和卫兵之间连串起一篇欢腾而远古的旋律。

    沉默是一纸悠长的哲理文,只有一旁的震耳溃聋才能打破真正的意图。

    “坚实的力量,他们……”薇若妮卡明白他们的真实意图,也微微张唇咧嗓,将双手放在胸间,吟唱她熟悉的一段:

    他追寻过漫长的道路,

    徒步徙入广袤的平原。

    无形的绸缎披在胸前,

    茧手携过臣民的愿望。

    众神的斗争撕裂大地,

    唯有争执与仇恨在前。

    满身污泥尘土的哲人,

    注视草地上往来的难。

    最终从贫民窟中觉醒,

    重拾权杖定王国乾坤。

    <副歌部分>

    狮鹫的血脉,它拥红与白的信念。

    王冠之贵重,它是帝与法的传承。

    无上的荣光,从被挫败的碎裂重寻。

    弗王的身影,今日盼寻在王座之中。

    <副歌部分结束>

    拉特利耶对陆军大臣的来临并没有太吃惊,尽了他的礼,“你们是在行军?”

    “对,你这眼熟的小伙子。”他呵口气,停下脚步暂缓一会,“我们会再见的,如果和命运打赌,就以天上的繁星和日月作证,但现在,我正在拯救国家。”

    “但荣誉是可贵的,无论是谁。”薇若妮卡担心沙列多瓦的处境,便靠前来,“我是说锋利之物意味着威胁,希望您能留意这一点。”

    拉奥列斯却摊开手,看向跟他跟来的学者和官僚,“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小姐。我发誓,这些长戟不会染血,剑也如此,有时候雷声很响,但风雨未必很大。”

    墨尔亚特对罗艮蒂瓦小姐说:“我们刚刚在第九区转了一圈,诉说在法的依据下,以言辞和雄辩祛除谣言的毒害,以长戟和佩剑敲打兴风作浪的不法之徒。现在他们已经在传遍我们所写的文书,目的就是为了保护王国的太平。”

    在他们眼里,所谓大臣不过就是以平凡的手段拨云散雾的寻路人而已。

    这正是平民们期待的:

    “万岁!”

    财政大臣补充道:“不过,你当我们就是来散步好了,如果你信任我,无与伦比的美貌下显配与之相衬的机灵,会明白这一点的。”

    他们就这样随着玻璃仑斯的指引离开这里,尾随的人越来越多,宛如前来朝圣的人群。

    罗艮蒂瓦小姐觉得自己无能为力,就携着大家往回走,一路上也没说什么,担忧挂在脸上都能榨出苦瓜汁来,在她一旁的娜莎也被逐渐传染,刚才还活跃的心思迅速惰化,所看到的一切事物都比以前更慢些。

    她们一路上听男孩子们对时事的性质,聆听是她们的态度——矜持。

    拉特利耶是说话之中发言较少的一位,他并非没有表达欲,但深知自己对视野上的展开实在太少,尤其是他的“主人”很乐意将书借给自己细悦,并时常把自己的想法在玻璃亭上,喜悦之情就从书面上的点滴化为雨露,精神就不再干涸了。如果还有什么更耍聪明的招数,正是他们已经领悟: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很多时候,在公众之间他们都可以不再说话,也能猜出个大概来。

    亨利听到公爵小姐刚才的阐述以后大吃一惊,随后就木讷沉寂顷刻,他举起右手做出自己明悟的意思,即将掌心向着小姐,并轻微前推。过了一会才张开嘴说:“巧妙得很,但这件事大家最好装不知道。老爵爷正在奋力一搏,估计心里痒得很。对了薇若妮卡,能否请你的挚爱往这里一聚?我很久没见他了,甚是思念。当然,见到您也是我无上的荣幸啊。”

    “别这么说,你当我是一片平凡的叶子看就好了。我的嘴说出来绝不是金言,但他一定会来。如果他不来,我发嗲也要催促他。”她很高兴,甚至有些支吾,拐着娜莎的手臂再续美言,“令尊的女儿是非常好的姑娘。娜莎对我来说似一面皎洁的银镜一样,我亦反过来这么对她,以她对我的帮助,这些事情我定尽力去办的。”

    “我们交情非常好嘞!”他的妹妹将此大声地说出来,以它为钉锤敲打不太“知趣”的亨利,她正站在公爵小姐的旁边。

    时钟连响七次,正午阳光照媚,散漫在窗向房间内的书桌和纸张上,亨利偶有写字,觉得闲暇之余挥笔才不至于思绪混沌,他听着其余人继续说话,就请拉特利耶给他从桌上拿来纸笔,缓慢地写出一行大字:

    “玻璃仑斯宫是不会有血案的。”

    众人目光凝视在这番话上的时候,同样名为亨利的老国王却心神不宁。

    他已经等中枢院的大臣好一段时间了,派出几个王家便衣“哨子”[3],至今还没有踪影。

    宫廷长终于带来消息,“中枢院的大臣们都在宫门外。”

    “请他们进来。”国王说。

    “不瞒您说,陛下,不只是他们……”

    国王却眉头一皱,“还有么?”

    宫廷长请近卫军团长前来汇报:

    “陛下,瓦德士公爵率中枢院的行政人员,我想应该是大多数,而且还协同中枢院的卫队,他们除了戟以外没有任何武器,我们感受到威胁,就将他们拦截在外,结果他们……”

    “你继续。”国王告诉他不要过于担心。

    团长诺尔尼弗伯爵略显激动,但也不至于大失仪态,“瓦德士公爵振臂一呼,他们把戟全部倒置,并全部抛弃在地上。我们仅仅请大臣们进来,很可能说……中枢院并没有多少人在工作。”

    他给国王双手递上便衣“探子”递来的记录,看清这里只有三人以后,才继续略读。

    老亨利只是捎一眼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大手一挥,“明白了,请吧。”

    大门的吱嘎声迎来几副严肃的面孔,衣着也比平日朴素得多。

    王上有言:“如果你们来得再慢一些,朕可就要去吃饭了。我体谅你们为国辛劳,坐下来一块用膳,我们再说这些事去。”

    拉奥列斯深鞠一躬,脱帽致意,并夹在左腋下,“感谢陛下的美意,可陛下不是已经准备投降了吗?我们是来缴械的。”

    瓦德士公爵左顾右盼,看清这里是书房之后,从腰间束剑带抽出一整套配件,双手平举,略微弓腰向前地说:

    “请陛下接受我们的辞呈,我们对国务已经无力为继了。”

    诺尔尼弗伯爵正要拔出剑,却被宫廷长德·伯隆诺抵力摁住,仅是摇头看着他,事情还不至于太遭。

    陛下却一言不发,抿着嘴在这个非小似大的地方上下打量,他感到数十年来坐落在这张椅子上办公之处头一次变得陌生,滴答声在消磨彼此之间的意志,他觉得意想不到,自己的眼里容不得这种所谓的谏言,在缄默中越发剑拔弩张之际,依旧不想拿定主意。

    书房的门窗紧闭,在夏日朦胧熏热之中助长猜忌与怒意,双方都想不得谁先会打第一枪。

    但有人把剑丢了。

    寂静一旦被打破,谁也无法再自圆其说。

    “你剑没有拿稳。”国王背对着他们说。

    “我知道您在想什么,陛下。”拉奥列斯无可奈何,他抽出剑来,正当诺尔尼弗的担心都要变得如烧开水般沸腾,要喊出威胁之时,老头子将剑尖握住,高举剑柄,并将其摔在地上。

    沙哑的声音浑厚有力,绝不带一丝拖泥带水,“剑柄落地,由不得我要回到故乡的念头了!”

    大臣们也跟随陆军大臣剑柄着地,掷地有声,如此,七把配件的跌宕彻底摔碎了国王紧绷的神经,立马转过身来,也抛下手杖,冷冰冰地说:

    “不就是想走嘛,哼,我准了。”

    列位大臣将信放在书桌近腊戳边的空位上,它没有温度。

    典枢大臣冷不丁来一句,“我想请问陛下什么时候退出这场战争?”

    国王感到郁闷,“你已经提交了辞呈,那也就不必过问下去了。”

    “他替我问的。”沙列多瓦大人说。

    “你还有很多话想说么?”国王又反问他。

    “陛下请我请我吃饭,我也无事可做,倒真的有很多话想说,胃里太多墨水,要是不让珍馐盖住它,以后可就没机会了。”

    “朕许你,让你说个够。”老亨利拾起手杖,能看出眉间隐藏的不快,似弯刀般挤成一撇,“那么诸位,我不会亏待你们,先去外殿进餐,我与他有话要说。”

    他们鞠躬行礼,包括宫廷长和近卫军团长也被驱使,还命令没有自己的命令,任何人不许出入。

    “我现在告诉你,这场战争如果没有胜利的一方,王国又为何退出?”

    “依我看来,战争的胜负很快就能决定,谁也说不准东方的镰刀很快就会扫过来,倒是你自己看着办,却偏执地认为塞拉斯瓦可用,这不就是自讨苦吃么?我与前任典枢大臣从夫人那里讨要说法,该撤就撤。”

    “笑话,你认为我会输?死过的人不会再死一次,偌大的王国为我趋使,上次拜伊尔诺纷争[4]的时候,你与我集众之力,不照样打败所谓的‘绿色厚冰’,派斯兰德人折了腰,现在仅剩下半口气。对普兰卢茨人来说,既然我们能成为他们的盟友,也就能成为他们的噩梦。”

    “骄傲和虚荣会麻醉人们对身边事物的感知,迟钝是典型的反应。但凡是对人来说,无一例外会中的隐形毒药。”他捡起丢去的佩剑,指出上面的斑斑锈迹正隐藏在剑背的暗槽里,投影出两人的眼睛。沙列多瓦可悲地发现陛下的恼怒将要溢满而出,于是说:“陛下仍是英明的,但人只要是血肉而铸成的,犯下错误在所难免。”

    “我知道,这一切我都知道!哪怕是自己,怎么会看错塞拉斯瓦会是这样的奇才,好一副会幻想的天真脑袋,梦刚醒来,那就是无数的血。平民们痛骂我,塞拉斯瓦被批评更甚。”他咬牙切齿地看着那一沓信,“这就是你们背叛的理由?哪怕七把剑架在我脖子上,也不及七把剑柄率先着地所要沉重而晦暗得多。”

    国王的话语并未如公爵大人想象中震怒,相比之下收敛而顿挫的语气更像是从左到右依次开火,执行命令的列兵队列所响起的枪声一样。

    老胡子亨利只是一位老者,褪去王座光辉的渲染,只是看上去有些驼,还能勉强端正自己的身躯的人,穿的比其余人都要雍容华贵,那件大衣披在书桌后的凳背,穿的也是摸起来稍滑马甲和衬衣。一只手搀在桌面的右上角,后而端立。

    国王干脆和他赌气般说话:“你要离开这里,回瓦德士。你们都要离开这里,我却无法离开。它需要支撑,柱子却不争气,都要自我粉碎了。但我告诉你这都能换,能站在王位上的只有一人。就是我,只要我尚存一口气,臣民们都要听我的。”

    拉奥列斯把剑双手返还给国王,“我无所谓。但以朋友的角度,我原本的态度会发生倒影般的改变。我知道你是弗兰格亚的王,你厉害得很!你已实现整个疆域的统一,没比你更有能力的统治者。但我的朋友,胜利绝非一时的兴起就能达到永恒。更何况罗兰斯顿公国名义上还属于它自己。雪崩往往发生在一瞬间,鬼知道是那片雪花搞的鬼,现在有一片在你眼前,它已经掀起不小的波澜。”

    “我就知道你会说教我。”国王即便被惹得激动些许,也没太多力气去追究这些了,他稍微冷静之后,仔细琢磨,才想要勾出更深的坑穴,于是又抛砖引玉道:

    “诶,不对,你还有尾巴没露出来。”

    “那么请恳请你,如果你要报复我,把我流放到征战的旅途,将塞拉斯瓦这孩子换下来吧。我说过,我坐在陆军部十五年未见得如想象般称职,就好比如陆军丧失王室风范的行为,后勤保障不利,以及治安的恶化我亦有责任。我年岁已大,宝剑也许会生锈,但丢给老农民挥舞露锋,骑士就算因自身武艺和甲胄而桀骜,也多少会忌惮些。”

    国王冷笑着说:“老狐狸,你就是因为这样,调度整个中枢院的人来挑战我,你离王冠靠得近,沾的光也就多,但这种事情只能出现一次。你早就算计好,你也觉得我只能被冒犯一次。随你的愿望好了,你去顶替塞拉斯瓦的司令,负责整个西线区域的总指挥,别告诉我你会摔在普兰卢茨人的身边,到时候上军事法庭的就是你。”

    棋局早就被尽观眼底,皆不过是左手换右手的相持局面而已。

    “我推荐伯戎伯爵德·伯戎利亚,他对军政要务很在行,才四十六岁,有的是精力坐在我这位置上。至于塞拉斯瓦……”

    “天哪,你当司令,这种事还要扭扭捏捏吗?这不像你。他要是再令军队失望,你就将其法办。”

    拉奥列斯听完这话,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感谢你对王国所做的一切。”

    国王签署刚从桌底下的红色天鹅绒文件封里拿出的命令,递给拉奥列斯,“还有,让路易也去历练一把,我派两个近卫团,一个王家火枪手团作为献礼。他的个性远没有我强硬……”

    “但他却沉稳,对某些事情来说,他具有足够的果断和耐心。”

    国王又一次抿嘴点头,并没有回应。

    他们走出书房的时候,外庭的达官显要们议论纷纷,相比之下,那些大臣就显得平静很多,他们坐在角落一桌上谈了很久,诺尔尼弗伯爵对他们冷眼相待,仅仅靠在墙上旁听。

    “国王陛下驾到。”

    宫廷长接过亨利王的文书,随着一声长号手的短暂奏乐以后,宫内贵族都围绕在国王的身旁,排成两列候命。

    “我们伟大的国王陛下,西洛森珀戈副皇帝兼任弗兰格亚国王、茹亚瑟罗公爵以及珀黎嘉瑟伯爵……于王政六百九十六年七月十六日日胄七点三十五分签署命令,宣布从即日起,陆军大臣瓦德士公爵拉奥列斯·德·沙列多瓦,因今日煽动中枢院一事导致王家机构停摆,决定撤其职务。其余所献辞呈之臣,一律官复原职。陆军大臣由莫里斯·蒙歇·德·伯戎利亚接任。

    “废黜莫里根·门斯特蒙·德·塞拉斯瓦在任第一“洛瑟布戈因”司区军司令一职,由拉奥列斯·德·沙列多瓦接任这一职务,为自身所犯之过错将功补过,王太子路易陪同监视。请注意,此番通告为王家敕令(LeSonvedeleRylea)[5]。”

    宫廷上下的气氛立即活跃起来,众人抑扬顿挫地说:

    “VaýaeleReloi!”

    阳光将宫廷上下点缀得金碧辉煌,其中一律沿着窗户正透入国王的头颅上,这样就能达到身心一体的伟大了。

    到下午,中枢院全体成员回到雅克肖尔宫。瓦德士公爵将象征权利的配件交给德·伯戎利亚之后,叹息一声:“你们不会再见到我了。”

    他转过身,往往离开的时候才最值得珍惜眼前的风景,坐落于此数百年的建筑原来还有自己一席之地,它看起来相当漫长,岁月却蔑视众人的经历,和这般建筑看来都不具有单独的意义,只有时间本身才是永恒的。

    众人的惋惜是由沉默而抒发的,他们唯有给足拥抱,这样老爵爷就能好受些。

    唯有卫队长说:

    “你随意进,这里没有阻挠你的兵器。”

    “可阁下,这里阻挠我的,是头顶上宝贵的剑,无色无味,无形可触。”

    老公爵偶尔也有鼻子一酸的时候,他骑上马,“祝你们安然无恙,它是最美好的祝福,对外才说……狮鹫旗永不落。”

    他没有让大家送他,自己一个人从雅克肖尔宫骑马小步走出宫门,等走到大街上。街道上的王家传令员到处在宣讲这一则消息,自己却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当时沙列多瓦正要回到自己在佩尼萝的住所,他就住在安逸舒适的第九区拉尔波特街尾,94号一栋不显眼的舒适小宅,与平常市民一样,他居然甘心住在小阁楼里看书。

    但是,走在路上哪有不挨晒的。

    他的心灵咯噔一声,很是疲倦,很想倒头就睡,如此老迈的身躯居然还很健康。但不知道今日为何,听到周围的街坊齐刷刷的脚步声,心里就老不安分。

    “大人,我们知道您做了什么。”

    沙列多瓦爵爷跃下马,倾听刚才随他走来的学生们的话语,随着围在他身边的人越来越多,他的存在比那些王家传令员还要显眼的多。

    其中有个人吹嘘道:“您一出马,王国的军队就焕然一新啦。”

    公爵也调侃自己:“我只是把我这堆老骨头送到战场前方,当移动棺材嘞。”

    大家都笑了起来。

    又有位学生说:“我们知道你的力量,你只管去。在我们眼里,你哪是什么罪人,墨利乌斯保佑,你是王国的支柱。”

    身边的群众都为他欢呼,“是这样的!”

    这一刻,瓦德士公爵觉得自己身上的镣铐终于解脱了。